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成林
近年來,媒體不時報道職業教育“就業好”“政策好”,為何又頻現招生難、零投檔?[1]職業教育是否陷入了越大力宣傳越受懷疑的怪圈?其實,我國職業教育經歷過令人懷戀的“黃金時代”。目前我國中職在校生約1,599.01萬人,高職在校生約887.16萬人。總體規模迅猛增長,校園設施設備大幅度提升,為何帶不來社會的普遍認可?為何不同時期職業教育在學生眼中差距這樣大?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邏輯與戰略應該怎樣?從歷史與邏輯結合的角度分析40年來我國職業教育改革與發展歷程、得失與經驗,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職業教育招生改革與發展經歷了逐漸復雜化過程,對其研究也逐漸走向豐富和多樣化,實踐指征更為明顯。綜觀我國改革開放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研究內容,主要集中在六個方面。
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與社會發展、教育改革之間聯動日益密切。在中等職業教育發展及招生政策變遷方面,很多研究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梳理(馬濟勝,2007;劉貞,2011;杜連森,2014)。一般認為,中職招生制度由“雙計劃”“雙軌制”到面向市場,是改革開放以來發展的主要脈絡,招生狀況經歷了恢復、發展、下滑與重振四個階段(和震,2009;曹茂甲,2011;施剛鋼、趙媛媛、張霞,2014);從學制改革角度認識中等職業教育的恢復階段,[2]以及用政府與市場互動分析框架將中職招生制度改革劃分為早期市場失靈和近期政府失靈兩個階段,[3]為研究提供了新視角。高職招生政策變遷主要體現為各時期出臺的各類政策文件(鄭若玲、朱賀玲,2013),總體上經歷了從依附發展到相對獨立、單一形式到多種途徑、統一招生到自主招生、分類招生、與高職院校同步大發展的過程(李小娃,2017)。作為高等教育的一部分,高職招生夾雜在高考測評制度、錄取制度以及管理制度歷史變遷等研究中(李木洲,2014;羅立祝,2007;教育部考試中心,2017)。縱觀該段發展歷程,職業教育招生烙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在改革的大潮中起落沉浮,令研究者心情沉重,唏噓不已。政府與市場關系、教育與社會關系、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關系,是職業教育招生改革不可脫離的大背景。
40年來,關于職業教育招生改革,大致經歷了市場化、規范化和多樣化等三個階段。1994年前后,中職學校出現招生難、學校爭奪生源問題(陳勝凱、陳世勝,1994;馬祖祺,1994),學校開始面向市場求生存,[4]中職招生經歷了從“雙軌”到“并軌”的陣痛(周文浩,1999)。調研顯示,“十一五”時期,由于國家持續的強力干預,招生與資助等政策配合,中職在招生規模擴大、生源結構多樣化、招生方式靈活多樣、管理體制逐漸規范等方面有一定起色,但存在個別學校招生火爆與普遍性招生難現象(“中等職業教育招生制度與教學模式改革研究”課題組、張昭文、胡秀錦等,2013;中華職業教育社調研組,2014),治理有償招生等違規行為成為政府工作重點(崔奇、竟玉梅,2007;陳勝祥,2009;王壽斌,2010;孫翠香、張雪芹,2013)。高職招生方式日趨多樣化,除了統一高考之外,高職單獨招生、三二分段轉段對口招生、中高職貫通對口招生、技能大賽獲獎者免試登記入學以及注冊入學等,不斷拓寬了中職生升入高職院校的通道(戴成林,2011)。特別是2007年開始試點的單獨招生政策,成為優質高職招生利器,但在隨后的擴大試點中異化為高職院校間搶奪生源工具(蔡瑞林、石麗,2017)。而注冊入學、免試登記入學等辦法還不成熟,被認為是高職院校生源不正當競爭的手段(郭光明,2012)。在當前時期,高職招生呈現出錄取方式多樣化、生源側重本地化、招生過程市場化的特征。由于高職示范校建設、公民辦資金管理投入差異、本科高校擴張以及高中階段生源出現階段性下降趨勢,高職學校錄取出現兩極分化,招生博弈成為常態,違規違紀的現象時有發生(戴成林,2017;毛麗閣,2017)。可見,在計劃經濟時期,職業教育招生并沒有成為需要研究的問題,沒有受到學界關注,一旦被推向市場,直接與學校、學生面對面招生,給職業院校帶來很大壓力,而這時招生方式創新、招生制度建設和招生市場監管等,成為研究重點。
