邢小利
《白鹿原》參評的是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這一屆參評作品的時間范圍是1989年至1994年六年間在國內正式出版的長篇小說。
關于這部作品參評茅盾文學獎及評獎過程,有些復雜,事后也有許多不同的說法。
2012年3月28日晚上,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與一些陳忠實研究作者簽訂圖書出版合同,請了有關作者,也請了陳忠實,大家簽了合同再吃個晚飯。此晚與會的,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一方有馮曉立、傅功振等,作者有馮希哲(陳忠實著,馮希哲編《陳忠實解讀陜西人》)、王向力(同時代表王仲生,與王合著《陳忠實的文學人生》)和筆者(《陳忠實畫傳》)。席間,陳忠實講到《白鹿原》參評茅盾文學獎前后的一些事。
陳忠實講,《白鹿原》出版后,據說上邊有領導對《白鹿原》有批評,有指示。1995年10月,茅盾文學獎初評,在參評的100多部長篇中,最后篩選出20余部,進行投票選擇。該領導坐在辦公室等消息,不是等評出,而是等著《白鹿原》沒有被評上。后來,《白鹿原》全票通過,評獎辦公室主任陳建功向領導匯報,領導氣得拍了桌子,又在辦公室轉著喊:“《白鹿原》有什么好的,你們要評上?”主任說,這是評委的意志,又不能說不讓評。
到了下一年,即1996年,本來終評就要開始,但因擔心《白鹿原》被評上,就壓著不評。到了1997年,實在不能再壓了,又聽了一些人的建議,想多請一些老左派當評委,讓《白鹿原》自然流產。沒有想到,老馬克思主義評論家陳涌第一個發言,全面肯定了《白鹿原》,一下子定了調子,扭轉了形勢。
陳涌的意見是:
一、政治上沒有問題。關于共產黨、國民黨兩黨斗爭的態度,是站在共產黨立場上的,是反對國民黨政權的。
二、藝術上好。結構、人物、語言都很出色。
三、關于性描寫,都是與人物和情節有關的,個別一兩句,可以從不同角度理解。
終評前一天晚上,人民文學出版社何啟治打來電話,寬慰陳忠實說:《白鹿原》書很好,但鑒于形勢,不要抱希望,心態要好。接著評委會主任(邢注:似應該是評獎辦公室主任)來電話,也是寬慰。
評獎第三天,評委會主任(邢注:似應該是評獎辦公室主任陳建功。又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何啟治說,是評委會副主任陳昌本)高興地打來電話,說是與他商量:看來《白鹿原》評上是沒有問題了,現在是,個別地方可不可以修改?但是不勉強。陳忠實說,你先說是什么地方?主任說,就一兩處,一是朱先生說的話,鹿兆鵬和白孝文在白鹿書院相遇,朱先生說:看來都不是君子。二是關于翻鏊子的說法。他一聽,說這可以。但這兩句話后來都沒有動,他只是把當時的氛圍做了部分修改。
陳涌后來專門跑到東單書店買了陳忠實的兩本書,準備讀了寫評論。陳忠實后來把自己的集子給陳涌寄了幾本。陳涌后來寫了兩三萬字的評論發在《文學評論》上。
后來,陳忠實借到北京開會之機,與白燁一起去看陳涌。他買了一些水果提著,陳涌開門,說這個東西堅決不要,不讓水果進門,就放在門外。然后進去喝茶。茶幾上擺著他的小說集。再一次去北京看陳涌,陳涌剛做完手術,已經站在樓下等。看完陳涌,陳涌送下樓,說,訂了飯,吃罷飯再走。陳忠實說,晚上中國作協還有主席團會,晚宴,不能吃。又說,我送水果你都不收,怎么好吃你的飯。
后來有人說,他陳某為了得獎,妥協,修改。其實不是那么回事。
陳忠實還講:上高中時,讀的《子夜》,這個時期基本讀完了茅盾的小說代表作和巴金的小說代表作。
陳忠實講:他寫《白鹿原》,寫了國共兩黨人物,讀者有誤讀。他其實是把人物當人寫,當正常人寫。過去的文學作品寫共產黨人,不是寫成神就是寫成英雄人物,寫國民黨人,特別是軍人,不是潑皮無賴就是小丑,他要把這兩種人都還原成人,當成正常人來寫,優點缺點都寫。
陳忠實是參評作家,他的《白鹿原》被稱為這一屆“繞不過去的一部作品”,他自然關心評獎經過,自然也得到了聽到了方方面面的許多消息,他在這里的敘述雖然簡單,卻高度概括,把他感受最強烈的過程特別是一些細節講出來了。
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作品征集,各地作協、中直和國家系統文化部門、各地出版單位和大型刊物,前后共推薦了112部作品。評選委員會由23名成員組成,主任委員巴金,副主任委員為劉白羽、陳昌本、朱寨、鄧友梅,委員有丁寧、劉玉山、江曉天、陳涌、李希凡、陳建功、鄭伯農、袁鷹、顧驤、唐達成、郭運德、謝永旺、韓瑞亭、曾鎮南、雷達、雍文華、蔡葵、魏巍。評獎的具體工作由中國作協創研部負責,評獎辦公室的主任就由時任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兼創研部主任的陳建功擔任。
由于茅盾文學獎參評作品數量大,該獎的評獎過程一般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由一個審讀小組或稱讀書班在大量的參評作品中篩選推薦,第二個階段是專家最后的評獎。這一屆讀書班的成員主要由中青年評論家組成,他們是:蔡葵、丁臨一、李先鋒、胡良桂、白燁、林建法、張未民、朱暉、陳美蘭、朱向前、張德祥、王必勝、盛英、周介人、陳建功、雷達、胡平、林為進、潘學清、雍文華、吳秉杰、牛玉秋、楊揚。
