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和一位同行不經意地聊到了“適合的教育”這一話題,忽然心有所動。都說適合的才是最好的。回望來路,從17周歲踏進教育的門檻,風風雨雨34年倏忽成了昨天,我一路追求的是什么呢?我的教育能否稱得上適合?我捫心自問,思緒急促而艱難地縈回,在苦苦思索之后,這些年的教育軌跡和心路歷程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1983年5月,17歲的我做了一名有編制的民辦合同教師。
為站穩講臺,我夾起書本向老教師學習,我們新來的年輕教師之間也相互聽課,很多時候這種聽課是跨學科的。我通過閱讀于漪等人主編的《備課手冊》向名師學習備課,通過《語文教學通訊》走進當年語文界的大咖錢夢龍等人的課堂。我在備課上可以說是煞費苦心,甚至把教學環節的預設精確到分秒。記得那時上魯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從導入的2分鐘到展開的22分鐘,再到深化的18分鐘,到最后總結的3分鐘,每個環節均嚴絲合縫地落實了我課前的預想,當我總結的最后一句話剛落音,下課鈴聲也恰如其時地急遽響起。當然這樣的課堂現在看來預設的痕跡太重,不免有“捆綁”學生之嫌,可那時卻是我上課“入格”的開始,我要求自己的課堂首先是中規中矩的“規范”。后來推行“啟發式”教學,我特別喜歡鼓勵學生提問,除了課堂上要求學生質疑,我還專門在教室里掛了一個問題本,上面寫滿了學生的提問,甚至有些學生把大學語文里的問題也搬到了這里,但是不管多么刁鉆古怪的問題,學生在這里都可以得到盡可能合理、圓滿的解答。那時我自己有寫日記的習慣,也倡導學生跟我一起寫,我把這樣的舉措看作是作文教學的輔翼。學生們寫日記的積極性還挺高,1990屆的語文課代表上初二時,5月份的日記從1號寫到了33號,要不是被我及時叫停(一周檢查一次),不知道這個學生會不會寫到50號。結果我教的班級統考時年年全鄉第一。1985年我任教的第一屆初三學生畢業,我執教的語文和歷史中考均獲全鄉第一,且以大比分領先。1991屆我從初一跟班教到初三的學生,中考語文考出了128.86的均分,高出當時擇優錄取的縣中初中畢業班語文平均分10多分,因此我得到了我第一個縣級的教師節表彰——大豐縣優秀教師,并且在時任大豐縣教育局楊童局長的直接關心下,被推薦參加了鹽城教育學院舉辦的旨在培養骨干教師的鹽城市首屆“青年教師講習班”。
1985年秋,19歲的我第一次從太興聯中調到龍堤中學工作,校長對我很信任,讓我擔任了語文教研組長,坦率地講,我第一次的教研組長經歷是很不成功的,但卻因此經受了多次公開課的磨煉。那時校際交往都是以畢業班的教學研討為契機進行的,我便以年輕的“初三老教師”和教研組長的雙重身份屢次被教導處“點將”執教公開課。
鄉村學校師資缺乏,許多學科沒有專職教師,我除了一直任教語文外,還先后任教過政治、歷史、地理、生物和音體美等學科。說真的,這可能是時代的不幸、學校的無奈,卻是學生們的歡樂和我的幸運,因為我從來不擠占或者出讓這些課的時間,總是認認真真地準備每節課,尤其是歷史,因為從來都是丟開教材上課,課堂上旁征博引,娓娓道來,還穿插一些簡短生動的故事,且學生發現知識點從未出錯,這也帶來了我除任教語文外很大的職業榮耀。當然這樣有時我的課程負擔會很重,尤其是教語文的同事家里砌房子或者生病的情況下,我的周課時便會“飆升”至20節以上。而且我從1991年秋天起便開始擔任學校管理工作,起初擔任教導副主任(仍然兼班主任),1995年秋天擔任太興聯中校長,到了1999年擔任龍堤中學副校長,工作任務真的很繁重。不過因為年輕,所以不在意;因為不在意,所以還很享受這樣的吃苦,并且真的從中有所受益!
