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寧 ,李英粉,李增梅,張延武**,任守雙,于坤冬,息 悅
(1 哈爾濱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1,harbinbn@163.com;2 黑龍江大學哲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3 黑龍江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7)
2015年中國科學家屠呦呦獲得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實現了中國在諾貝爾科學獎上零的突破,這對中國科學界的意義重大,對中國醫學界的意義更加重大。2017年9月,中國教育部、財政部、國家發改委印發了《關于公布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高校及建設學科名單的通知》,在公布的雙一流高校建設名單中,新增了五所中醫藥大學(幾乎占新增雙一流高校的20%),引發了國內社會各界的廣泛熱議。這一重大舉措凸顯了我國政府在高等教育領域對于提升中國傳統醫學水平的決心,預示著國家將會更大規模地從各個方面推動和提升我國的中醫藥事業。“屠呦呦獲獎”和“雙一流名單的公布”在引發民眾對傳統中醫學關注的同時,也再次引起人們對于中西醫學孰優孰劣的思考和爭論。中醫學雖然是中國的民族醫學、中國的國粹,但從近代以來,中醫在與西醫的對峙與對抗中,走向式微[1]。在中西醫學發展態勢早已高下立判的現代社會,人們也發現以“科學”與“理性”著稱并日益走向循證化、數據化、精確化、科技化的現代西方醫學并沒有給人類帶來預想和期望中的高品質醫療水準和診療境遇,醫學的目的和醫學對于人類病痛疾苦的拯救所能抵達的高度似乎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在某些方面甚至變得更糟。因此,在中西醫學并存的今日中國,人們開始反思西醫的局限性和中醫的價值與意義。屠呦呦在“青蒿素”方面的研究獲得世界性的認可,表明了國際醫學界對中醫學研究的深切關注與充分肯定,肯定了中醫藥對維護人類健康的重大價值。在這個時候應從醫學的終極價值觀上來重新反思、審視、認知、定位中西兩種醫學的實踐價值和文化特性,以更理性的精神重新梳理這兩種醫學文化,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夸大其實;既看到二者之間的主體差異性,也關注二者之間的共性與交集。
無論在學科構成的理論基礎、認知方式、價值倫理,還是在醫療機制、診斷方法、藥物構成上,中、西醫都存在著巨大差異。差異性的產生主要是基于的文化傳統與所使用的概念體系的不同,致使二者對疾病的認知形成了各自獨特的系統病因學解釋和分類,進而形成了不同的理論框架與實踐路徑,其中交織著理性與經驗、歸納和辯證,循證與體悟,實證主義與神秘主義的悖論。一直以來,中醫學因所謂的理論基礎的非科學性、無法界定的模糊性以及缺乏準確計量的標準和應對群體性突發公共衛生疾病時的系統整合能力不足等原因備受質疑與詬病[2]。不可否認中醫有自身無法回避的缺陷,但這種評判無疑也有失公允與客觀:一是其片面立足于西方文化視角,以西醫標準和發展思路來裁決中醫,以西醫對生命局部的割裂或局限在部分層面上的還原論思維,來認識和評判屬整體與系統的更為復雜的中醫理念;二是以思維方式上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來判定傳統醫學與現代醫學、西醫與中醫的關系。實際上即使在當代,傳承數千年之久,在整個東亞仍有著重要影響的中醫作為極有特色的醫學體系,其對人生命規律的本質認識與在某些醫學領域上的實有療效,顯示其有著獨特的優勢和特別的價值。本文試圖基于現代視域,深入剖析、重新解構中西方醫學文化的理論基礎和文化背景,厘清各自的特質、優缺與差異所在。
