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汀
早上,世界已經存在很久了
早上,世界已經存在很久了:
從一個黑暗的房間醒來,起身,
——我莫名地意識到這一點。
沒有洗漱,我開始走動。
汽車的聲音在墻外轟鳴,
壁龕上佛像的臉色我看不清。
木門的把手發涼。
不知何時我穿上了拖鞋。
鄰近的房間,紅色的蠟燭沒有熄滅。
一個寬綽的倉庫在等著我,
堆積著我未結識的物品。辨認標簽后,
我明白,自己偶然地占有了它們。
喑啞的冰箱旁邊,我觸到一個拉索。
卷簾門慢慢上升,這時我記起,
我是一個年輕的商店店主。
出門之前,我注視天花板,
那個簡易的吊燈,我愿稱之為室內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記得,我們這兒是否曾有過露天的時代。
給某位不相識的隱士
多年來我一直保持沉默,
每日注視窗邊的花飾。
這小小的皺褶從未提醒我,
生活中持續著的窸窣聲響。
但過去的困難仍然到來,
在這個尋常夜晚,我沒有睡著。
我羨慕那個醉醺醺的酒鬼,
他反復擦拭那盞路燈。
我坐在桌前,反復地臆想他,
我確信那絕不是一個幻影。
凌晨的馬路在丁當作響,
它召喚我投入懷抱;任何一個懷抱。
我邁著兒童的步子,
假裝醉醺醺的,開始敲打
街邊的第一扇門。這就是那個不真實的時刻,
我看見的只是個憤怒的睡眼惺忪的男人。
我禮貌地道歉。白晝像油滴一般凝聚。
一個頹喪、貧乏的中年男人,從后面追過來,
當他的身影漸漸蓋過我的,
我感到一陣不再復返的戰栗。
在候車亭下
在候車亭下,我睜開眼睛。
我觸到了那蔭庇,
一個小小的頂棚。
它是我的限度。
向你呼喚,——我所來自的
——那個傳統。
雨點落在我們的外部,
像敲打一只古代的瓷器。
這器具值得贊美,
而渴慕正在來臨。
雙手輕輕撫摸,在底部,
我感到一個十字的裂紋。
我不知道,
在它身上曾有怎樣的震顫。
他已經認識了冬季
他已經認識了冬季,
認識了火車經過的那片干枯原野。
城市在封閉,運河上有一片綠色的云。
進入黑暗的房間,像梨塊在罐頭中睡眠。
他的體內同樣如此,孤立而斑駁,
不再留存任何見解。
可是旅行在夢中復現。在夜間,
他再次經過大橋,看見那只發光的塔。
它恰好帶來慰藉的信息。
緩慢地移動身子,他做出轉向,
在這樣的中途,他開始觀察
來自鄰人的光。
家鄉
我依賴于自己的家鄉,
那已從身上脫落的東西。
那些老年作家,他們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
但傍晚呈現綠色。
他們的智慧在下沉,像糖落入水中,
我們一同踩在柔軟的底部。
仿佛我們被玻璃器皿包圍。
村莊吐露幾縷炊煙,虛弱地抵達頂部。
就這樣回饋對等的經驗。
將有一個人,如赴約一般到來,
提著童年的燈籠,在田野的霧氣里
捕捉敏銳的死亡。
待在荒蕪的當代
待在荒蕪的當代,不如做一個夢,
躍過數十年歲月,直接到達老年。
但此刻我清晰地聽到,
曠野里傳來音律的碰撞聲。
而夢在我們這里貶值,
像秋日的草堆,等待焚燒。
也許內地深處的某個村莊,
仍有溫順的古代諷喻。
站在山頂觀望,公路有如風箱,
幾百輛汽車發出轟鳴,
融入永無止境的擁擠。
天地間仍有某種寬宥,無人認識。
星星像探照燈,嵌在黑暗中,
它們曾目睹的歷史蕩然無存。
寒冷的時刻
寒冷的時刻,
我生存在你們的談話中。
轉瞬即逝。前面是一個女孩,
她正慌張地走上公車。
車廂里的空間如此蓬松,
被宇宙吸引,從窗戶溢出。
漂浮在文學史中,也失去清醒,
時間被攪拌均勻。
自然在回收①。它關注一塊碎片,
甚于整座城市的厚重灰塵。
抽象的生活適用殘破的比喻。
睡眠困難將訪問樓群。
憂愁從座椅升起,作為兩千萬分之一。
我走下車,忘記人和世界的緊張關系。
注①:“自然在回收”,語出詩人王煒的一次口述
一月
星期天到了,蒼白而疏軟,
像一張蘸著水跡的包裹單。
想到這一點,我望向窗外,
雨終于停了。
塵土的氣息包裹著房屋,
仿佛冬日的外殼。
我去郵政局取書,
布谷鳥嘶吼。
廳堂里空無一人,
只有油漆的干燥。
我向它內部走去,
穿過狹長的走廊。
院子里滿是積水,
郵車將要出發。
偶然地,我置身于此,
聽著小販搖晃的鈴聲。
我們離開城市,駛向南方,
大道上滿是光亮。
后來,汽車停下來,
我也就從旅程中退出,走下公路。
現實被反復踩過,
草梗在邊緣酣睡。
我注視近處的房舍,
那屋頂好像羽毛。
我矚目山丘上的農田,
它們倦怠且安靜。
詩在那兒顯現;
是那分行的形式讓我著迷。
爭吵已經結束
爭吵已經結束,
但船仍在顛簸。
一些夜晚的火光被我記起,
它們究竟來自哪里?
但是涼風吹來,
這是時間的涼風。
我已無法向你說明什么,
既然待在船艙的底層。
已經就要到達對岸,
我為什么發出嘆息?
我將打開窗子,眼見海藻
縛住了指針。
在某個大廳里,世界發白。
我已找不到你的位置。
卡珊德拉,請告訴我,
船兒的顛簸真會遣散一對夫婦?
一個迷霧散去的清晨,
我正辨別出神廟的倒影。
(請不要擦拭我們,
這些宇宙的塵埃。)
所以我覺得這一切來自書本,
桌上傳來振動,那是你的手機。
或許我在啜飲明亮的紅茶,
而特洛亞人的船槳攪起了泡沫。
青島圖書館,認出保羅·策蘭
發生變化了:
我的朋友們都改變了。
仿佛是春雨進入了土地。
我所渴望的寒冷
竟化成了人的臉孔;
我認出了你。
因為這里開始變得急促;
因為那些日夜的孤獨,
發生變化了,我的朋友:
我的眼中露出了石頭。
(好讓你踩著走過。)
而你的眼像一個黑色的——
小旅館,有誰從里而打開門
并接過了我的旅行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