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與超越
——對當代硬筆書法教育的思考

20多年前，“五筆”等各類輸入法解決了漢字輸入的難題，時至今日，漢字在電腦時代早已暢通無阻，漢字輸入技術使用的深度和頻率不可避免地減少了漢字書寫的時長和頻度，越來越多的人從“會寫”退化為會“辨認”，漢字書寫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局與挑戰。書寫實用性日益受到削弱，“書寫危機”正在到來。而今，青少年漢字書寫水平嚴重下降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提筆忘字，漢字書寫歪歪扭扭，缺乏規范與美觀成為中、小學生書寫的普遍現象。“會書寫漢字”“把漢字寫好”是一個中國人不可缺少的基本素養。20世紀60年代郭沫若在《人民教育》雜志上有一段十分經典的題詞：“培養中小學生寫好字，不一定要人人都成書家，總要把字寫得合乎規格，比較端正、干凈，容易認。這樣養成習慣有好處，能夠使人細心，容易集中意志，善于體貼人。草草了事、粗枝大葉、獨行專斷，是容易誤事的。練習寫字可以逐漸免除這些毛病。但要成為書家，那是另有一套專門的練習步驟的，不必作為對于中小學生的普遍要求。”我以為“作為對于中小學生的普遍要求”更多地應該是針對實用書寫，具體來說，日常的硬筆字書寫首當其沖。從具體的書寫教育到人的習慣、品格的養成，這段題詞說得非常到位。就書法課程的終極目標而言，應該是培養人，培養人的內涵、品質、修養。練字可以養性，當然也包括日常使用最廣泛的硬筆書寫。

書法是中華民族最富特色的藝術形式，它有幾千年的傳承、積淀，又有當代的弘揚和創新，作為文化的載體，與中華文明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可以說，它是打開中華文化之門的鑰匙，是登入中國傳統藝術殿堂的途徑。對書法源遠流長、根深葉茂的傳承體系有所了解，可以增加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可以增加文化自覺與自信，可以將對中國文化的愛深入骨髓、滲入血脈。而這一切都應該從科學、端正、規范的日常書寫開始，如果平時的硬筆書寫提筆忘字、點畫失度、沒有基礎、毫無章法，毛筆書法的教育和普及就成了奢談。書法教育的本源應該是寫好漢字，按照藝術規律通過書寫表達藝術情景，完成藝術創造。正確地運用漢字、正確地書寫漢字是書法藝術的基礎。所以書法教育的初衷是，培養廣大學生寫好漢字。寫好漢字和日常書寫、書寫練習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又和書寫工具有著密切的關系。對于廣大學生來說，學好書法的考量，不僅體現在能夠完成一件規范優美的毛筆書法作品，更應該體現在日常的實用書寫中。日常書寫的落腳點應該是硬筆的書寫。

硬筆作為實用的書寫工具并非是近代以來的舶來品。以前學者在討論我國現代硬筆書法的歷史源流時，往往只追溯到清代，認為我國硬筆書法是受西方鋼筆傳入的影響才應運而生的一種新體。但是，敦煌遺書專家、敦煌研究院遺書研究所所長李正宇研究員在對敦煌遺書研究過程中發現了不少屬于公元2～14世紀的中國古代硬筆書法寫卷，并認為古代硬筆書法是客觀存在的，自古以來就一直持續不斷地在使用、流行并發展變化著。他在《敦煌硬筆書法》一書中提出：“硬筆書法是同漢字與生俱來的最早的漢字書法，是漢字一切書法的母體。”“商周時期的甲骨文，是遠古硬筆書法集大成的代表作。”“戰國以來，漢字書法沿著硬筆書法和軟筆書法兩條線索繼續發展。”經過對敦煌遺書中硬筆書法作品的反復研究，他認為現代硬筆書法的結構原則和筆畫組合，實際上都沒有突破敦煌寫經中的古代硬筆書法的規范。

李正宇先生所談的“硬筆”指的是毛筆之外的用金屬、骨質或竹木之類削磨而成、直接蘸墨進行書寫的寫字工具。他所談的“硬筆書法”，就是用這種筆寫成的作品。從新疆焉耆明屋遺址出土的名為《密院修業僧圖》的4幅組畫中的竹筆和武威出土的西夏竹筆實物看，公元12世紀的硬竹筆在設計及造型上都已為近代和現代鋼筆筆舌、筆尖制作工藝的濫觴。目前發現和已鑒別出的敦煌硬筆寫本達到了2萬多頁，多為紙本，也有絹本；有漢文、梵文以及盧文、粟特、突厥、于闐、吐蕃、回鶻、西夏等10多種古民族文字；書寫內容涉及文學作品、契卷書信、經帖雜文、佛經；使用書體包括硬筆楷書、行書、行草和草書。這批硬筆寫本主要出自敦煌藏經洞以及近百年來在莫高窟其他洞窟、佛塔、烽燧遺址的陸續發現。