據楊揚回憶,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時,評委分為初評委和高評委。初評委是24位,由他們組成了茅盾文學獎讀書班,因為集中時一名成員重病缺席,所以那一屆的初評委實際是23名。楊揚在后來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初評委當時大多是年齡在三十到四十歲的青年學者,而高評委則多由資歷更深年齡更長的學者擔任,“我記得,我作為初評委的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中,莫言的《檀香刑》是當時唯一一部23名初評委全票通過的作品。但是,最終卻名落孫山。”(朱凌:《楊揚:從文學批評到獎項都應有堅守》,2015年4月19日 《新民晚報》)
1995年10月15日至11月1日,讀書班在北京社會主義學院完成了篩選工作,從100多部長篇小說中篩選出30部作品,又從30部作品中篩選出20部作品,將篇目提供給評委會參考。endprint
胡平當時是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的研究人員,是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也參加了這一屆評獎最初的審讀小組(讀書班)的篩選工作。他回憶并評價說,“在1995年底,所有來自各地的評論家竟然無一沾染社會上的庸俗作風,不考慮任何人情因素,力求把集體認為最好的作品篇目貢獻給評委,以保持文學的純潔性和評論工作的尊嚴”。他回憶,“從最終評選的結果看來,讀書班提供的基礎性工作是可靠的。入選的四部作品全部包括在讀書班產生的篇目上,其中《白鹿原》《戰爭和人》《白門柳》包括在20部作品目錄中,《騷動之秋》包括在30部作品目錄中。”(胡平:《我所經歷的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小說評論》1998年第1期。下引胡平文字均見此文,不再一一注明。)
1996年5月8日,評委會第一次會議在中宣部二樓會議室舉行。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評委會副主任陳昌本介紹了評獎工作的準備情況,主要是讀書班的工作情況;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翟泰豐就此屆評獎工作發表了意見;評委們經過討論,通過了《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方案》。此后,在讀書班提供的30部作品篇目的基礎上,評委們正式進入閱讀工作階段。在30部篇目外,任何一名評委在有其他兩名評委附議的前提下,有權提出其他作品供評委會閱讀,以保證不遺漏值得關注的作品。
1997年6月11日,評委會第二次會議在中國作協三樓會議室舉行。這次會議距第一次會議,隔了一年零一個月。胡平介紹,這次會議的主要成果是經過討論協商,“進一步縮小了閱讀范圍,推出更為精簡的重點篇目,當然,評委們仍然保留有提出新的候選作品的權利”。
1997年10月22日至25日,第三次評委會在中國作協舉行。胡平說:“這是一次關鍵性的會議,將最終決定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獲獎作品。”
這個時候,遠在上海的評委會主任巴金再次重申了自己對茅盾獎評獎的一貫主張:“寧缺毋濫”“不照顧”“不湊合”。全體評委一致贊成巴老的意見。
顯然,評委會主任巴金未直接參加最后的評獎。
關于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經過,胡平認為,“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無論如何是歷屆評獎中用時最長、波折最多、最富戲劇性的一次,也是較為成功的一次評獎。其成功的主要意義在于它比較準確地反映了1989至1994年間中國長篇小說創作取得的成就,保持了迄今為止中國當代文學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的榮譽。”他談到了本屆評獎之難,而“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困難的癥結在于《白鹿原》”。
胡平認為:“任何獎項都有自己的形象。我認為,作為體現當代中國長篇小說最高成就的茅盾獎,其形象的核心是‘厚重二字,每屆評選,必須有一兩部堪稱厚重之作的作品擔綱,才能承受起該獎項的榮譽,已成為慣例。毫無疑問,評委們身上責任重大,他們本身也是被評價的對象,如果他們不能評出令全國作家服氣的作品,那么他們自己就會被全國作家所恥笑。”說完這段話,胡平說,“在1989至1994年間,被公認為最厚重也是最負盛名的作品首推《白鹿原》”,《白鹿原》“實際上在文學界的地位已有定論,是一部繞不過的作品”。
既然如此,《白鹿原》評獎“困難的癥結”在什么地方呢?
