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珍琦
摘 要:在小說《最藍的眼睛》中,托妮·莫瑞森刻畫了兩位黑白混血人,一位是嫁給了白人的混血姑娘杰蘿丹,另一位是在黑人社區中工作的皂頭牧師。本篇論文旨在分析小說中的這兩位混血人,揭示出小說中體現的美國種族歧視的復雜現實。莫瑞森通過描繪混血人的生活經歷和他們與小說主人公佩科拉的接觸,使人們對美國的種族歧視有了更廣泛的認知。混血人,這一混合著白人和黑人血統的有色人,不僅僅是種族歧視的受害者,也是種族歧視的罪犯,間接導致了黑人小女孩佩科拉的悲劇人生。
關鍵詞:混血人 杰蘿丹 皂頭牧師 種族歧視
引言
托妮·莫瑞森是美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黑人女作家。她的小說《最藍的眼睛》講述了一位名叫佩科拉的黑人小女孩的悲劇人生。佩科拉慘遭父親強奸,并最終發瘋,幻想自己獲得了一雙和白人小女孩一樣湛藍的眼睛。除了成功塑造了佩科拉和她家人的形象,莫瑞森還刻畫了與佩科拉的人生悲劇相關的兩個混血人。一位是嫁給了白人男子的杰蘿丹,另一位是佩科拉所居住的黑人社區的牧師,人稱“皂頭牧師”。為了深刻表現這兩位混血人,莫瑞森將他們的人生經歷單獨成章,充分挖掘了他們的內心世界、生活經歷,從他們的角度出發敘述他們與佩科拉的故事。本文旨在分析這兩位混血人的人生,解答他們作為黑人和白人的交叉地帶,在種族歧視這一大背景下的角色定位,以此來進一步揭示美國種族歧視的復雜性和現實意義。
一、種族歧視的受害者
盡管同佩科拉以及其他黑人相比,黑白混血人杰蘿丹和皂頭牧師似乎擁有著更高的社會地位,但他們仍然擺脫不了種族歧視的烙印,改變不了他們同樣是種族歧視犧牲品的命運。
杰蘿丹是在美國鄉村長大的眾多混血女孩兒之一。她因是黑人白人的混血后代,皮膚呈現出如同焦糖的色澤。雖然作者沒有明確指出杰蘿丹的出生背景,但她很有可能是遭受白人強奸的黑人女性的后代。作者在描述杰蘿丹的少女時代時,暗示了這樣的群體在美國的鄉村并不罕見,也就是說,黑人婦女受到白人欺凌的情況屢見不鮮。“杰蘿丹們”棕色的皮膚,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她們從出生以來就背負的種族歧視受害者的烙印。
此外,杰蘿丹扭曲的成長經歷體現出她年少時便深受白人文化的侵蝕和壓迫。在白人社區中,她棕色的皮膚使她不能和其他白人女孩享有同等的地位。“她們在唱詩班里擔任第二女高音。盡管她們的嗓音響亮穩健,她們從未入選擔任獨唱。”在這樣不平等的境地下,她學會的只是向白人妥協。甚至,她開始憎惡自己身上的黑人特征,費盡心思地去除它們,例如厚嘴唇,寬大的臀部,還有黑人口音。她從學校里學到的不是探索世界的能力,而是如何取悅白人。最后,她以附屬品、玩物的身份,成為白人男子溫馴、優雅的妻子。正如辛西婭·戴維斯(Cynthia A. Davis)所說:“她們‘選擇把自己的地位當作物品,并且堅決地捍衛它……杰蘿丹越發成為一個完美的形象而非自由的個體。”杰蘿丹屈從于這個白人主導的世界,接受了白人的文化和價值觀,最終忘卻了她的黑人背景,丟失了她的自尊、獨立以及思想。
同時,杰蘿丹的婚后生活也因為她內心的扭曲而變得虛偽、悲慘。為了嫁給白人男子,她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內心麻木的女人。她婚姻的基礎,不是真愛,而是相互利用。白人男子娶她是貪圖她屈尊于白人的謙卑和體貼,并且認為她能像黑人婦女那樣不費力氣地繁衍后代。反之,杰蘿丹也并不愛她的丈夫。她只是需要嫁給一個白人來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在家庭中,她扮演的是一個女仆角色而非一個愛著丈夫和孩子的妻子。當她和丈夫做愛時,她假裝高潮,心里想的卻是自己的發型會不會被弄亂。暗地里,她把丈夫稱作“入侵者”,因為他回家意味著她白天擁有的片刻寧靜被打破。對他們的兒子裘尼爾,她也極少流露母愛。莫瑞森寫道:“杰蘿丹不和孩子談笑逗樂,也不親吻溺愛他。”簡言之,她看似溫馨、整潔、高雅的家庭生活,都是虛偽的假象。
