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麗
(接上一期)
孔子對樊遲問仁的又一解答是:“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論語·子路》)句中恭、敬、忠三字,揭開了仁的另一層涵義,可稱之為德性。
對于德性,蒙培元在《儒家的德性理論與現代社會》一文中把它概括為人的生命存在的內在本質及其理性自覺。可以說,德性作為人的一種內在品質,離不開人性本質,同主體自身的認知、情感、意志能力一體相承。仁愛是仁的內在性情,德性是仁在性情之上具體呈現于人身上的第二性。美好的性情通過德性得以顯現出來。德性是人的選擇,也是人行于仁道要奉行的社會化規范。
“恭、敬、忠”,是人內心升起的人生態度和涵養,是以愛為底色,以仁為指引的恒久之德性。仁者即使去了夷狄之地,沒有社會和道德的規范和要求,“恭、敬、忠”也不會丟棄。因為作為德性,它們是人內在仁的顯現,已經融于身心之中。
“居處恭”,指在沒有旁人在場時也能夠恭敬有禮。這里的恭,常用來描述美好的品格,如弟子稱贊孔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孔子評價子產:“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恭,有莊順、恭敬之義,是蘊蓄于心的德養表露于外的心氣態度,是內外的交修融合。通過恭順之氣貌,可見其心地修養的謙恭。孔子曾對子張說,能行“恭、寬、信、敏、惠”五者于天下便是仁了,因為“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就恭來說,自己恭敬謙遜,不侮慢他人,方能不被他人侮慢。“君子篤恭而天下平”(《禮記·中庸》),以恭的德性行于天下,是通行的準則。做到由內而外的恭,便是走在通往仁的途徑上。
“執事敬”,是指做事時敬,不懈怠、謹慎專一。敬是人重要的德性,是孔子思想中主要的組成部分。“修己以敬”,個人修養要存敬于身心;“敬事而信”,臨事時要謹慎專一;“祭思敬”,祭祀時恭敬;“事上也敬”,下對上要敬重。雖然這些句子中所含敬的具體意蘊有所不同,但在本質上又是相近的。心中對人、事、物存有仁愛,對其重視、謹慎,顯現于外才是敬。沒有內在的仁愛、謙恭,而刻意偽裝的不叫敬。敬是內外的合一狀態。
“與人忠”,即與人交往時,能夠忠,不逆詐、不欺瞞。“忠”這一德性,還體現為“臣事君以忠”“言忠信”“主忠信”“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等。從“忠”字的組成來看,是存“中”于心,由心中之情性出發,形于外,是人立行之
國學瑰寶本。若不懂忠,徒爭于外,追逐于外在之事業功名,那么離自己的本心會越來越遠,離德越來越遠,離仁越來越遠。
恭、敬、忠,是孔子針對樊遲的個性或當時的處境而提出來的幾點德性,只是一個窗口,通過它們,我們可以領略到在“仁”的統領下更多德性的涵義與內容。孔子說:“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這九思皆不離心,由人性情而發顯為德性,是內心與德性的融合。這九種德性涵蓋了生活的眾多方面,是仁的內容,要人從日用的視聽言動、容貌舉止間來省察自己,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修煉自身。
《孔子家語·論禮》中說:“敬而不中禮,謂之野;恭而不中禮,謂之給;勇而不中禮,謂之逆。”敬而不符合禮,叫做粗野;恭順而不合禮,叫諂媚;勇武而不合禮,叫逆亂。禮與敬、恭、勇三種德性緊密相連,是敬、恭、勇的標準和規則,是孔子思想中重要的德性。“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其對于禮的發展就在于他賦予了禮內涵——仁,使它由西周時代的祭祀鬼神的典禮儀式之外在規范轉化為內在于人的德性。人性情之仁蘊蓄在內,體現為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實意——“愛人”。真情實意要恰當表達出來,就需要通過一定的方式和途徑來呈現,這便是禮樂等。如果無內在之仁,禮樂將失去意義,無可用。反過來說,如果沒有禮樂作為外在的表達,那么心內之仁也無法落到實處,無法顯現。可以說,仁與禮是內外的兩面,相輔相成,融為一體。
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禮的外在具體規范會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但其本質亙古不變,即仁的內涵不變。“雖百世可知也”,能預測人類文化發展的大趨勢,在于他把握到人的德性之基本。
孔子重視德,說“天生德于予”“據于德”“為政以德”等。除上面提到的恭、敬、忠、信、敏、惠、寬、禮、義、孝、悌等德性外,還有一些由仁延發或與仁相連的德性,如誠、慎、畏等。它們都是由內在性情而生發出的德性,融合在人的行為與品格中,統攝在仁的總名之下。德性一經形成就具有穩定性,成為人的第二天性。孔子把仁作為眾多德性的基礎,作為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人通過一系列德性的選擇與修養,得以由內在心性情感的不自覺建立起持久穩定而又整體統一的德性世界。
由上可得知,由人心之性情而發的仁將這些美好的德性集于一身,顯現于人,并彰顯于世,讓仁具有了在普遍、廣闊的天地間行走的外衣。同時,各種德性之間也是緊密聯系的整體,以統一的人格形態存在,是人整體精神的體現。這可以說是孔子構建的德性世界,也是其開創的儒學世界的特色之一。
孔子說:“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中庸》)努力實踐就接近仁了。仁由心發的性情,顯現為各種相對穩定的德性,還必須落實于當下生活、實踐行動中,將內在的德性化為具體的德行。德性統攝、制約著人的行為處事的德行。德行作為主體的實踐行為并不是脫離規范的,而是通過對規范的自覺認同,在道德生活的實踐方式中體證自身的德性。德行是主體體證德性的最實在處,是個體的具體行為,也是仁的最終實現和顯化。