西醫學起源于古希臘和羅馬,其形成與發展受同時代 “天人相分”的科學自然觀的影響,傾向于探究生命現象的客觀解釋,以原子論、元素論為基本理論基礎,將邏輯論證、結構分析等方法應用于醫學,注重從結構性病變認知疾病;中醫學的形成與發展受中國古代哲學影響甚深,在其理論基礎的建構上將中國哲學中的元氣論、陰陽、五行等學說轉化為醫學的理論基礎,注重從功能性病變上對疾病辨證論治。也許正是這兩個醫學體系建立初期的這種差異性成為二者日后走向異質化的重要歷史起源因素,作為一種內在“基因”使二者沿著各自的道路演進,一個走向了客觀化和科學化,一個走向了主觀化和哲學化。進入近現代,西方醫學的發展軌跡更是顯示出一條明顯偏重于客觀操作、實體追溯的研究路線,并且隨著聲光電磁等理化、信息技術向醫學和診療技術的滲透和轉移,改進了對疾病診斷與監測的維度和深度, 加之這種檢測手段的標準化、快速化和可操作性強[3],更符合現今人類社會快速發展的需求,因此西方醫學成為當今世界的主流醫學。而西醫依賴高科技物質診療儀器和技術追求醫學的客觀化和精確性, 雖然能夠為疾病的診治、人體的內外關聯等提供比較可靠的依據,卻減少和淡化了醫患之間信息溝通交流的人性化接觸,逐漸喪失了醫學本身固有的溫情與悲憫;以延長死亡時間(延長的時間很有限)為目的的高新技術與實踐給患者造成了很大的身心痛苦,同時也使得醫療費用急劇上升,給患者個人和家庭造成了沉重的心理與經濟負擔。科學化、客觀化的同時使西醫失卻了醫學的人性化。中醫學理論從古至今一直沿著思辨哲學的路線,具有深刻的哲學淵源。其理論建構直接大量地引用中國哲學的概念和范疇去闡明醫學中的重要理論,形成的系統化的關于疾病認知、診斷與治療的理論體系,貫穿于中醫學理論體系的各個方面,可以說中國古代哲學為中醫學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同時,其“望、聞、問、切”的診療方法,辨證施治的診療特點,使其能夠與患者交流以獲取詳細立體診斷信息的同時更關注患者病癥的個體性差異,并能夠從整體性角度出發關照人的精神與心靈層面,因此一般認為中醫學很好地保持了醫學的人文傳統。但中醫學立足于陰陽五行的哲學觀念之上,理論體系和治療手段具有保守化、神秘化的色彩,對疾病的診治更多依賴于醫生個體實踐經驗的積累與診治中的主觀感悟,常常導致不同的醫生在從理論到實踐的過程中,對同一理論的理解與解釋產生差異。因此,在科學主義高揚的社會背景下,中醫理論因缺乏確切的理論依據,不能被近現代科學所證明,在學理上被認定為是“非科學的”也就不難理解。
立足于分析還原與人體器官分化而治基礎上的西醫和立足于“陰陽”平衡與整體(系統)協調基礎上的中醫作為兩門獨立而完整的醫學體系,二者之間的顯著不同更多地還是由于思維方式的巨大差異所造成。西醫學受古希臘原子論思想和二元對立思維方式的影響,堅持的是天人、人病、身心二元的機械論策略和局部微觀的醫學診療視角,沿著直觀、線性的思維路徑,從孤立的癥狀出發,關注疾病類型,更側重從外因(細菌或病毒等外部病原體的入侵)尋找疾病的特定發生機制,針對疾病的直接原因采取對抗性措施,進行器質性損害的阻斷或修復(如注重消毒、滅菌、切除病變部位等)。因視疾病于相對限定區域,力求對其追根究源,把疾病還原到細胞、基因和分子水平,求精追細的循證思維方式和邏輯推理的認知方法使西醫能精確快速的定位病灶以消除疾患。而中醫學則受中國古代元氣論等一元論思想以及天人合一思維理念的影響,堅持人“與天地相應,與四時相副”,形神相即、身心合一、有機統一的觀點,以陰陽、五行理論為骨架,從整體、系統、時空、對立統一的辯證思維中,運用抽象的、綜合的思維模式認識人的陰陽一體動態協調與自我穩定平衡的生命運行規律,以及從內因角度提出身體內部陰陽失衡導致疾病產生為基本理論,通過經驗、直覺的認識方法和以表知里的推導方法,憑借中藥、按摩、針灸、氣功甚至心理作用調節人體中各個系統之間的平衡,強調“扶正祛邪”,即扶持和維護人體自身所具有的正常功能以排除各種不正常的干擾。形成于兩種不同思維方式下的中西醫學體系,因此在臨床診斷與治療方面就表現出明顯的差異性:分科寬泛與分科詳細的對比,個性化診治明顯與分類量化特點凸出的對比;經驗直覺與循證推理的對比;身與病的對立統一與二元對立的對比;以及治本與治標、治未病與治已病、“對癥治療”和與“辨證施治”的對比等。中醫的臨床優勢主要集中在內科以及婦科、小兒科、老年科、 皮膚科等慢性病和疑難雜癥的治療和調養, 西醫的優勢主要集中在外科以及與外科相關的眼科、婦產科、胸外、腦外等學科以及急重病癥的治療。