各方公認,職業院校招生難在于學校教育質量不高、專業吸引力不強等。具體而言,就業崗位沒有“專屬性”職業地位和缺乏向上社會流動的機會及空間,[5]以及現實中高職畢業生難以向上社會流動,[6]影響了人們對高職教育的選擇(張瑤祥,2013;張濟洲、黃書光,2015)。通過實證分析,與農民家庭子女選擇中職顯著相關的因素是子女學習成績、家庭收入等而不是宣傳中的“就業好”(張劍、陳勝祥,2010;于洪姣,2015),免學費政策對中職涉農專業招生產生了巨大影響(張旭,2012),但是總體效果不及預期,其促進中職招生的作用在逐漸弱化(陳勝祥、曹婷,2011)。總之,社會偏見、預期收益率接近機會成本以及升學通道不暢等是農村中職招生困難的主要原因(劉洪銀、陽耀芳、韓曉強,2011)。另外,政策執行者與政策目標群體之間存在顯著的利益訴求沖突(于晨、肖艷婷,2017)、全能統治型政府的行政邏輯(王星霞、高廣驊,2017),也造成了中職招生政策失真,制約著招生改革進程。在高職方面,招生結構不夠合理、招考偏重文化取向、考試方式單一、技能考試難、招生批次“低本一等”、[7]制度間沖突、監管不嚴、生源減少等,對高職招生帶來不利影響(袁桂華、柴永生,2016;蔣麗君、邊新燦、卓奕源,2016;郭靜、佛朝暉,2016)。總而言之,職業教育招生難,根本在于不斷分化的社會分工中其就業收益率的不斷降低、未來職業發展空間受限,影響了社會選擇的偏好,加上教育系統規模大發展,強化了大眾偏好普通教育與本科學校。
在招生措施上,職業院校竭盡所能在增強吸引力上下功夫。從現有研究看,中職招生改革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與升學掛鉤,特別是中職招生專業設計為與大專(中高職銜接招生)甚至本科連讀吸引初中畢業生,通過聯合辦學、設高職預備班、中專套辦等,拓寬各種形式的上升通道成為各校重要措施(邢暉,2000;朱世東,2002;鄧玉婷、楊靜錦、梁文志,2016;楊鐸、寧永紅,2016)。但是目前中高職學校間銜接多于課程間銜接,建立課程、知識內容、培養方案等方面的銜接機制,任重道遠。二是與財政資助配套,通過免學費、生活補助、國家獎助學金等減輕家庭經濟負擔。與財政資助比較,學生更愿意選擇升學機會和就業前景良好的中職校和專業,而且存在顯著的地區差異(劉彥林、哈巍,2017;田志磊、黃春寒,2017)。高等職業教育考試招生改革呈現新趨向,如暢通學生成長渠道,提供職業生涯指導,實施分類分層考招,不斷擴大學校招生權限,以及重視發掘鞏固本地生源,招生運作過程市場化,側重使用改革招生體制、招生方式、考試制度和錄取方式等為重要內容的系統變革工具和以控制招生規模和限制生源為主要目的權威工具等特征(唐玉林、陳良、袁瀟,2014;戴成林,2014、2017)。總體而言,職業教育招生改革體現了服務性、多樣性,促使職業院校面向學生和企業,滿足消費者需求的市場經濟特點。
接續前期研究主題,近期招生改革研究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
一是招生雙軌制(分類招生)。廣西于2002年試行本、專科招生考試分離制度,2005年被取消。[8]目前,《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提出的分類招生考試政策已經在安徽、陜西、廣東、遼寧等各地逐漸走向實踐。因材施教、差異化教學和多元智能理論是其理論基礎,高校培養目標等客觀差異是實踐基礎,而公平性有待進一步考察,比如平行志愿、招生計劃、測試方法、參與院校等,藉此是否提升辦學層次再次成為議題(劉偉,2009;羅立祝,2013;王偉宜、羅立祝,2014;邊新燦,2017;田建榮,2017;李小娃,2017)。分類招生,仍然處于高考制度改革中謹慎探索的邊緣。
二是高職本科招生。本科院校辦高職得到較多認同(韋蘭用、孔峰、秦福利等,2000;石令明、譚界忠,2003),相比之下,高職高專爭取辦本科教育(趙白云,2001;郭和平、陸曦,2002;石令明、譚界忠,2003),從一開始就爭議不斷(李均、魏書敏,2003;李清,2004;雷世平、姜群英,2005),認為,高職院校成立時間普遍不長,辦學特色還不是很鮮明,加之對本科層次高職特性的認識還不太清楚,尚未形成系統的概念和理論。[9]例如,在認識上,把高職混同于專科、把本科高職當成擴大了的專科高職或普通本科教育、把升格專科高職作為發展本科高職的唯一模式(李均、魏書敏,2003),因此,高職專科院校升本的“政策口子”沒有打開。近年來,高職辦本科又舊事重提(李均、趙鷺,2009;李曉明,2012;魯武霞,2013;汪亞明、王玨,2014;何靜,2015;吳金旺、郭福春,2016;余景波、劉美云,2017),浙江金融職業學院、天津輕工職業技術學院等各地院校對舉辦本科專業進行了多年探索(吳金旺、郭福春,2016;李揚、周樹銀、蘇越等,2018)。實踐中很多地區和高職院校在靜靜地探索,發展本科高等職業教育是未來職業教育招生的重要動力。