胡平的分析是:《白鹿原》“從作品所描寫的客觀生活呈現出的歷史發展趨勢看,它不存在政治傾向性的問題,出現爭議的地方在于,作品中儒家文化的體現者朱先生關于‘翻鏊子的一些見解,關于‘國共之爭無是非的一些見解,雖然只是從一個人物之口說出,但采取客觀角度表現之,可能引起讀者誤解。此外,一些與表現思想主題無大關系的性描寫也可能引起批評。”胡平判斷,“有了這兩條,特別是第一條,在《白鹿原》通往茅盾獎的道路上荊棘叢生,吉兇難卜。誰也無法說清若評上會怎么樣,若評不上又會怎么樣。也許可以找到許多理由為它辯護,又可能會出現同樣多的理由制造反詰。盡管說起來作品的得失要由歷史和人民評價,但目下就評獎而言權力全在23名評委。評委會上可能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大家都回避這一敏感問題,投票上見;一種是亮開觀點爭執不休,最后還是投票上見。”
胡平記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發生的是第三種情況,即會場上出現了全體評委各抒己見,相互協商的局面。
這里面關鍵的地方在于一切依憑全體評委的判斷為準。這樣,會場上便始終保持著“雙百”式的寬松,活躍的氣氛,并無劍拔弩張之勢。
胡平說,據他的理解,討論中人們發現大家的觀點其實頗有接近之處,起碼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都承認《白鹿原》是近年來少有的厚重之作;第二,都同意《白鹿原》不存在政治傾向性的問題。胡平的回憶文章并沒有提說陳涌在這次評委會上的發言和作用,他只是籠統地說:“值得一提的是,一些享有威望的老評論家、老作家發表了很公允的意見,這為創造實事求是的學術氛圍起到了重要作用。”
胡平是評獎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他說話自然得注意分寸,不能過于突出什么。而陳忠實就不同了,他念念不忘陳涌的作用。還在評獎之前,大約是茅獎第三次評委會于10月召開之前不久,陳忠實說,“1997年酷暑時節”,他在西安就“聽到北京的朋友傳話,陳涌認為《白鹿原》不存在‘歷史傾向問題,對我無疑是一股最抒懷的清風。直到10月下旬茅盾文學獎正式開評,陳涌把這個至關重要的觀點在會上正式坦陳出來。”(陳忠實:《釋疑者》,《陳忠實文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頁)在陳忠實看來,為人正派而且享有極高威望的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陳涌顯然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他的觀點對幾年來關于《白鹿原》存在“歷史傾向性問題”的質疑或懷疑無疑具有“匡正”的作用,也似乎為評委們的討論定了調子。
胡平也說,這樣,“問題便集中在如何避免這樣一部重要作品因小的方面的爭議而落選”。他的印象是,“后來多數評委以為對作品適當加以修訂是一個可以考慮的方案,前提是作者本人也持相同看法。若作者表示反對,評委會自然會尊重作者意見繼續完成一般的程序。”endprint
胡平這里的記述,與前引陳忠實的講述大體一致:一是評委會與作者商量可不可以修改,二是并不勉強。但是,這里還是留下了一個問題,這就是胡平所說的,“若作者表示反對,評委會自然會尊重作者意見繼續完成一般的程序”。什么叫“繼續完成一般的程序”?這似乎是說,最后以投票說了算。問題是“多數評委以為對作品適當加以修訂是一個可以考慮的方案”,如果陳忠實拒絕“修改”,這“多數評委”還會不會繼續給《白鹿原》投贊成票?顯然,“修改”在這里也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一個前提條件。“修改”,“多數評委”投贊成票應該沒有問題;拒絕,就難說了。正是在這里,陳忠實做出了他的回答或者說是選擇:“這可以。”(見前引)其實,陳忠實在后來的多個場合對他的這個肯定性的答復,還有更為符合具體場景應對實際的細致表達。他說他當時說的是:“書出了這么長時間,我也正想對一些發現的問題包括你們所說的問題改一改。”《白鹿原》責任編輯之一、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何啟治答記者問說,當時陳忠實表示,自己本來就準備對書稿進行修改,已經意識到這些地方需要修訂(何啟治:《揭秘:<白鹿原>為何以修訂本獲茅盾文學獎》,2012年9月11日 《西安晚報》)。