在《論語·雍也》中,孔子對樊遲問仁的回答是:“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難事做在人前面,獲益退居人后面,可說是實現仁了。對“先難而后獲”,錢穆認為:“樊遲本章所問,或正值將出仕,故孔子以居位臨民之事答之。”錢穆這一判斷是從其前一句“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得出。“民”是相對為政者來說,“務民之義”,當以民意為先。故“先難而后獲”可說是為政之法。拋開當時的歷史背景,推廣開來,“先難而后獲”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具有更為廣泛、適用的涵義。可以說,“先難而后獲”是高尚的德行,是仁在行為中的自覺行為方式和途徑。
在《論語》中,孔子多次提到“先難而后獲”的觀點。如在樊遲問“崇德修慝辨惑”時,孔子答曰:“先事后得,非崇德與?”(《論語·顏淵》)這一回答與“先難而后獲”異曲同工,即先做當為之事,后計功與得,其德會日益增加、顯化。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論語·子路》)孔子教學生如此行仁,他自身更是“先難而后獲”的楷模。這可以從孔子興辦私學和周游列國來看。
孔子所處的時代,學術在官,只有達官貴人才有權力入官學習,廣大百姓根本沒有接觸文化知識的機會。孔子首先開辦私學,收徒教學,將自身知識傳授眾人,可謂是“先難”。孔子收徒的條件是“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辦學不是為了謀利,這是“后獲”。孔子弟子三千,“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論語·述而》),沒有想過成為“圣與仁”,只是本著自己的心去做。這就是孔子孜孜不倦的德行,是孔子仁愛的具體實施。
顛簸流離的列國周游可謂困難重重。“孔子不得行,絕糧七日,外無所通,藜羹不充,從者皆病”(《孔子家語·在厄》),孔子卻不畏艱難,“愈慷慨講誦,弦歌不衰”。這是因為孔子堅信:“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敗節。”自己所行道是正確的道,樹立的德是正義的德,雖為天下所不能暫時容下,但仍要先行之。正如顏回所言“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國者之丑也。”(《孔子家語·在厄》)這是心懷天下蒼生的“先難”之德行,是仁之廣大處。孔子將生死置之身外,所向往的是“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是使天下“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有,幼有所養,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禮記·禮運》)。正是對天下眾生的仁愛和高尚的德性,推動孔子做出了常人難以做到的偉大德行。
孔子希望學生們也能有如此氣象和德行,故常加以引導。“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黼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論語·泰伯》)孔子贊美禹對于民事盡力為之,“先難”,而個人飲食、衣著、宮室都很簡樸,“后獲”。看到冉有作為季氏宰,為季氏聚斂財富,孔子對弟子們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對于冉有謀求私利的不義之舉,大加批判,甚至不惜將其逐出師門。這一系列行為的背后有共同的動力之源,即“先難而后獲”的行仁之德行。
“先難而后獲”,是孔子針對樊遲提出的具體德行之一。實際上,不同德性可以延伸出許多相應的德行,通過這些德行來加以顯現和實踐德性。境遇不同,德行就不同。所以,德行是千變萬化、隨機而變、不可勝數的無數行為和規范。如對父母的愛生于心,繼而顯化為孝的德性,然后孝會體現為各種德行,像“無違”“事父母幾諫”“能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等具體的行為,體現在與父母相處的方方面面。如仁外在顯現的禮,在祭祀時要求“思敬”,喪葬時要“思哀”,于鄉黨時“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問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禮這一德性表現為種種不同的德行。言行舉止的點滴之中都是對于禮的遵循,是對于仁的體現。其他德性,如悌、忠、信、義、廉等,都要在具體的社會實踐中通過眾多的德行來實現和強化,以形成切實的道德世界。
“仁者,人也”(《中庸》),仁是人所特有的美德和特質。仁由本心性情產生的仁愛,體現為孝、悌、忠、信、敬等眾多的美好德性,由內而外,由微而顯,再演變和呈現為無數具體的德行,是知當然與行當然的統一,逐漸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無數具體、廣泛而又瑣碎的德行在主體德性的指引下外化到生活的各個方面,使知與行不斷獲得統一,德性與德行有機統一。可以說,仁是人內外的合一,是知行的合一,貫穿在性情、德性、德行的整個過程中,是全然的道德整體之主線。在這個由精神到行為,由個人到群體層層擴展、龐大的復雜過程中,一以貫之的是“仁”。這個整體幾乎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影響到每個人的一舉一動,成為社會的面貌。
最終,孔子“仁”的體系由內在世界的仁愛平和展現到外在和諧有序、公平正義的大同社會中,使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正如楊國榮在《道德系統中的德性》一文中所說:“在‘仁’的規范下,通過‘為仁’的道德實踐遂逐漸形成內在的德性,又以‘仁’的德性為根據而展開為善去惡的道德工夫,在實踐的過程中,作為規范的‘仁’與作為德目的‘仁’融合為一。”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孔子認為仁不遠于人,要從內心去探尋、建立,有了內在之仁,在學、在不斷地修養體悟中自然會生發出高尚的德性,顯現為美好的德行。仁在己成德,在世為道,是自身的信念,更是自覺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