敦煌硬筆寫本字體筆畫平整，粗細均勻，富有現代硬筆書法“線”感，是用竹、木、骨、角等硬質材料削制的硬筆蘸墨寫成。硬筆在敦煌寫本中長期使用，歷經漢、唐、宋、元諸朝，延續了1200多年。《敦煌硬筆書法》中首次披露了與敦煌歷代的墨書經卷中同時存在著為數不少的硬筆寫經作品。如現藏于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的《李嶠雜詠》，是迄今敦煌發現的最早漢文硬筆寫本，書寫年代在唐代大歷年間（公元766-779年）；英國人斯坦因從敦煌烽燧遺址中拿走的盧文絹書則是一件更為久遠的硬筆作品，書寫年代約在西漢末期的公元1世紀；藏于日本天理圖書館的《俱舍論頌》則是敦煌目前發現的最晚的漢文硬筆寫本，書寫年代約在公元13世紀的元代。

古代書法名家以硬質書寫工具練字的記載不乏其例。如傳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說張旭“遇見沙平地凈，令人意悅欲書，乃偶以利鋒畫而書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自茲乃悟用筆當如錐畫沙。”通過硬質書寫工具在沙上書寫感悟毛筆書法的筆法。歐陽修《瀧岡阡表》記載他“四歲而孤，家貧無資。太夫人以荻畫地，教以書字。多誦古人篇章。及其稍長，而家無書讀，就閭里士人家借而讀之，或因而抄錄。以至晝夜忘寢食，惟讀書是務。自幼所作詩賦文字，下筆已如成人。”

那么，什么是書法，什么是硬筆和硬筆書法呢？廣義上的“書法”可以定義是以漢字為表現對象，通過操縱和使用特定書寫工具產生的造型藝術，用硬質材料制作的筆叫“硬筆”，如鋼筆、圓珠筆、鉛筆、竹筆等。硬筆書法，就是用硬筆書寫漢字的藝術。我國硬筆書法可以追溯到四五千年前的彩陶上出現的刻劃符號，如山東大汶口的原始漢字形體是刻畫于一種陶尊上的，距今已有4500年，其書寫工具為刀斧或利器之類。這可說是目前所知最早的硬筆書法。殷商時代的甲骨文是一種比較成熟的文字，它是用骨刺、石片等刻在龜甲獸骨上的，也屬硬筆書法。董作賓、陳夢家等為代表的文字學家認為殷墟出土的甲骨朱書、戰國竹簡、帛書為柘木筆所書。丁文雋說：“篆籀削竹為筆，濡漆當墨，筆墨停勻，而體勢嚴密。”《篆書入門》一書中解釋：“古代無筆墨，以竹竿涂點漆書于竹簡，竹硬漆膩，不能行畫，輒成頭粗尾細之狀，其形象蝌蚪之形，故有其名，然流傳至今已不可見。”毛筆的筆毫柔韌而富于變化，用于記錄語言、傳播文化，并可借此抒發感情，陶冶情操，因而被廣泛使用。到了19世紀初，美國人沃特曼發明鋼筆，由于鋼筆攜帶方便，書寫流暢、速度快而風靡世界，也傳入中國。辛亥革命前后，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使用鋼筆的人逐漸增多。如蘇曼殊1919年前翻譯的《文字因緣》的原稿，就是用鋼筆寫的；黃若舟先生于1935年編寫了《漢字快寫法》，1949年鄧散木、白蕉合寫了《鋼筆字范》。

當今世界已進入電子信息時代，生活五彩斑斕，因此人們對文化藝術的追求及審美情趣也隨之發生變化。硬筆書法適應現代生活，是富有生命力的，并將會更加蓬勃地發展。硬筆書寫工具簡單、易取，便于攜帶，易普及和大眾化，它的發展，有著雄厚的社會基礎和廣闊的前途。硬筆的書寫方便、便捷，通過適合的表現形式，在紙上或其他材料上表現可剛可柔，可粗可細，鐵劃銀鉤，婀娜多姿，行云流水，美不勝收，具有硬筆獨特的藝術魅力。由于硬筆書法有一些毛筆書法無法取代的特點，因此它有著數以億計的后備軍，絕大多數人可以說天天都在與硬筆打交道。正如毛筆在被廣泛使用的古代產生了許多著名毛筆書法家一樣，今天這樣深厚的硬筆書法土壤必定會造就出很多硬筆書法家來。雖然硬筆書法藝術的理論和實踐發展還很不完善，但她顯示出了強大的生命力——在20世紀80年代初，同傳統書法一起繁榮和輝煌，經歷了高峰期、沉寂期、平靜期這幾個階段的當代硬筆書法，現在正處于一個有序而平穩的發展時期。

南京去年曾舉辦過首屆全省教師正書大賽。與一般大賽不同的是，比賽不僅有毛筆書法，還有硬筆書法，包括針對教師必需的粉筆書法，筆者有幸忝列評委之類，目睹了一批優秀作品，印象頗深。許多作品對硬筆書寫工具的技巧把握日臻完善，硬筆工具的表現力之豐富超出了我們想象。比賽除一般的分類獎項，還設置有“全能獎”，即所謂“三筆字”全優。可以看出，毛筆、硬筆在書寫技巧和基本規律方面有許多的相通處，硬筆書法應該是毛筆書法的基礎，對向毛筆書法深層次的過渡是有好處的。對于低年級的學生而言，首先進行硬筆規范的基礎訓練，在掌握一定量的漢字的基礎上，通過硬筆的練習，知曉書寫的基本技法特點和規則，樹立筆法、結構意識，掌握基本的書寫規范，養成良好的書寫習慣，應該是書法基礎教育極為重要的環節。