“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困難的癥結”就是這么解決的。皆大歡喜。否則,難說。
2006年6月1日,《南方周末》記者張英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附近的一家酒店采訪陳忠實,請他談剛剛首演的《白鹿原》話劇時拓展了話題。
張英問道:“為什么當時的茅盾文學獎是獎給《白鹿原》(修訂本)的?后來你修改了哪些地方?”
陳忠實回答:“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到最后,已經確定《白鹿原》獲獎了。當時評委會負責人電話通知我的時候,隨之問我:‘忠實,你愿不愿意對小說中的兩個細節做修改?這兩個細節很具體,就是書里朱先生的兩句話。一句是白鹿原上農民運動失敗以后,國民黨‘還鄉團回來報復,懲罰農民運動的組織者和參與者,包括黑娃、小娥這些人,手段極其殘酷。朱先生說了一句話:‘白鹿原這下成了鏊子了。另外一句話是朱先生在白鹿書院里說的。鹿兆鵬在他老師朱先生的書院里養傷,傷養好了,要走的時候,他有點調侃和試探他老師,因為當時的政局很復雜,他老師能把他保護下來養傷也是要冒風險的。鹿兆鵬在和朱先生閑聊時,問朱先生對國民黨革命和共產黨革命怎么看,朱先生就說了一句話:我看國民黨革命是‘天下為公,共產黨革命是‘天下為共,這個公和共沒有本質區別啊,合起來就是天下為公共嘛。(“天下為公”是孫中山的話,是國民革命的宗旨和核心。)為什么國民黨和共產黨打得不可開交?朱先生是一個儒家思想的人,他不介入黨派斗爭,也未必了解孫中山之后的國民黨,他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的,說這樣的話是切合他的性格的。那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楚,就是朱先生說完之后,兆鵬沒有說話,這個沒有說話的潛臺詞就是不同意他老師的觀點,但也不便于反駁,因為畢竟是他很尊敬的老師,但是也不是默許和認同的意思。后來我就接受意見修改這兩個細節。”
記者:“修訂本還沒有出版就拿了獎,當時媒介對此有很多指責,說這是文學腐敗,還說你為拿獎而妥協。”
陳忠實:“當時已經確定了獲獎,投票已經結束了,當時這個負責人是商量的口吻,說你愿意修改就修改,我給你傳達一下評委的意見,如果你不同意修改也就過去了。我當時就表示,我可以修改這兩個小細節,只要不是大的修改,這兩個細節我可以調整一下。后來調整的結果是這兩句話都仍然保存,在朱先生關于國共的議論之后,原來的細節是兆鵬沒有說話,后來我讓兆鵬說了幾句話,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也不是很激烈的話。”陳忠實強調說:“我之所以愿意修改,是因為我能夠理解評委會的擔心。哪怕我只改了一句話,他們對上面也好交代,其實上面最后也未必看了這個所謂的修訂本。”(陳忠實:《答<南方周末>記者張英問》,《陳忠實文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38、439頁)
陳忠實這里的答記者問,是在記者當時采訪記錄整理后的稿子上又重新核定過的,核定完成的時間是7月13日,他已經回到了西安。這說明,陳忠實對這個采訪內容是認可的。但是,這里的答問出現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陳忠實所說的評委會讓他修改的朱先生的兩句話,其中有一句與他2012年3月28日晚上給筆者等人當面說的不一樣。這一句是:2012年3月28日晚,他說的是,“鹿兆鵬和白孝文在白鹿書院相遇,朱先生說:看來都不是君子”;2006年6月1日,答張英問,他說的是,“鹿兆鵬在和朱先生閑聊時,問朱先生對國民黨革命和共產黨革命怎么看,朱先生就說了一句話:“我看國民黨革命是‘天下為公,共產黨革命是‘天下為共,這個公和共沒有本質區別啊,合起來就是天下為公共嘛。為什么國民黨和共產黨打得不可開交?”關于這種說法不一,筆者的看法是,系陳忠實記憶有誤。筆者細讀過陳忠實的許多回憶性散文和訪談,發現陳忠實在一些細節問題上說法不一的情況多有發生,不奇怪。至于到底是朱先生的哪一句話是評委會想讓他修改的,依筆者所見,從問題嚴重的程度看,再從陳忠實回憶時間距事情發生時間的遠近上看,國共兩黨“沒有本質區別啊,合起來就是天下為公共嘛”這一句似乎應該是評委會讓他修改的。