三是中職招生“職普比”研究。最近為積極回應社會輿論,不少研究集中探討了“職普比”問題,梳理其源起及演進情況,通過統計數據和問卷調查分析,肯定了“保持高中階段職普比大體相當”政策積極意義,[10]并要堅持下去(李紅衛,2012;徐桂庭,2016;陳清,2017;張健,2017;席東梅,2017;車明朝,2017;徐桂庭,2017)。
改進職業教育招生,主要在于進一步規范招生市場秩序,加強利益相關方的有效合作,關注弱勢地區和群體的入學機會,平衡普職招生比例,并在辦學模式、人才培養、服務對象等方面作出配套改革。在中等職業教育招生改革方面,在政府與市場層面,要加強政府治理,尊重市場,發展政府與市場良性互動關系,[3]注重長短期政策組合,促進招生政策利益相關者的共同治理,加強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合作(陳勝祥,2012;杜連森、莊西真,2014)。在宏觀層面,要著眼于建立和完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的大方向,要適應面向人人、面向社會的職業教育定位,[11]要堅持因地制宜,分類指導,要關注弱勢群體,完善保障制度,要推進區域職業教育資源合理配置,繼續擴大面向農村和中西部地區招生規模與范圍,加強政府統籌和監管,解決招生中的突出問題,規范招生市場秩序(“中等職業教育”課題組,2013;孫翠香、張雪芹,2013;何文明,2014)。在學校層面,建立“需求—供給”模式,發揮“政行企校研”多方聯動優勢,增強辦學實力,提升教育質量,讓學生學習到能夠獲益的崗位實踐技能;實行綜合評價錄取制度,提高中職生升學比例(鄂甜,2014;徐云慧、聶恒凱、姚亮,2014;于洪姣,2015;王星霞、高廣驊,2017)。
在高等職業教育招生改革方面,在宏觀層面,省級政府要加強統籌,優化高職招生考試制度,加強頂層設計,構建科學合理的制度組織結構;完善配套制度,優化高職招生考試制度供給;加強非正式制度建設,實現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的融合(郭靜,2016;郭靜、佛朝暉,2016);調整職普比,確定本專科生的合理比例,完善高等職業教育“層次”,推進普及高等職業教育大眾化(高橋,2007;顧坤華、趙惠莉,2013)。學校層面上,要不斷完善具體招生措施,放寬入學條件,拓寬生源渠道,優化招生結構,試行學費梯度普惠政策(徐金壽,2011),還要推動人才培養體系的“縱向貫通、橫向融通”,實施職教集團內“雙元化”的招生培養就業一體化機制(施麗紅,2012;鄭若玲、朱賀玲,2013),開展中高職銜接與專本銜接以及現代學徒制試點工作(王磊、張華靜、毛春玲,2016;袁桂華、柴永生,2016),拓寬升學通道,以專業建設為主線,突出課程教學的職業特色,建立“校企合作、產教融合”的辦學模式,從專業撤并、院校調整切入推進現代職業學校治理(王冰蔚,2012;蔣麗君、邊新燦、卓奕源,2016)。
總的看來,到目前學界對40年來我國職業教育招生改革分期、政策文本、階段性特點、熱點以及爭議性問題都進行了研究,而對當前招生中問題的歷史研究、系統性研究不夠,未來的研究空間值得進一步開拓。特別是在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背景以及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時代背景下,從構建現代職業教育體系角度出發,考察職業教育招生改革歷程和特點,反思某些政策合理性合規性,為完善職教招生政策、推進職教健康發展、提升人民群眾的教育獲得感、建設人力資源強國等提供政策建議方面,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
對改革開放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的未來研究方向,應該借鑒歷史學和社會學研究范式,以歷史與邏輯相結合的方法,在對我國改革開放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發展歷史進程進行梳理的基礎上,總結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成就與經驗,并歸納和分析職業教育招生狀況的前后反差及原因,提出改進招生建議。
