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飲從來別有腸”

何京瀛

摘要：在北宋文壇乃至中國文學史上，蘇軾都居于極其重要的地位。這位聰明睿智的文人不單在文學領域有著全才的卓越貢獻，于其詞文間流露出的對人生的透徹感悟及曠達的處世態度更是為后世知識分子所贊嘆。他的詩詞總流淌著濃郁的酒香，隨著世事變遷，其涉酒詞從青年時期以酒言志，意在他豪邁青澀的昂揚壯志，到中年借酒消愁，點點流露歷經波瀾的郁悶痛苦，而逐漸豁達，終至黃昏遲暮時，寄情自然，把酒言歡，展現他超然曠適的人生境界。仰觀其一生，不論處于何種境地，他總是積極待事，樂觀應世，活得瀟灑、舒暢，留世人一片歡笑顏。

關鍵詞：蘇軾；涉酒詞；人生感悟；處世態度

蘇軾的一生跌宕起伏，仕途坎坷，共經三起三落，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中飽富深情地稱他為“一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可見他在徹悟人生后仍熱愛生活的超凡境界。

蘇軾現存詩詞3096余首，其中涉酒詩詞多達953首，無論是把酒言歡，還是借酒消愁，百分之三十的比率都充分展現了他對酒的喜愛與依托，其作品也都染上了馥郁的酒香。蘇軾初入仕途便開始作涉酒詞，所作的詞見證了他豐富曲折的人生，每一個時期的酒存于文字間都表達著不同的人生感悟。本文將簡略分析不同時期蘇軾涉酒詞的感情基調，觀其人生經歷、思想嬗變，由此看其超然的人生感悟及樂天的處世態度。

一、“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1057-1079）

自幼蘇軾便立下了“致君堯舜”的政治抱負，嘉祐二年，他懷著對朝廷的一片赤誠初達宦途，被主考官、當代文學盟主歐陽修賞識，及第捷報不言而喻。早期，他承蒙其舉薦提拔，又憑借自身卓絕才華，以全國第一流學者知名于天下，仕途自然平步青云。直至1069年王安石變法，一貫直言不羈的蘇軾與王安石產生政見分歧，他雖不忮不求，但他“一肚子不合時宜”的野性就足以讓他人生中仕途平順的劇場潸然落幕。在充斥著黨派斗爭的時代里，他對神宗深感失望，被壓抑著，惟能自貶離京。

這一時期，蘇軾在仕途中初遭排擠，帶著對人生的困惑、世事的疑慮及壯志難酬的苦悶，有過“已成歸蜀計，誰惜買山貲”，“平生不飲酒，對子敢輪詩”的歸隱避世之心，卻終是敵不過“奮歷有當世之志”，高昂詠志報國之詞，政治豪情大漠長天揮灑自如。

如《江城子·密州出獵》一首下闋：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詞人痛飲美酒，曾“年來事事與心違”的苦悶都如酒一般化在了肚里，酣后更是心胸開闊，膽氣豪壯，“鬢微霜，又何妨！”蒼老的先兆也絲毫阻擋不住他的決心與勇氣，“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心中仍對重被朝廷重用充滿著希望，“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將詞人的豪情壯志凝結為一位報國壯士彎弓射天狼的威武雕像，化無形為有形，把這份愛國主義情操舒暢得淋漓盡致。此時飲酒，訴說著失落與惆悵，酒酣過后，他更是一位初心不改、積極應世的勇士，攜著希望繼續前行。

在《南鄉子·梅花詞和楊元素》中，亦有他樂觀應世態度的體現：

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飲又能詩。坐客無氈醉不知。花謝酒闌春到也，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

早春，冬的麻雀驚飛踏散，幾朵梅花落入酒杯。一番美景，使君痛飲又能詩，飲著暈了梅花香氣的酒，這源于自然的味道引人把身心都寄托于此盎然萬物，又如何不為此感到幸福呢？醉后的人兒坐在雪地上，雪水融化也不知，是酒興正酣，何等的快樂，觸覺也為之倚倒，忘卻了世間萬物。此時的蘇軾，早已將官場仕途、勾心斗角、利害謀算拋擲腦后，眼前的唯有這雪水微融、青梅滿枝的初春圖景，梅花釀更是這份快樂的暢然表達，就如孩童一般，為自然中一點微小的變幻而興奮不已，很是純真。于困窘時分，他亦然活在當下，在世界里、自然里尋找、感悟那最本質、最單純、最美好的東西。

又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詞人把酒問月，嘆其陰晴圓缺，感“吾”等悲歡離合。用酒之醉人、分合變幻人之常情來撫慰自己的相思之苦，又不忘贈予天下同承受離殤相思苦之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祝愿，安撫了無數飽嘗悲歡離合的孤獨靈魂。他似乎有一種魔力，總能融化痛苦憂慮，留下欣然以應世。