而中醫由于過于注重整體性、系統性的診療思維和所借助的經驗、感悟的認知方法使其很難擺脫復雜系統不確定性和模糊性的糾纏以及治療周期長、療效慢的弊病;西醫則過于注重微觀、孤立的元素,分科過細,將疾病和患者生命整體相割裂,會影響到臨床決策的最優化和患者身心整體的健康,也會成為醫學進步的障礙[4]。當前,中西醫學各自也看到了自身的局限性,在彼此的對望中也在析取對方的優勢,中西醫結合、個體化醫療(傳統西醫用藥針對同一種疾病按照相同的劑量服用同樣的藥物;個體化醫療則是根據不同病人的藥物效應、個體差異選擇合理的藥物和最合理的劑量)、精準醫療(將個人基因、環境與生活習慣差異考慮在內的疾病預防與處置的方法)理念的提出能夠看出二者融合的身影。
一種醫學體系的形成與發展絕不是醫學自身一個獨立的元素決定的,它與其賴以產生的社會文化的眾多因素密不可分。作為介乎于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間的知識形態,醫學不僅是知識體系,還是生命信仰,不僅要面對患者的軀體,還要面對患者的心靈,這就決定了對醫學文化的洞察追問和分析解構始終要伴隨著從科學到人學、技術到人性、工具到價值多角度的思考[5],必然會超出單純的醫學領域而擴展到文化和社會領域。中西方思維方式、實踐價值觀的差異造就了中西方對關于疾病和健康的醫學有著不同的理解與認知;不同的社會結構和文化心理所形成的不同道德規范、行為準則,在醫療衛生語境中對醫患關系和診療行為就會有不同的期待與選擇。西方醫學文化包括其衍生的生命倫理學框架是建立在西方哲學、法律和宗教基礎上,把個人放在首位,強調個體的權利、自主性、生命尊嚴等,反映了西方醫學文化對個人權利、自主選擇、公正及機會均等的關注;中國民族醫學從它產生到走向完善就注入儒家思想的文化基因,中國儒家文化在突出“家、族、宗、國”的社會結構和“尊親、等級”文化理念下,強調在一定社會關系中定位與認識個人及其權利,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倫理建設和道德判斷。因此,在醫療語境中, 往往會把家庭意見和選擇放在首位,受情感、道德和社會關系等價值因素影響較深。雖然治病救人是中西醫學共同追求的核心內容和宗旨理念,但由于文化的差異,在具體的醫療實踐中對其理解和踐行就存在著顯著的不同:對生命的認知上,西方更崇尚生命是質(價值和尊嚴)與量統一的生命價值論而中國更秉承著延續生命長久性的生命神圣論;在醫療秩序中,西方強調公正平等基礎上的秩序與規則而中國延續著“愛有差等”文化下的人際、人情關系;在診療出發點上,西醫遵循著“以個人為社會本位”的個體獨立意識下的自我選擇,而中醫堅持“以家庭為社會本位” 的診療決定與處理模式;在臨床診療過程中,西醫更多遵循“法律”“理性”“利益(最大化)”文化而中醫注重“情感”“義理”“道德”文化的體現[5];對醫者的角色定位上,受市場價值理性和早已成熟的職業化思想的影響,西方的醫者自覺履行著自身的社會職業定位,而中國醫生長期在儒家“醫者父母心”的醫學文化傳統影響下,往往還要承擔高于醫生職業角色應該之外的某種社會責任。相比之下,西醫在人類病痛與復雜的道德困境面前,理性的思考與演繹是以一種實用主義的方式來解決醫學實踐問題,以“求真”為指歸明顯;而中醫在履行救死扶傷的神圣職業使命的同時,往往還被傳統約定俗成的社會文化和道德心理所裹挾與牽拉,以“求善”為導向凸出[6]。而在中國現代醫療體系下以及醫患關系高度緊張的社會現實中,占據中國醫療體系主流的西醫,在醫患關系的具體處理中,應該更多地從中醫治則中汲取和體悟以人為本的原則。
無論是博大精深的中醫理論還是科學嚴謹的西方醫學,都是幫助人們救死扶傷、去除病痛的醫學體系,在現實中其巨大分野源于多元社會世俗生活的或然選擇和求醫慣性以及哪一個更符合現代人的思想認知與價值追求。站在醫學人類學的視野,二者實無優劣,不過各有其適用的范圍和領域,從更廣闊的角度去看,在今天這個時代,現代醫學發展應破除非此即彼、二元對立式的思維模式,應在追求普適性的基礎上應保持多元醫學文化之間的張力,關注其給予世界醫學發展的一些有價值的啟示,進而對人類的健康與生命來說實現一種優勢互補,為造福人類提供更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