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底時代風情

張鶴云

(山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彥青道兄的山水畫，蘊藏著自然與生命的精神內涵；時代與生活濃縮了彥青兄的人文情懷。他畫里的山水草木多半縈繞著歲月的夢影，卻難免糾纏著幾絲愛恨分明的政治意緒，因為在他的藝旅和閱歷中，民族之感的傳統,豪情灑脫的風骨，一直是他人生之書的重彩。為這一筆“重彩”，張彥青風雨寫生數十載，也是與丹青糾纏不清至今——墨痕里的古典今情，惟有老當益壯的他自知了。

自然宇宙，大千世界，在藝術家的眼里是心畫，山貌水態，石木形神，經藝術家的筆墨后就有了生命的情趣。心畫和情趣，是藝術家的精神構成，也是藝術品的價值量化。年近九旬的彥青兄，至今仍生活在他自己的精神構成中，勤奮而執著地耕耘著他的藝術園林。

藝術是個性和志向的代言人。彥青早年就給自己的藝術品位定了調：以我手寫我心，唱我情，以我之情創時代之作品，其藝術生命方可光大。今人論“筆墨當隨時代”，即為彥青自定格調之另譯。

藝術還是文化與文明的傳承。彥青兄說，只有師古人才有傳統；只有師造化才能靈悟；只有得心源才有創新；只有民族性才有國際性；他用山一樣厚重的筆性，水一樣樸實的墨意，揮灑出了天地之大美，簡約出了民族之精神；他深刻崇尚的思想，既勾勒出了蒼茫古意的秦月漢關，又寫出了精神世界的山水景致。筆底的時代風情，猶如他的山水畫，無一不烙印著社會的軌跡：《紅葉題詩》(20世紀30年代)、《重慶近郊》(40年代)、《看萬山紅遍》(50年代)、《山水情》《延安大橋》《戰勝黃河特大洪峰》《曙光初照演兵場》《泰山寫生》(1955 -1963)、《鵬程萬里》《祖國山河萬年青》(80年代后)等。

記得黑格爾說過，只有吸取民族歷史，才能歸入“大我”，成全“小我”。如此說來，彥青兄的山水畫里，站立著的是一個民族“大我”的身影，而他則是這個“身影”下的寫意了。讀他的畫，見仁見智，感慨良多，也是說出了他在我心里的“大寫意”。而與其斷斷續續的緣，平平淡淡的情，于我倒像是“小寫意”了，雖然只是幾筆隨意的涂抹，卻“涂抹”出了如云一般綿綿的友情，它在時間的風中無處不在。隨著晚晴天空的明朗，這友情便愈來愈有定向了。不知不覺中，山東畫壇我倆成了最老的兩位，開會或有畫事，我倆總是“有名在冊”，交往多了，友情也愈來愈濃了，便濃淡出了我和他的幾個人生片段……

閑來時，從往事中打撈的舊事，經過幾十年的密封，忽然就有了意思，有了情味，像酒香綿長又醇厚。想必是人老懷舊思親的緣故呢。

歷史是一種靈魂。我和彥青兄的相識之緣，簡單且無意。1942年，我在國立北平藝專讀書的時候，這年的圣誕節輔仁大學舉辦校慶，全校開放，可以自由參觀并且有畫展。說來有趣，我去輔仁大學看畫展，是有醉翁之意的，因為該校的女生宿舍也開放，我知道這里是恭親王府的后花園，這是我很向往的地方。北京的學校大部分是王府改用的，我對王府的建置已經很熟悉，但是花園的假山、戲樓等多已破壞或改為體育場，因此對北京這座保存完好的庭園，久已渴慕，這與我學習的專業也有關系。參觀了美術展，我跑到了做為女生宿舍的恭親王的后花園，那里的建筑格局，大戲樓、假山、水塘等，果然令我大長見識。這次參觀在我心里留下深刻記憶，中國傳統園囿，在皇家花園得到了盡善盡美的再現。誰知這次人生的收獲，卻意外地使我加深認識了張彥青。15年后的1956年，山東省召開全省老藝人座談會，由當時的省長李宇超主持，我被聘為會議的顧問。會上，有一個老藝人的作品展，展覽會的負責人正是張彥青。這之前，我倆雖然認識但不熟悉，會議期間我倆同住在會議安排的海岱賓館，晚上閑聊時，得知他畢業于輔仁大學，我便說了1942年的往事。那時，我應該是已經欣賞過他的作品了。同在40年代就讀于北平的人生經歷，使我們由相識到相知再到深知，后來又由深知成了同事——1961年，彥青兄正式調入山東藝專，與我在一個系里工作。此后，歷經“文革”我倆同為靠邊站候批的人物就更加深了友誼，直到今日的長相望共心知，算是人生的一段佳話了。