更重要的是,她的價值觀也同種族歧視的另一犧牲品佩科拉一樣被扭曲了。她對兒子的關心主要在于確保他看起來像一個白人孩子,而不是黑人。“他穿的是白襯衫藍褲子;頭發剃到發根以免露出黑人的鬈發”“他母親在他的臉上涂強生油,是為了臉色不至于變得灰白。”這種反常怪異,甚至極端的舉動反映出了她的自卑和對黑人的厭惡。事實上,杰蘿丹和她的兒子都是美麗的,但她只看到了他們與白人相比所呈現的丑陋和低賤。而且,就像小說的主人公佩科拉一樣,杰蘿丹也沉迷于白人的外貌符號——藍色的眼睛。與她對兒子的冷漠態度不同的是,杰蘿丹十分喜愛家里的寵物貓。這只貓毛發漆黑,而眼睛卻是藍色的,“在光線下顯得像藍色冰球”。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寵物貓象征了擁有黑人外貌特征但內心完全被白人化的杰蘿丹,因此,她寵愛這只和她相似的貓咪,但對家人卻非常冷漠。
和杰蘿丹類似,皂頭牧師也是一個混血私生子的后代。他的祖父是一位英國貴族,祖母則是生活在西印度群島的黑人。祖父并沒有迎娶這位黑人情婦,只是象征性地給了他們三百鎊。然而這樣不負責任的表現居然被他們認為是“一件有教養的事”。黑人情婦和混血私生子對于這筆施舍感到十分滿意,覺得“幸運降臨到她頭上”,“把護衛這白人血統作為他終生的奮斗目標”。白人貴族帶來的這一段不光彩的血緣,后來居然演變成這一條譜系里令他們驕傲的部分。仗著擁有了白人的血統,這個家族自視甚高,以為擁有了特權,自此做出了許多道德敗壞的事情,走向了不可避免的衰敗。
生長在這樣腐朽破敗的家庭中,年輕時的皂頭牧師變得陰郁古怪。當他自己的婚姻失敗之后,他離開了家鄉,想去美國試試運氣。盡管他的專業學位足以使他擔任諸如神父或是心理咨詢師的工作類似,但他卻只被派去做一些原本留給黑人的工作。如“芝加哥一家有色人旅館里的柜臺職員、保險代理人、專營黑人化妝品的公司推銷員”。正是因為種族歧視,在美國的大都市里,像皂頭牧師這樣的黑白混血人也被粗魯地規劃到黑人階級。最后,他不得已在美國俄亥俄州的鄉村洛蘭落腳,擔任這個小城鎮黑人社區里的牧師。endprint
因為對混血私生子家庭的腐敗和罪惡見得太多,再加上自己本身遭受到來自白人主導社會的種族歧視,皂頭牧師逐漸偏離了正常的生活軌道,演變出了病態的心理,甚至產生了猥褻幼女的性癖好。在洛蘭,他表面上是一個受人尊敬,為人們排憂解難的牧師,背地里卻時常借機接觸幼小的女孩實施犯罪。
在分別展現兩位混血人生活背景的章節中,莫瑞森采用了相近的敘事策略,使兩者相互照應。首先,她使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描繪他們的家庭背景、生活經歷和個人感情。其次,直到章節中部她才揭曉被描述者的姓名——杰蘿丹和皂頭牧師。而在前半段的敘述中,所用的人稱為“他”“她”或“她們”。最后,小說的主角佩科拉的分量在這兩個描繪混血人的章節中被大大弱化,她僅在章節的后半部分出現,擔任混血人生活中一個小插曲里的角色。通過這樣的敘事安排,混血人暫時替代佩科拉成為章節中的主角,讀者們也有機會透過不同的視角看到混血人的人生。而前半段不加署名的人稱代詞,則暗示了混血人成為種族歧視受害者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并非僅限于杰蘿丹和皂頭牧師。
二、佩科拉悲劇的罪犯
杰蘿丹和皂頭牧師不僅僅是種族歧視的受害者,也是向小女孩佩科拉實施種族歧視的罪犯。他們對佩科拉的欺凌和虐待一步步導致了佩科拉的人生悲劇。
杰蘿丹對佩科拉的傷害是具有轉折性意義的。在佩科拉受杰蘿丹的兒子裘尼爾邀請去他家和小貓玩耍之前,佩科拉只遭受了自己同齡人的兩次欺侮。一次是被一群黑人小男孩起哄,說她的爸爸在家不穿衣服,另一次則是被學校里新來的混血小女孩莫麗恩嘲笑,說佩科拉長得不如她可愛。與這兩次兒童之間的欺凌不同,佩科拉在杰蘿丹家遭受的欺凌意味著她開始體驗來自成人世界的傷害。在杰蘿丹家的受辱真正讓她體會到了無法言說的傷心,意識到了自己人生中無法治愈的“痛疾”——黑人的外貌。自此以后,佩科拉的人生急轉直下,她遭遇了更多來自成人世界的傷害。
在杰蘿丹家,佩科拉與貓咪快樂的游戲遭到了裘妮爾的嫉妒。于是他把貓從佩科拉手里搶過來,卻在爭搶中意外把貓咪扔到了發燙的取暖器上。聽到爭吵聲的杰蘿丹走進客廳,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她對佩科拉厲聲說道:“出去,你這討厭的小黑丫頭,從我家滾出去。”在佩科拉的眼中,杰蘿丹是優雅的化身,而她這番不同尋常的粗魯言語深深打擊了年幼的佩科拉。她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黑眼睛、黑皮膚的黑人女孩,她不配受到歡迎,她與杰蘿丹代表的美好事物格格不入。把黑人身份當成自己的原罪加深了佩科拉價值觀的扭曲。她越是渴望獲得藍眼睛,她就越靠近悲劇的深淵。