再說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很關鍵。陳忠實在這個答張英問中第一次說,“已經確定《白鹿原》獲獎了。當時評委會負責人電話通知我的時候,隨之問”云云;第二次說,“當時已經確定了獲獎,投票已經結束了,當時這個負責人是商量的口吻,說你愿意修改就修改,我給你傳達一下評委的意見,如果你不同意修改也就過去了”。是“已經確定《白鹿原》獲獎”,“投票已經結束了”,評委會負責人才問他愿意不愿意修改嗎?筆者對胡平的敘述分析后和對評獎程序的邏輯分析后認為,陳忠實在這里的說法不準確。胡平的敘述是,在關于《白鹿原》是否可以獲獎這個問題上,評委們有爭議,胡平說,“在如何避免這樣一部重要作品因小的方面的爭議而落選”這個問題上,“多數評委以為對作品適當加以修訂是一個可以考慮的方案,前提是作者本人也持相同看法”。這就是說,此時還沒有進行最終的投票,沒有投票就不能確實《白鹿原》是否獲獎。修改與否掌握在作者陳忠實手里,評委會尊重作者的修改權是肯定的,當然也用的是商量的口吻,這里不會強迫作者修改,但是,顯然,“對作品適當加以修訂”只是一個“可以考慮的”解決問題的“方案”,這個“方案”若行不通,則另當別論,《白鹿原》是否獲獎、能否獲獎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所以,胡平緊接著說,“若作者表示反對,評委會自然會尊重作者意見繼續完成一般的程序”。所謂“繼續完成一般的程序”就是在投票后見分曉。盡管如胡平所說,多數評委并不希望“這樣一部重要作品因小的方面的爭議而落選”,但是評獎程序是鐵定的,陳忠實同意或不同意修改,最后都要以投票決定《白鹿原》最后的命運。顯然,陳忠實同意修改是一種投票結果,不同意,很可能是另一種投票結果。筆者參加過也主持過許多的文學評獎,評獎程序是非常嚴格的,一環都不能少,而且環環相扣,“修改”就是前一個環節和后一個環節之間的一個必要條件,前提條件不一樣,結果也不會一樣。而且,評委也都是有自己的個性的。陳忠實不在評獎現場,他對問題的判斷不夠準確。endprint
陳忠實對評委會負責人說,《白鹿原》出版四年來,他也意識到了一些問題,原本就準備修改。
這樣,《白鹿原》似乎就比較順利地通過了23位實際應為22位(巴金不在評獎現場)評委的評審,最后以“修訂本”得獎。也就是說,得獎的是即將問世的“修訂本”《白鹿原》,而不是已經問世四年多(初版本于1993年6月出版)和評委手里拿的那個版本的《白鹿原》。
這是需要鄭重記一筆的。
這當然也是中國的特色。也非史無前例。
茅盾文學獎評選修訂本,前有先例。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沉重的翅膀》(張潔著),就是經過作者修訂后入選的作品。
陳忠實隨后在長安縣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修改《白鹿原》。他是在《白鹿原》第一版書上修改的,不是在稿紙上修改的,增刪改動處約有兩千余字,改完后將那本修改過的書寄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白鹿原》的責任編輯之一何啟治。陳忠實說,這個修訂本書,他此后也沒有要回,留在何啟治那里,說是給何啟治留作紀念。2006年6月,筆者在北京見到何啟治先生,問及那本《白鹿原》修訂本,何先生說那本書沒有在他那里,應該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保存。《唐都學刊》2004年第5期發表陳忠實灞橋同鄉車寶仁《〈白鹿原〉修訂版與原版刪改比較研究》,該文詳細地列出并比較了原版本與修訂本在文字上的刪改情況。
