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躺槍”

孫秀銀 吳勝偉

“躺槍”這一網絡新詞不僅在微博微信等自媒體上被廣泛使用，在《人民日報》等官方媒體上也經常出現。“躺槍”是“躺著也中槍”的縮略語，意思是躺著夠低了吧，居然也能夠被子彈打中，表達了當事人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心情，有時也用于言論傷及無辜。

請看例子：

（1）被借馬爾代夫動蕩說事，中國這次又“躺槍”了。（《參考消息》2018年2月14日）

（2）在一些負面事件中，有些企業本身與具體事件無關，卻因為媒體誤報、名字相似等原因遭“躺槍”，受到輿論抨擊和質疑后，該怎么應對？企業“躺槍”的原因很多，可能因為山寨產品名字類似，可能源于行業謠言，也可能因為民眾的過度聯想。（人民網，2017年6月15日）

（3）這起曖昧的“共諜案”為何躺槍的是大陸學生？（《人民日報·海外版》2017年9月16日）

例（1）中的“躺槍”作謂語，例（2）中的兩個“躺槍”分別作賓語和定語，例（3）中的同樣是作定語。從句法功能或者語法分布上來看，“躺槍”應歸屬動詞。從詞類范疇上來看，“躺”是個不及物動詞，只能帶準賓語，不能帶真賓語。因此，我們可以說“躺床上”“躺在床上”，但不說“躺床”，原因是表示方位或者處所的“床上”和“在床上”充當的是準賓語，而表示事物的“床”充當的則是真賓語。然而，從語法意義上來看，“床”和“槍”都是表示事物的普通名詞，既然“躺床”不能被我們接受，那么“躺槍”為何可以呢？

前文已說過，“躺槍”由“躺著也中槍”壓縮而來，本質上是個縮略語。那么先來研究一下“躺著也中槍”。我們可以將其形式化為“V1著+也V2+N”。由于前一個動詞V1可以帶表時體的后綴“著”或“了”，朱德熙將類似的結構稱為連謂結構，即連謂短語。當連謂短語“V1著+也V2+N”壓縮成復合詞時，從理論上來說可以有兩種組合可能：“V1+V2”或“V1+N”，也就是“躺中”，或者是“躺槍”。至于最終選擇“躺中”還是“躺槍”，要從語法、語義和語用等多個方面進行綜合分析。

從語法結構上來看，動賓配置是小句中最活躍的配置，可以表示極其復雜多樣的語義關系。詞法同樣如此。我們知道現代漢語的動賓組合是一種能產結構，很多詞在語法甚至語義上根本不搭配，卻往往被接受和廣泛使用，有時甚至還能夠產生極其生動形象的修辭效果。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比如“跑項目”“吃食堂”“吃床腿”“寫毛筆”等。具體來說，單音節動詞“跑”是不及物動詞，只能帶表方所的準賓語，例如“跑北京”“跑上海”等，但是作為事物名詞的“項目”卻可以充當其真賓語。“吃”雖然是及物動詞，可以帶真賓語，但是在語義角色上與其不相匹配的“食堂”和“床腿”卻也能充當其賓語，且為我們所接受和理解。類似的，“寫字”“寫書”是常規的動賓結構，而作為工具的“毛筆”充當“寫”的賓語卻能產生極其生動的表達效果。因此，我們認為“躺槍”能夠被接受且被廣泛使用與其動賓式的組合結構不無關系。

下面，我們再來分析為何不是“躺中”。“躺”和“中”的語法范疇當歸屬動詞。我們知道，兩個動詞若要形成復合詞，要么是聯合式，要么是動補式，要么是狀中式。從語法結構上來看，“躺中”無論作為聯合式，作為動補式，還是作為狀中式，都沒有問題。但是我們也知道，語言表達不僅要考慮語法，同時還要考慮語義搭配和語用修辭等問題，尤其是語用價值。從語義的搭配和交際的語用效果上來看，“躺中”會讓人不知所云，無法向聽話人傳遞有效語義信息，根本無法激活聽話人大腦中的相關知識儲備，交際效果和語用價值也就無從談起。因此，“躺中”自然也就無法“存活”了。

當然，“躺槍”這一新詞的廣泛流行也有著深刻的認知動因。從概念整合的角度來看，它有著完備的以框架為結構的概念整合網絡系統，且這個系統是由說話人的背景知識所構建的。概念整合理論認為，一個完整的概念整合網絡包括四個概念空間：輸入空間Ⅰ（InputSpace Ⅰ），輸入空間Ⅱ（InputSpaceⅡ），類屬空間（GenericSpace），合成空間（Blendingspace）。從認知的源域上來看，“躺槍”是由兩個認知域整合而成的，即事件“躺著”形成輸入空間Ⅰ，事件“中槍”形成輸入空間Ⅱ。事件“躺著”給人的感覺是舒適和安逸的，映射出安全的概念，而事件“中槍”則是事關生死的兇險事件。換句話說，“躺著”和“中槍”分屬兩個完全不同且反差極大的類屬空間，這兩個不同的類屬空間通過連接副詞“也”連接起來，整合成一個復雜事件“躺著也中槍”。在合成空間里，通過截搭的方式把兩個事件整合在一起，所謂截搭就是好比把兩根不同的繩子各截取一段重新接成一根。簡單來說，就是先從事件“躺著”的輸入空間Ⅰ中截取動作“躺”，然后再從事件“中槍”的輸入空間Ⅱ中截取對象賓語“槍”，最后把這兩個截取部分搭在一起，形成“躺槍”。當然，截搭成功的前提是要能夠渲染出強烈的對比色彩，而這種強烈的對比色彩就是語言表達所要追求的修辭效果和語用價值。

另外，從表達的經濟性上來講，作為連謂短語的“躺著也中槍”肯定沒有作為合成詞的“躺槍”省力，這是促使其壓縮的經濟性上的激發因素。這樣一來，合成詞“躺槍”由連謂短語“躺著也中槍”壓縮而成，就具備了經濟性上的可能。

總之，“躺槍”一詞的存活和流行既與先天的語法構造有關，也與實際的修辭效果有關。從認知上來看，“躺槍”是把差異極大的兩個事件整合到一起，在心理上形成鮮明的對比和極大的落差，從而取得特定的修辭效果和語用價值。這樣的話，先天優越的結構條件加上后天到位的表達效果，“躺槍”一詞的流行就具有了一定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