二、“達人自達酒何功，世間是非憂樂本來空”（1079-1101）

才華橫溢，青年得志的蘇軾，剛中進士就獲歐陽修“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的美譽，本以為“平步青云”決非難事。誰料世事多艱，風波迭起，讓他在宦海中沉浮，險些窮老送終于南蠻之地，命運對他的這般捉弄，不得不引發他“人生如夢”的深沉浩嘆。但不論是居于廟堂之上，還是處于江湖之遠，始終不變的仍是他那樂觀的處世態度。

1.黃州時期（1080-1084）

歷經烏臺詩案的生死劫難，蘇軾壯志未消磨殆盡卻略感深沉，鋒芒與銳氣不得不有所收斂，被貶黃州的他憚于作詩為禍，詞風發生了從外張到內斂，從昂揚到悲壯的巨大變化。生性耿介的他逐漸成熟，

有意收斂自己無所顧忌的言行，如“秋色見摧殘，滿院黃英映酒杯。看取桃花春二月，爭開，盡是劉郎后栽！”（《南鄉子.席上勸李公擇酒》）這般直露張揚對政敵的怨憤便很少看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元豐三年《定風波》中“但看低昂煙雨里，不已，勸君休訴十分杯。更問尊前狂副使，來歲，花開時節為誰來？”把矛頭指向自己，自稱“狂副使”，調侃自己的“一肚子不合時宜”。

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用懷古詩表達對“公瑾當年”的向往，間接隱喻了對當代政治局面的抱怨不滿，身處逆境的他抒發對昔日英雄人物周瑜的無限懷念與敬仰之情，抑郁沉挫地感慨自己的坎坷人生，宣泄懷才不遇、壓抑雄心壯志的困苦。長江浩浩湯湯，驚濤拍擊江岸，浪花卷起白雪，江山一派雄壯圖景，感世事變遷，讓人追思過往，自知“吾”身無法與周瑜政治功業媲美，又念到何等功成名祿、風光無限終是被大浪淘盡，便有了這“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感悟，人生起起伏伏，飄忽不定，亦如《西江月》詞中所述“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并非蘇軾看清現實后的消極悲觀，反而是一種積極超然的人生態度，既然人間世事恍如一夢，何妨將樽酒灑在江心明月的倒影之中，脫卻苦悶，是另一種重獲自由。此處的酒代表的是曠達，步入人生低谷，他絕不會像南唐后主李煜那樣沉溺苦海，他是參破世間寵辱的智者，讓心境隨時遷隨物變，在每個時候選擇最恰當、最快樂、最充滿希望的方式存在，這種曠適，這便是他的處世態度。endprint

醉酒，在曠達之外，或也有“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的痛苦出世之心，但他仍愿存留于此，將自身情感寄托于自然，雖風飄揚。便是一副瀟灑姿態“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與友出游，風雨里狼狽，也毫不在意。“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西江月》）在清風里，物我兩忘，醉意里，悠然睡去。均是醉態，是何等的逍遙。他在純凈的山水自然里與醇香無比的美酒里，任心胸舒暢，隨緣自適，忘卻風波，超然物外。

2.惠州、儋州時期（1094-1100）

北宋將亡之際，朝廷上的純儒賢臣早已稀疏凋零。此時蘇軾詞也極少涉及官場仕途，中年時期的憂慮困苦大多散入云煙，雖是晚年遲暮，但心態上趨于安寧，創作上追求日常快然生活的表達，與胸無芥蒂，因任自然的心境相稱。

如《減字木蘭花·鶯初解語》一詞下闋：“休辭醉倒。花不看開人易老。莫待春回。顛倒紅英間綠苔。”

又是初春，他將花開花落與人生興衰相比，“休辭醉倒”此時飲酒對他來說是快樂的象征，他告誡世人要及時行樂，莫到花落時再觸目傷懷，顛倒噓唏。

以及“溪流變春酒，于我相賓主”、“傳呼草市來攜客，灑掃漁磯共置樽”、“夕陽飛絮亂平荒，萬里春前一壺酒”都體現了他歸于田園的寧靜、自得。這恬然曠達的處世態度為其晚年增添了不少瀟灑舒暢的笑顏。

以烏臺詩案為界，詞人的筆觸由少年般的無端喟嘆，漸漸轉向中年的無奈傷感和老年的曠達，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痛飲從來別有腸”，詞人飲酒自消愁苦悶、緩解思念，到感慨無可奈何，又有離殤有墮淚，最終轉化為一種快然自足、酣暢曠達。他是一位懷著濟世之志、以天下為己任的儒生，但他也深受佛教、道教影響，有著超凡的智慧，找到了積極入世與消極避世的平衡點，從而悟到了在一切事物面前皆能泰然處之的浩然之氣。他雖一生卷在政治漩渦中，但是卻始終光風霽月，高高超越于狗茍繩蠅的政治勾當之上，他有自己的追求，可他命運多舛，酒是他的朋友，陪他經歷沉浮，借以表達了太多太多的人生感悟，形成了他在面對曲折困窘時自己的一套處世方法，借酒消愁或是把酒言歡，他終能以樂觀向上結尾。讓情隨時遷隨物變，在每一個時期選擇最恰當、最快樂、最充滿希望的方式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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