以往研究對我國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發展歷史的系統梳理和辨析不足,從歷史反思的角度探尋招生制度發展特點也比較缺乏。未來的研究重點,應該仔細梳理我國改革開放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發展歷程,按照事業發展程度、行政與市場介入程度等標準,結合每個歷史時期經濟社會發展特點,以政策變遷為切入點,通過文獻法和歷史分析方法,特別借助于相關社會歷史過程史料、年鑒、方志、回憶錄、座談、專訪、調研形成的資料、口述記錄等方法,收集整理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發展史實,理清招生改革歷史發展線索和進程,合理劃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與發展階段,歸納每段時期職教招生改革階段性特點,呈現出40年來職教招生改革起起落落的宏觀圖景和特征,為進一步研究建立時間分析框架。
以往研究沒有明晰地揭示出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基本范疇,比如價值導向、管理體制、招生對象、招生方式以及與考試錄取等環節的聯系等,也沒有系統地總結職業教育招生改革主要內容的變化特點。未來的研究重點,應通過內容分析和歷史比較研究,提出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基本范疇及其主要內容的變化,包括招生改革的主導價值、招生主體、招生對象、招生規模、招生方式、招生時間以及與招生密切相關的考試、評價、錄取等環節。進一步通過系統分析法,把職業教育招生作為小系統來考察,綜合分析中等職業教育、高等職業教育招生之間的規律聯系,甚至拓展到與普通教育、招生與產業發展等系統之間的聯系,以求在更為廣闊的視野上歸納和呈現每個時期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變化特點和規律,為解釋招生改革的理想與現實反差現象提供一個概念框架。
以往研究在總結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主要成就與典型經驗上不足,特別是關注政府與市場關系、經濟與教育關系以及歸納它們之間的互動模式不夠,對職業教育招生改革中現象和問題進行合理解釋不充分。未來研究重點,應通過系統分析方法,以史實為基礎,以論統史,史論結合,概括40年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主要成就,比如招生規模、招生體制、招生方式等方面,為后文經驗總結提供現實依據。多角度全方位總結40年來職教招生改革的經驗做法,特別關注行政邏輯、市場邏輯、治理邏輯的轉變過程對不同時期招生管理體制的影響、類型理論與高職分類招生改革關系、社會流動與分層理論與中職升學就業的關系以及產教融合理論對企業、學校的新要求。在以人為本思想和有效治理理論指導下,對我國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民主性、規范性、有效性等方面進行反思,找出問題與不足,提出對策建議,以法治思維和有限選擇理論,為政策改進提供參考。
以往研究對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反思不足。未來研究重點,應結合個案研究,呈現各校招生改革歷史變遷、特點、經驗和現狀,歸納和分析職業教育招生狀況的前后反差及原因。在上述研究基礎上,從歷史研究結論出發,遙應我國當前職業教育招生中的問題,依據治理理論和人本理念,沿著從管理到治理的路線,在招生改革目標、動力、路徑提出合理化對策。比如,賦權與強能結合,推進以法治為保障、體制機制改革為中心的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等。
展望未來,職業教育招生改革的總體路徑,堅持人本理念,樹立法治意識,以民主性、規范性、穩定性、有效性為主要準則,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職業教育招生制度體系,不斷激發招生活力和學校教學活力,促進愿學即得、人盡其才的職業教育理想走向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