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東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江蘇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每年春節有十五天探親假。
過了臘月二十四,大家開始忙起來了,買年貨準備回家過年。當然要買一些蘇北的特產帶回家比較有意義。我們買了老母雞、雞蛋、大白菜等,其實這些東西常熟也有,但蘇北稍微便宜一些。當時比較有代表性的蘇北特產,就是花生。蘇北的花生,粒子大又圓,口感也不錯。當時常熟城里很少見。因此,不論多少,人人都要買。回到常熟,把花生送給親戚朋友,屬于珍貴的禮物。我的常熟朋友都知道,但凡從兵團回來探親的人,身邊都有花生。
離我連隊駐地十幾里路的地方,有個小集鎮,叫中心橋。初一和十五是老鄉趕集的日子。我必須半夜起身,穿過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天亮前抵達小鎮,正好趕集買花生。有時來晚了,集市已散,也不能空手而歸。就挨家挨戶到農民家里去問:有沒有花生?每斤花生五角,花生米每斤八角。買二三十斤就夠了。有人出手大方,買五十斤或一百斤。大家把買回來的花生堆放在宿舍里,高高的,滿滿的,通道也差點堵了,只能踮著腳側著身子來回走動。宿舍變成了“花生倉庫”。有人把花生放在床頭,那手忍不住地伸到袋子里剝幾顆生的花生米嘗嘗。不炒熟的花生,能吃嗎?你吃,我吃,他也吃。就是解饞。等到過年探親回家時,有人袋子里花生所剩無幾。
我所在的二師十二團駐扎在射陽縣黃沙河畔。我團知青回城探親,統一乘坐“包船”。所謂包船是指我團把當地航運公司的船隊包下來了,馬不停蹄地運送知青回家探親。其實它是裝運化肥等貨物的水泥船。只不過,船夫把船艙里打掃得干凈一些罷了。黃砂河畔停靠著許多輪船和駁船,每一艘輪船拖帶十艘駁船,組成船隊。每個船隊按照地區編號。來自蘇州、無錫、常州、常熟等地的知青背著行李對號上船。
船隊插著紅旗啟航了,千軍萬馬浩浩蕩蕩下江南。船上沒有一等艙、二等艙、三等艙之分。所謂統一的“經濟艙”,就是貨艙。一陣陣北風吹進了船艙里,驅散了化肥殘留的味道。大家蜂擁而上搶“座位”。一條五十來噸的船乘坐五十多人,很擁擠。行李和花生等年貨堆放在艙面的平基板上。人只能在艙里席地而坐,晚上想睡一會,雙腿彎曲著伸不直。若伸出去,就會擱在別人身上。好在有些人晚上不想睡覺,一年一次回家探親,說說笑笑太興奮了。當然,想辦法躺下來睡覺是可以的,那就是白天黑夜分批輪流睡覺。船艙潮濕,冷冰冰的。鋪上一層稻草,防凍保暖。從射陽出發到常熟相距八百里,途經長江,船隊日夜兼程,需要三天三夜。船上沒有飯菜供應,自備干糧。面粉做的餅,用棉籽油炸一下,叫“油餅”,算“美食”了。我帶了冷飯和腌菜,經濟實惠。天很冷,河里結冰。船上沒有熱水洗臉、洗腳,洗澡更是談不上,只能用水桶在船邊提幾桶冰涼的河水來洗臉刷牙。人太多,船夫照應不過來。這種包船的運費極其廉價,各種設備設施比不上客船。不要有什么奢望,只得湊合。船上有少量的開水供應,可以把冷飯泡一泡,已經很不錯了。男生和女生的船分開,頭尾相連。每條船的船首放在一只大糞桶,四周用布條圍起來,當作“公共廁所”。
一路上,北風呼呼,順風順水。船隊由北向南航行。大家歸心似箭。只是埋怨船速太慢了。
船艙里人們看書、聊天、打撲克消磨時間。白天,許多人爬樓梯到艙面上欣賞兩岸的風光,在船頭張開雙臂,乘風品味水鳥飛翔。船艙里空了不少。我和宣傳隊的朋友把隨身攜帶的小提琴拿出來玩玩。我的琴是我父親特地從南京買回來的。愛不釋手。琴價三十九元,相當于我兩個月的工資。我們在船上組成了小樂隊。我們演奏了《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千年的鐵樹開了花》等曲目。我喜歡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但是還未開禁。有一首《廣播體操》曲子,節奏強,歡快、明亮。小樂隊演奏的次數最多。人們興奮,百聽不厭。船上有些人做著體操動作為我們打拍子。我們的船隊隨著廣播體操的節拍正在水上不斷地向前航行。
