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再以“圖”話“冬景”

黃邵震

《江南的冬景》是郁達夫的散文名篇，文章以優美自在的筆調，摹寫了江南冬天獨有的景致，營造出悠閑靜美的意境，從而表達了作者對這種境界的追尋向往之情。畫家劉海粟曾說：“青年畫家不精讀郁達夫的游記，畫不了浙皖的山水。”這一評價常被用來證明郁達夫散文具有“宛在眼前的畫面感”。由此，在解讀本文時，不少論者會用“圖畫”來概括郁達夫筆下“江南的冬景”，諸如“曝背談天圖”“寒郊野步圖”“微雨寒村圖”“江南冬雪圖”等的提法數見不鮮。

說郁達夫的寫景散文有“畫面感”，并無不妥；用幾幅“圖畫”來解說《江南的冬景》，卻很值得商榷。事實上，把“景”全部轉括為“圖”，既不符合這篇散文的文字實際，也忽略了作者精心采用的多種手法，更沒有揭示出本文真正的核心。

一、真正有畫面感的只有—節

文字最終是達意的，而圖畫首先是顯形的，要從文字之中看到畫面，就需要借助讀者的想象。所謂文字“有畫面感”，當是指作者能夠盡量縮短甚至完全省略讀者想象的過程，使讀者能由文字直達畫面。

在《江南的冬景》一文中，真正具有畫面感的其實只有第七節，也就是通常說的“微雨寒村圖”。在這一節文字中，郁達夫對江南冬霖進行了鋪陳式的描寫，營造了一種悠閑灑脫的氛圍。

這里的畫面感首先來自景物的具體。作者寫到了“人家、長橋、遠阜、樹林、白雨、小船、茅屋、酒客、燈光”等一系列極具江南特色的景物，并且幾乎都點睛地描摹，人家是“三五”個、橋是“長橋”、山是“遠阜”、白雨是“細得同粉也似的”、小船是“烏篷”的、樹林是“樹枝槎椏”的、酒客是“喧嘩”的，茅屋是有“光暈”的。這些景物能輕易地在讀者的腦海組成一幅豐滿的畫面，無須再進行填充。相較而言，所謂的“曝背談天圖”，作者只是給出了一個明朗的清早作背景，具體怎么“曝”，怎么“談”，完全沒有提及，需要讀者自行去想象，怎么能叫“有畫面感”？

這一節的畫面感也來自布局的精巧。作者筆下的豐富景物并不是散亂的，而是精心排布的。人家是中心；山在遠處，在人家和遠山之間是樹林，這些是背景；長橋對門，門前有小船，酒客在茅屋中，燈暈在屋窗中，這些是近景；全圖以一條河流貫穿，又以一片細雨烘托。這正合繪畫的布局技法，一切宛在眼前。再來看“寒郊野步圖”，就會發現作者提到的“蘆花、烏桕、野草”等幾種植物并沒有布局可言，高高低低，可近可遠，與其說有心排布，毋寧說隨意擷取，這就自然不能說有“畫面感”。

當然，畫面感還來自色彩的勻調。由遠及近，淡墨色的一帶遠山，淺褐色的一片樹林，暗灰色的一座小村，再灑上一層白雨渲染，一圈黃燈點綴，江南冬天的情致風韻立刻就浮現在腦海中了。而同樣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江南冬雪圖”，以古詩詞聯排，“晚來天欲雪”是云之灰，“寒沙梅影路”有月之黃，“風雪夜歸人”是天之黑，“前村深雪里”有地之白，試問讀者又如何把以上四種糅成一幅畫面？

二、被忽略的多種寫作手法

如果《江南的冬景》真是由幾幅形式意趣相同的“圖”組成，那就很可能引起審美的疲勞。難道郁達夫的寫景手法就這樣單一嗎？當然不是。郁達夫在這篇名文中精心使用了多種寫作手法，使得行文錯落起伏，參差有致。

首先是比較。郁達夫先找來“北國的冬天”，它可以“圍爐煮茗、涮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干”，是“最有勁的”，但說到底這些都只能躲在屋子里，只能是“蟄居”；而江南的冬天卻可以有“營屋外的生涯”。作者又找來“北方的夏夜”，他說江南的冬景可以與它一樣“明朗”。在明朗的北方夏夜，人們會干什么？看星星、乘風涼、聽蟲鳴，是不會待在屋里的。這兩組比較都是在說江南的冬天是“能到戶外享受的”。而與“閩粵的冬天”比較，則是為了強調“冬天”。我們看到，在閩粵的冬天，人們穿的是紗衫，最多是夾衣；地里開的是秋花，閩粵的冬天不是“冬天”，它太熱了。江南的冬天卻還是“冬天”，它有“滿街落葉”和“脂粉似的晨霜”。

郁達夫的比較是有匠心的，他不像一般的寫法，貶低一個抬高一個，他重在說區別，是為了告訴我們：江南的冬景的好處在于，它是可以“到戶外去享受”的“冬天”。北方沒有“戶外”，南方不是“冬天”，只有江南才有這樣別致的冬景。

其次是留白。在文學創作中。“留白”是指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它要讀者調用想象去填充，與創造“宛在眼前的畫面感”的方法正好相反。

在描寫江南冬郊里散步時，郁達夫就留下了足夠的想象空間給讀者。作者點選了幾種典型的植物之后，就再也沒有進行細致的描摹。他說寒郊的散步是江南冬日給人的一種“恩惠”，是一種“清福”，但是如何有恩，怎么享福卻一字不提。作者不是不能說，而是要讓讀者自己去想，當日陽光如何，走在什么路上，能看到哪些植物，有沒有動物，身邊要不要有個人陪，步子是快是慢，心情怎樣，這些都是可以想象的。

因為前文充分的比較，這里留白所引發的想象必然是契合江南冬景特點的。你不會把它想得太冷，毫無生氣；你也不會把它想得太暖，一片秋花。你仿佛可以感受到冬日里的溫暖，觸摸到蕭條中的生機。這里的留白，又為下文濃墨重彩的“微雨寒村圖”預留下足夠的心理空間，使得當下文的描摹撲面而來時，讀者感到的是一陣欣喜，而不是疲勞。

當然，還有引用。在寫江南下雪的景象時，郁達夫連引了四句古詩詞。這四句詩詞按時間順序把江南冬天完整的下雪過程展現了出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是傍晚時分，天色陰沉，雪還沒下；“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是月色昏黃，夜已到來，飄起小雪；“柴門聞犬吠，風雪月歸人”是暗夜深沉，寒風吹徹，大雪降臨；“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則是隔天清晨，雪止放晴，孩童戲梅。

如此看來，這四句詩詞是精心引用的。但對于讀者來說，讀出這些并非易事。讀者首先要能讀懂這些詩詞，知道每句話的含義，然后通過想象把這些詩詞轉化成畫面，這樣才能根據時間順序看到下雪的全程，此時再反觀文字才能獲得真正的理解。換言之，讀者的古文功底不厚，想象能力不足，咀嚼水平不高，都會立刻產生閱讀困難，難以理解其中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