關于修改情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何啟治先生說得很詳細:“《白鹿原》的修訂是否如有的人所顧慮的,是‘傷筋動骨而至于‘面目全非呢?作為《白鹿原》責任編輯和終審人之一,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非也。實際上,評委會的主要修訂意見不過是:‘作品中儒家文化的體現者朱先生這個人物關于政治斗爭‘翻鏊子的評說,以及與此有關的若干描寫可能引出誤解,應當以適當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一些與表現思想主題無關的較直露的性描寫應加以刪改。(見《文藝報》1997年12月25日第152期‘本報訊)在評議過程中,評委會主持人即打電話給陳忠實,傳達了上述修訂意見。忠實表示,他本來就準備對《白鹿原》作適當修訂,本來就已意識到這些需要修改的地方。于是,借作品再版的機會,忠實又一次躲到西安市郊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心靜氣地對書稿進行修訂:一些與情節和人物性格刻畫沒多大關系的、較直露的性行為被刪去了,政治上可能引起誤讀的幾個地方或者刪除,或者加上了傾向性較鮮明的文字,……就是作者發現的錯別字和標點問題,也都一一予以訂正。修訂稿于1997年11月底寄到出版社,修訂本于12月中出書。”(何啟治:《欣喜·理解·企盼》,《〈白鹿原〉評論集》,第35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7月版)
1997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白鹿原》(修訂本)。也是這個月,第四屆“茅盾文學獎”揭曉,《白鹿原》(修訂本)獲獎。
中國作家協會最后公布的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得獎的作家和作品順序是:
《戰爭和人》(一、二、三) 王 火 人民文學出版社
《白鹿原》(修訂本) 陳忠實 人民文學出版社
《白門柳》(一、二) 劉斯奮 中國青年出版社
《騷動之秋》 劉玉民 人民文學出版社
王火的《戰爭和人》排名第一。胡平在他的“經歷”文中說:“四部作品中,沒有遇到什么爭議便順利獲獎的是《戰爭和人》。”
有人包括一些年輕的評論家背后說,也對陳忠實當面說,你陳忠實不要茅盾文學獎,《白鹿原》依然光芒耀眼,名垂青史。但是陳忠實顯然是需要這個獎的。對陳忠實來說,首先是生活在現實中,然后才有可能生活在歷史中。在20世紀90年代,既有權威性也有影響力的茅盾文學獎,對陳忠實來說,既是一種崇高的榮譽,也是穩妥他的生活和工作環境的一個重要因素。《白鹿原》出版以后,陳忠實盡管獲得了巨大的文學聲譽,也于1993年6月當選為陜西省作家協會的主席,但是,由于諸多無法證實也無法消除的關于《白鹿原》的傳言,陳忠實的工作和生活或多或少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現在好了,茅盾文學獎是官方的一個權威大獎,獲得這個獎,就是對作品的一個最有力的肯定,自然對陳忠實也是一個最有力的肯定。所以說,陳忠實至少在當時,是很需要這個獎的。
1998年2月24日,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陜西作協、陜西文聯在西安雍村飯店聯合舉辦了《白鹿原》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表彰大會。中共陜西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張保慶,陜西省副省長范肖梅等領導以及文藝界、新聞界、出版界、企業界知名人士數百人參加。大會還宣讀了中共陜西省委關于頒給陳忠實一萬元獎金的決定。
西安灞橋是陳忠實的家鄉。3月16日,中共西安市灞橋區委、灞橋區政府召開“慶賀《白鹿原》榮獲茅盾文學獎座談會”。 灞橋區領導及省市文學界、新聞界、企業界人士和當地文學愛好者百余人參加了座談會。灞橋區區長邢宏利代表區政府向陳忠實表示了真誠的祝賀。他說,《白鹿原》扛鼎茅盾文學獎是陜西人民的驕傲,也是灞橋百姓的光榮。
4月20日,中國作家協會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陳忠實親往領獎。
5月,繼中共陜西省委第八次代表大會,在中共陜西省委第九次代表大會上,陳忠實再次被選為省委候補委員。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