小樂隊五個人五把小提琴合奏,把船艙當作演藝大廳,船底鋪的一層稻草,成了金黃色的“地毯”,溫馨、柔軟。艙里高高地吊著一盞桅燈,火苗閃閃,忽明忽暗,那是唯一的燈光設備,船遇到風浪時的顛簸與震動,使演出的整體效果產生搖滾的感覺,很特別。船上的人全是忠實的聽眾,常常得到熱烈的掌聲。在船艙里還有一道被人忽略的風景:我們身上都穿著一件舊棉襖,裹得很緊,腰里系了一根草繩,不透風,保暖。這種兵團流行的“潮裝”,拉琴時顯得浪漫。
靜靜的濃夜,嘩嘩的流水。優美的琴聲如歌如詩,飄蕩在上空。后面船上的女生輕輕地唱起了歌。
有個漂亮的女班長在宣傳隊扮演《紅色娘子軍》中的“瓊花”,身材苗條,芭蕾舞跳得好極了。此刻,她盛情邀請小樂隊到女生船上去演出節目。有兩個琴手自告奮勇,分別愿意扮演“洪常青”和“南霸天”。可是航行途中前船與后船靠纜繩連接,兩船之間不停地晃動和顛簸,跨越船檔很難。“南霸天”抱著琴急不可待地向女生船上跳過去。一不小心,腳下被一根纜繩絆倒,來了一個“狗吃屎”,差一點掉到河里。“洪常青”望而卻步。
船隊穿越長江時,所有船上的“公共廁所”臨時關閉。我們全部被封閉在船艙里。船夫用篷布把艙口蓋得嚴嚴實實。長江潮起潮落,風急浪高。船隊搖搖晃晃地在波浪里沉浮,有人暈船,嘔吐。然而,最擔心的是,這種水泥船的抗風力不強。船艙里找不到一件救生衣。接二連三的浪頭打過來,毫不留情地打在我們頭頂的篷布上,水聲嘩啦嘩啦。這個時候,船艙里是靜默的,大家屏著氣,等待著最大波峰的到來。船隊像野馬似的奔騰。船與船之間的纜繩“吱嘎”“吱嘎”直響,好像隨時要斷裂似的,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
順便說一句,兄弟團運送知青的包船,夜渡長江,遇到特大風浪,途經江陰段,其中有一條水泥船觸礁擱淺,船底戳穿了,兩個大窟窿冒水,堵不住。有些人還沒來得及逃出來,船已沉沒。他們手里緊緊地攥住纜繩,沒有回家見到父母,就到了另一個世界。
兵團的每一條包船牽動著遠方千家萬戶親人們的心:船哪一天啟航?屈指數行程。長江風浪大不大?廣播里聽天氣預報。船何時抵達常熟?好公好婆站在家門口嘮嘮叨叨,盼著回來探親的孫子孫女。父親母親按捺不住了,到城西辦事處、居委、交通部門等地咨詢包船的最新動態。終于有人打聽到消息了,包船將于大年夜抵達常熟洙草浜輪船碼頭。這個消息對于家鄉的親人們來說,是興奮的。意味著全家可以團團圓圓地過年了。但消息并不十分確切,因為船究竟幾點鐘才能到達洙草浜?有的說中午到,有的說晚上到。只能估算。許多人寧愿相信船中午能到。越早越好。既然船停靠的地點有了,那么就可以提前守候在那里。
又有最新消息傳來了:包船已經順利通過長江,快到江陰了。親人們高興地在街頭巷尾交頭接耳,一傳十,十傳百。
意想不到的是,因航道堵塞,船隊在江陰船閘耽擱了五個小時。我焦躁不安。看著馬路上南來北往的車輛,望塵莫及。
船過了江陰后,我們總算領略到江南水鄉的風光,再也坐不住了。急忙打開手電筒,查看地圖,估算航速及到家的時間。長途跋涉的船隊在夜晚緩緩地駛進市河,從南門一號橋左轉彎,嘟—嘟——這是輪船停靠碼頭的汽笛聲。震動著人們的心靈,震動了燈火輝煌的碼頭。船夫系好纜繩,鋪上跳板,大家整理行李準備上岸。
碼頭上人山人海,沸騰了。岸上的親人對著船上叫喊著一個個人的名字,好久沒聽到這種純正的家鄉話語了,格外親切。船上的人連忙應著,來了,來了。常熟話夾雜著蘇北口音。親朋好友就連居委干部、鄰居李好婆、張阿姨等人全都來了。好像是在歡迎從前線打仗凱旋的英勇戰士。大年三十,寒風刺骨。親人們在碼頭上已經等了十多個小時,東張西望。船再不來,他們會等到天亮,一直等下去。碼頭上停著許多板車。朋友們齊動手,從船上幫我們把蘇北帶回來的花生、雞蛋、白菜等過年物資裝到板車上,從洙草浜一直拉回家去。
深夜,母親在窗口遠遠地聽到了我的腳步聲,連聲喊著我的乳名:旅申,是旅申回來了嗎?我嗯嗯地應著,加快了腳步。她立刻起床,披著棉襖急急忙忙地為我開門,一不小心腳踢在門檻上差一點絆倒了。她要看看我離家后是瘦了,還是胖了。
一轉眼,探親假結束了。我仍在洙草浜乘坐包船回兵團。母親沒有到碼頭送我上船。天蒙蒙亮,母親起床,為我蒸年糕,煮雞蛋,做米團。放在我的背包里,鼓鼓的。那是我在船上吃的東西。我拎起背包和她道別,她的眼睛是紅腫的。她說,路上小心啊!記得來信。說完便轉身進屋,關上房門,聽著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忍不住的眼淚撲嗒撲嗒地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