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靜云
唐詩是古典文學中不可或缺的一塊瑰寶,麗彩華章。初唐由綺靡而風骨,盛唐氣象萬千,晚唐余暉夕照;詩仙李白,詩圣杜甫,詩鬼李賀,詩佛王維,詩魔白居易,詩狂賀知章,風情萬千,各領風騷。唐詩閃耀幾百年,照得后世人唯有瞠目贊嘆,從此只能被模仿,卻從未被超越。宋詞則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池蓮荷,荷開賞花,花落聞香,無論婉約還是豪放,都是韻味無窮,歷久彌新。
詩詞作者們在遣詞造句時獨具匠心,拿捏有度。既免去了之前唐五代詞的綺靡奢華,又不像后來的元曲一般俗艷直白。就連辛棄疾這樣“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的武將詞人,也能用“寶馬香車”“娥兒雪柳黃金縷”層層襯托出那位在燈火闌珊處與眾不同的女子,用“卻道天涼好個秋”顧左右而言他,婉訴自己閑愁難述的心境。
本篇將就唐詩宋詞中的一些妙手偶得、婉轉曲折之句,來鑒賞其中的靜水流深。
李煜在《相見歡》中寫“獨自莫憑欄”。有人爭議,這里語境不通,應將“莫”字改作“暮”字,認為如此方與后文所見之景“無限江山”相符,從而能夠合理生發“別時容易見時難”的亡國之痛。這樣由情理去理解宋詞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若都合情合理,又如何有那些“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郴江幸自繞郴山,為何流下瀟湘去”的無理而妙呢?因此,我更認同另一種觀點,也許,李煜本就寫作“莫”字,“獨自莫憑欄”,獨自不要去憑欄遠眺,入眼的無限江山只能讓你更是惆悵痛苦。明知不該獨自憑欄,偏忍不住登高遠眺,遙望故國,感慨萬千。這樣讀來確實更為曲折,情感表達非但不受影響,反而在反復回環之下,把詩人那種囚居生活的苦悶和想要憑欄又害怕憑欄的矛盾心情表達得更為淋漓盡致,達到了一唱三嘆的效果。
更何況,這也不是孤例。宋代范仲淹的《蘇幕遮·懷舊》中也有“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詩句。“休”,不要。明月夜不要獨自偎倚高樓,惆悵難以排解,唯有借酒澆愁。登樓遠望,愁上加愁,登樓后再嘆不該獨倚高樓,此中滋味與李煜的“獨自莫憑欄”可謂是一脈相承,意境相當。
許淵沖教授曾經提出古詩詞翻譯“意美、音美、形美”的三大標準,其中最讓譯者為難的便是意美這第一大標準。因為古詩詞中善用典故,常涉雙關,實在難以用外文直譯。尤其是一些雙關詞語,一語多義,各有道理,到底選取其中哪一種意思來翻譯,更是讓譯者難以抉擇。
在杜甫的詩歌《秦州雜詩》中,有一句“水落魚龍淺,山空鳥鼠秋”。
如果將句中“魚龍”和“鳥鼠”當作地名來理解,那么這句的意思便是“秋天到了,魚龍河的水淺了,鳥鼠山空曠無比”,眼中看到的是秦州特有秋景,水色清淺,山風曠然,渲染了蕭瑟清涼的氛圍,為下文抒發家國之悲作鋪墊。這樣理解,便與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中“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因為“水落”,魚梁洲便顯露在水面之上,故而稱“淺”;又因為天氣寒冷,使得遼闊的云夢澤,霧氣繚繞,一望無邊,令人感到深遠。登高望遠,水落石出,寒氣逼人,草木凋零,滿目冬日蕭條景象。詩人同是抓住了當時當地特有的景物,即興抒懷,既能表現出時序特點,又能順勢抒發家國情懷。似乎并無不妥。
但也有人指出,“魚龍”“鳥鼠”也可關照動物,有一語雙關之妙。這樣一來,此句便有“虎落平陽”“龍游淺灘”之意,結合《杜詩鏡銓》卷六引張上若記載:“是詩二十首,首章敘來秦之由,其余皆至秦所見所聞也;或游覽,或感懷,或即事,間有帶慨河北處,亦由本地觸發。”詩人“窮愁卒歲,寄語諸友,無復有立朝之望”,以“魚龍”“鳥鼠”自嘲,抒發困頓落拓之悲似乎也無不可。
其實詩人有意無意之間,已經通過含蓄委婉、一語雙關的遣詞,擴大了詩歌的理解范圍,豐富了讀者的閱讀想象,提升了詩歌的思想境界,實在是妙不可言。
由上文提到的“魚龍”生發開來,我們可以想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經典名句“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這句中造成理解分歧的倒不是“魚龍”,而是“文”字。蘇教版高中語文選修教材《唐詩宋詞選讀》中對此句的理解為“鴻雁擅長于飛行,也不能超越月光,飛到心上人的身邊;魚龍善于游泳,也只是能在水中蕩起波紋”,這顯然是將“文”字當作通假字“紋”,理解作波紋。顯示出人在宇宙世界中的渺小,相思之情在宇宙之大中的現實困境,頗為無奈。
另有一種頗為浪漫的解釋,認為“文”字不作通假字解,可理解為“文字”。鴻雁雖然擅長飛行,但也不能與月光相比,無法到達你的身邊;但是魚龍可以將我的心愿在水面上漾起文字,將我的心意傳遞與你知曉。這樣的理解無疑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將感情的無奈寄以詩意的解讀,與下句的“愿逐月華流照君”,意境相通,富于浪漫的想象力。似乎也合情合理。
這樣的諧音倒增添了讀者的閱讀樂趣,少了些凄苦,多了些美好的寄托,就好像讀者自己講了一個有些悲傷的故事,最后善意地給加上一個美好的結局。給閱讀留白,互相留有余地,這樣既不違背作者本意,又像是讀者的閱讀再加工,倒是興味盎然許多。
關于疊詞的曲折之妙,李清照用得爐火純青。《聲聲慢》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開篇七組疊詞的運用,“出奇制勝,真匪夷所思矣”(梁紹王稱),將一個遭遇生活不幸的婦人的行為舉止、心理狀態描繪得形神兼備。十四字中蘊含多少委婉曲折的悲痛之意,形單影只,心神不寧,孤苦無依,精神恍惚,不一而足,可謂是婉約詞的登峰之作。
又有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運用了兩組反復,輕描淡寫,寫出了少年與而今兩個不同年齡階段對愁緒的不同理解與表達,富有張力。第一組反復中,“愛上層樓”的重疊,富有動感,生動地表現了少年時代的無憂無慮,無愁強說,天真爛漫。第二組將“欲語還休”反復重疊,含蓄曲折地表現了人到中年的各種不如意,難以訴諸彼端,只能濃愁淺說。疊詞的反復運用,回環往復,發人深思,極易勾起讀者共鳴。
孔子有言:“詩亡離志,樂亡離情,文亡離言。”盡管唐詩宋詞在遣詞造句的精致用心給了讀者不同解讀方式的可能,但讀者依然必須尊重詩歌作者的原意,不可妄加臆測,過度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