硬筆書法曾經輝煌。1985年杭州舉辦的國際硬筆書法大賽參與面之廣、投稿量之多令人嘆為觀止，上百萬件的收稿量令今天的書法大賽汗顏。有人說在毛筆書法熱的大潮下硬筆書法風光不再，加之實用書寫的弱化，當下的硬筆書法何去何從？硬筆書法如何定位，如何生存、發展，是硬筆書法界關心的問題。我以為今天的硬筆書法面臨的最大機遇就是社會對書寫技能普遍下降的深刻擔憂和書法教育事業的日益受到重視，在涉及數億人的漢字書寫質量提升工程中，硬筆書法的地位和作用將是不可替代的。就江蘇書法界而言，今天的書壇領軍人物許多曾經就是當年硬筆書法界的風云人物，江蘇省書法家協會主席孫曉云、副主席黃正明、王衛軍等都曾經出版過鋼筆字帖。因此，軟硬兼施、雙管齊下，在傳統毛筆書法滋養、影響下提高硬筆書法的表現力與內涵是一條重要途徑。硬筆書法教育的實施，我以為以下幾個方面需要關注。

一、以師資隊伍為抓手，培養一批能書善教的高水平師資

教育部《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頒布以來，各地結合教材編寫，教學法的實踐與探討，加強了師資隊伍的培養，如南京市教育局舉辦了首期南京地區骨干師資培訓班，組織了各區中小學校的一批骨干師資進行系統培訓。蘇州市教育學會書法教育專業委員會自2015年成立以來，已舉辦了多期書法師資培訓班，培訓內容將硬筆書法（鋼筆字、粉筆字）列入其中，深受一線教師的歡迎。

二、深入開展硬筆書法名家進校園活動

通過結對幫扶、公開課、講座、創作示范等形式提高師生硬筆書法學習興趣和書寫水平，營造濃郁的學書氛圍。如作為硬筆書法界重要力量，江蘇省硬筆書法家協會去年迎來了30周年紀念日。在江蘇省硬筆書協近年來舉辦的活動中，進校園是一項重要內容。王惠松主席牽頭帶領一批硬筆書法家走進全省各地中小學，開設硬筆書法專題課，舉辦講座，現場示范，編寫硬筆書法教材，帶動了廣大師生學習硬筆書法的積極性。他們中的大多數精擅硬筆書法的同時，也是毛筆書法界知名的書法家，兼有毛筆書法的深厚功底。南京鳳凰母語研究所牽頭組織了20余所聯盟學校，通過語文專家、書法教育專家與學校結對，定期進校園指導教師，每所學校穩定參與書法學習的教師有30余人，按照要求每周完成硬筆和毛筆練習作業，書法專家指導教師進行批改、講評、示范，舉行每月一次的集中輔導、講課。蘇州地區在蘇州市書法家協會學術支持下，在蘇州市教育學會書法教育專業委員會組織下，開展了有聲有色的書法家進校園、教師書法大賽、書法優質課評選等活動，有效地推動了硬筆書法教育工作。

三、嚴把硬筆書法出版物的質量關

目前硬筆書法社會教學和教材、字帖社會需求量極大，存在社會培訓機構和教材、字帖良莠不齊的現象，有的教材、字帖漏洞百出、水平低下、誤人子弟、貽害無窮。因此要大力推出高質量的教材、字帖，如王惠松老師出版了大量高質量的硬筆書法字帖、教程；劉有林老師的蘇教版語文教材上的硬筆書法范字書寫和配套硬筆習字冊等書寫嚴謹、規范、藝術性高；王浩老師等結合課堂教學實踐，出版了針對教師學習提高的《粉筆字技法教程》等字帖，都影響深遠。

四、重視新媒體、新技術在硬筆書法教育中的開發與運用

江蘇硬筆書法的領軍人汪寅生主席曾開辦過“跟我學書法”硬筆書法教育網站，實現了在線的教學示范、釋疑解惑、線上線下的師生互動，大量硬筆書法的網站、論壇、微信群、微信公眾號等對推廣硬筆書法教育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在中小學書法教育實施過程中，加強毛筆書法教育的同時，兼顧硬筆書法教育，加強對學生硬筆書寫習慣養成與技法練習的指導，將傳統毛筆書法的筆墨技巧、筆法規律同時體現在硬筆學習中，外化在日常實用書寫中，從而提高全民族的普遍書寫水準，提升漢字書寫和表達的技能，使之不遜于古代，不汗顏于后代，如王羲之《蘭亭集序》所說，“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將今天的努力變成明天的經典，打造今天的文化高原、高峰。

［1］教育部.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S］.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2］李正宇.敦煌古代硬筆書法［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