杰蘿丹作為一個含有黑人血統的混血人,她非但沒有對和自己有著相似黑人外貌的佩科拉以任何同情,反而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佩科拉趕出家門,無情地摧毀了佩科拉的自尊心。杰蘿丹失控的情緒說明了她畏懼佩科拉身上的黑人特質,這是她傾其一生要擺脫的身份背景。她不是不懂佩科拉的可憐,恰恰相反,她了解佩科拉,了解黑人女性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因為這就是她選擇放棄的根基。她對佩科拉的抗拒,如亞歷山大總結的那樣:“杰蘿丹不僅把佩科拉當作一個滋擾或疫病,而且對她為兒子建設的‘消毒過的環境構成威脅。”通過驅逐佩科拉,杰蘿丹加強了她心中黑人文化和自身的分界線。對佩科拉施加語言暴力,正是她將自己作為種族歧視受害者的傷害轉嫁給更加弱勢、更加無助的佩科拉的方式。杰蘿丹的冷漠和無情在此顯露無遺。
如果說佩科拉在杰蘿丹家的遭遇是她悲劇命運的轉折點,那么她在皂頭牧師那兒的可怕經歷則是造成她徹底悲劇的最后一根稻草。被父親侵犯后,得不到其他人關愛的佩科拉來到據說可以解決所有疑難雜癥的皂頭牧師處尋求解脫。那時的佩科拉懷著孕,已是十分可憐。而她尋求幫助的牧師,實際上是一個陰險、自私且虛偽的人,完全不是他自稱的那樣周到、友善。皂頭牧師誘騙佩科拉拿一塊涂了毒藥的肉毒死了老狗,老狗慘死的畫面導致佩科拉受驚嚇而瘋。從那以后,佩科拉就再也沒有清醒過來。她終日對鏡喃喃自語,幻想自己有了一雙藍色的眼睛。皂頭牧師自詡是在幫助佩科拉,可事實上他不僅沒有矯正她扭曲的價值觀,反而用一種極端、虛偽的方式讓佩科拉走向了無可挽回的悲劇。
皂頭牧師對身處困境的佩科拉的做法顯然是罪惡的。當弱小的佩科拉向皂頭牧師尋求幫助時,她還是天真單純、態度謙卑的小女孩,她甚至對自己的困境也不能完全理解——她只是不解為何自己不能繼續上學。她以為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可見,未成年的佩科拉并不能理解懷孕、強奸,她單純地被白人的價值觀蒙蔽。
只可惜,皂頭牧師并不是她所能寄托希望的引路人,他只能把佩科拉引向更不幸的境地。皂頭牧師對佩科拉實施種族歧視,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混血人皂頭牧師自己也承受種族歧視的壓制,擁有扭曲的價值觀,所以他并沒有能力解決黑人的困境。莫瑞森在訪談中解釋了創作皂頭牧師這一角色的緣由:“這就得有一個人可以,有辦法……還相信她的愿望是合理的,能有藍眼睛是更好的。皂頭牧師就是這么一個人。”皂頭牧師完全理解佩科拉荒唐的請求,因為他自己就認可黑人丑陋而白人美麗的觀點,認為佩科拉的愿望是“最荒誕但同時也是最合理的請求”。價值觀同樣扭曲的皂頭牧師是無法幫助佩科拉重獲信心、重塑自尊的。另一方面,盡管他“第一次真誠地希望他能創造奇跡”,其他人性中卑鄙自私的一面超過了他真誠的心愿。皂頭牧師是如此厭惡房東太太的老狗,以致他借佩科拉之手毒害了這個無辜的生靈。他說這是為了上帝,然而冠冕堂皇的說辭,無法掩蓋他利用佩科拉以謀私利的卑劣。
皂頭牧師的虛偽在他事后寫給上帝的信中進一步表露無遺。在這封瀆神的信件中,他質問上帝:“你忘了,你忘了何時何地應如何當好救世主了?”這表明,皂頭牧師對黑人和混血人受到的種族歧視憤憤不平。但他苦于沒有找到任何解決的方法。信中,他稱呼白人為“主子”,說明他根本上就臣服于白人至上的觀念。這樣,即使遇到不公正的對待,他也無力改變。他還對自己對佩科拉的陷害做了推脫。他對上帝說:“我扮演了你的角色,而且扮演得很成功。”他的錯誤觀念導致他用錯誤的方式干預了佩科拉的人生還自鳴得意。他的所謂坦誠只是他掩蓋自私的方式。事實上,他通過殘害佩科拉,發泄了自己對種族歧視的仇恨。他對佩科拉任意宰割的態度又反映了他自認為作為混血人而高出黑人一等的錯誤認識。種族歧視的罪犯皂頭牧師,把佩科拉推下自我毀滅的懸崖,讓她成為他所遭受的種族歧視的替罪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