彥青兄在“相期以茶”之際作品結集成冊，著我作序以賀，借此簡述一下我對他畫作的感受吧。歸納起來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彥青兄同時代的畫家中，他善于處理大幅構圖。這得益于他水彩畫和寫生的深厚功力。同時代的老畫家，多是以臨摹《芥子園畫譜》或傳統古畫為主，重視筆墨的功力，忽視實景寫生；而他除此之外重寫生又有西畫的高深修養，故而其山水畫中“師造化”的成分較多。有傳統的筆墨功力，又有現實的審美意識。

二、愈老畫面的整體氣氛愈濃厚。彥青早期的作品，雖然素材內容處理得很好，意境的表現很周到，但畫面的整體氣氛稍淡些。隨著學問、修養、閱歷、藝道的精深，意境更加高遠空曠了。特別是他晚年的作品，可謂灑脫大氣、古樸意趣、磅礴奔放。

三、彥青被稱為山水畫家，但他并不只是畫山水，他對花鳥、人物都有濃厚的造詣。又因了他在花鳥、人物畫用筆上的功力也有助于山水畫的用筆和豪爽的意境。

他的寫意花鳥，枝干淋漓，筆力雄健，別有韻味。由于他也擅長畫人物，所以畫的山水間常是人物活動的場景，不只是空山無人的荒涼景象。這使得他的山水畫，現實感更強，生活氣息更濃郁。與他同時代的山水畫家相比，他的山水畫比較接近現實，有他的鮮明風格。

四、彥青的山水畫，涵蓋了山水畫“道”和“意”的美學思想。他不只重視風光的體現，更注重畫面與現實的近距離，他的畫吞吐自如，“天人合一，心有萬象”，達到了神似之意境。

五、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彥青對山和水都有其樂。因為他生活在山東，內有泰山，外有大海，所以他的作品，畫山盡得山之智慧，畫水盡得水之道懷。他的筆墨對大山的雄姿，對大海的波濤，有著非常強的表現力。

六、彥青的繪畫是北派畫家的風格，其山水厚重蒼勁，用筆酣暢，墨色濃郁，不拘精雕細刻的描寫，而在于皴、擦、點、染上，筆法多樣靈活，晚年的渲染更是爐火純青。

七、彥青把人與自然的血緣關系，融進他的藝術生命中了。藝術是形而上的精神活動，它從現實生活中提取形象。與自然對話，把自然人格化后，將人的活動寫進了山水間，是他晚年最高的人生境界。

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寫我心唱我情，一直是彥青信守的理念。多年來，他走遍了大西北、大西南，最后還是回到了家鄉，畫家鄉的山和水，致力于北派的畫風探索。這個路子他不僅走對了，更走出了自己的風格。他畫山東的革命根據地，歌頌山東的革命斗爭，這里不是大山大水，而多是平野小景；這里不一定有壯麗的名山和蒼松翠柏，而尋常的雜樹灌木，也能顯示出英雄的浩然之氣。

彥青創作的兩大類作品，一是大山大水——泰山海疆；二是平野小景——革命根據地。他用藝術去描繪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用他的筆墨精神，為山川留下了生命的氣血，為社會留下了時代的足跡，也為他自己留下畫家的名字。

彥青兄始終以真誠的情感對待生活，表現生活。他的藝術情感和思想，不麻木，不程式化，不單調——藝術生活一如他的山水畫，永遠充滿了生機。愿彥青和他的山水畫一樣，郁郁蔥蔥地濃綠著他不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