學生之間是有差異的,作為教師,有時候你真的會遇上那么一兩個在學業上極其困難的學生,他不僅不能走到班級前列,甚至連起碼的學業上的進步也無法做到。這時候,我會選擇悲憫,選擇慈念,選擇尊重、期待、寬容。因為對于教師來說,任何時候,學生都不該是分數的工具。作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學生需要的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進步,更是符合規律的快樂成長,是人格的自然生成,有時是一種靜悄悄的成長。
幾年前,我教初一,曾經遇到這樣一個男孩子:個頭比一般學生稍微小些,面目清秀,像個小女孩,尤其是一雙眼睛,流露出的神態就像明澈的秋水一樣,纖塵不染。初到班上,他在課堂上很是活躍,只要逮著機會就會舉手回答問題,可是每每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更為糟糕的是,他幾乎背不出任何課文。有時即使勉強背上了,很快忘個精光,記憶的重復規律對他來說似乎沒有什么作用。在一次背誦默寫古詩《赤壁》的家庭作業中,28個字的默寫就出現4個錯別字,尤其是“周郎”的“周”中間的“吉”居然少了一橫。我看著這樣一個周字框下面一個“古”的怪字,想著之前反復輔導他背誦時的經過,心里充滿了挫敗感。同時我也真正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存在席慕蓉在她的《幾何驚夢》里所說的數字盲,也該有對語言文字極不敏感的孩子吧。我知道他又忘記了,便沒有再要他背。那個早自修,他似乎比較心安,他專注于一篇新課文的預習去了。
當天的語文課,他依舊舉著他的小手回答問題,回答得依舊不如人意,但是那又怎么樣呢?重要的是這個孩子每天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來學校,遇到老師主動地笑著問好,上課開開心心地回答問題,還有,他的數學比語文和英語可是出色那么一些的。
有時我也會想,假如這個學生是年少時的我們自己,我們會有他的那種淡然的心態嗎?面對幾乎無處不在的困難與挫折,他能夠有表情上的明凈與明麗。只要不是壓迫得很緊,他就能夠微笑、能夠舉手回答問題;即使被壓迫得很緊,他依然保持對老師的禮貌,向老師問好,哪怕剛剛在你面前流下過委屈與痛苦的淚水。這樣的一個學生,只要不是僅僅從成績從分數的狹義的“進步”上去衡量,他的成長會是好好的,安安穩穩的。而我們的教育真的就應該允許這樣的好好的、安安穩穩的每天發生的靜悄悄的成長!
這個學生在我班上一年,幾次考試都是70多分(總分150分),名句默寫的10分每次都是得2分左右。他是班上唯一的語文成績不及格的學生,也是我迄今為止34年教學生涯中唯一的一個語文每次都不及格的學生。但在我心目中,這是個成長上完全合格的陽光少年。后來到了初二、初三,他被分到別的班級,我總會拜托他們的老師,對他不要用一把尺子衡量,這個學生一直沒有及格過,但他在初中的幸福指數應該還是比較高的,而且我們對他的未來還是充滿了期許的。
其實這樣在學習上無法施以更多要求的學生,我還遇到過一些,表現也各不相同,但是他們有非常一致的地方,那就是他們的學習真的面臨著特別大的困難。這樣的學生雖然人數很少,連非主流也算不上,但是,作為教師的我們,請別忽略了他們,給一些空間,讓他們快樂地向前吧!慢些也好,哪怕走不到我們期待的遠方,畢竟他們的路不是為我們走的,適合他們自己就好。而適合他們,重要的是快樂,是內心的健康。哪怕未來他們只能擁有簡單的快樂,可簡單也并不等于廉價。打著教育的旗號,連學生最后的一點尊嚴和快樂都給剝奪了的行為,千萬可別發生在我們的身上啊!
從教之初,我對自己工作上的要求聚焦在課堂教學上,更多考慮怎么讓學生愛聽、愛動腦、愛發言,滿足于讓他們考出好成績而已。直到后來要評職稱了,論文是其中的重要指標,我才開始嘗試著用研究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語文教學。2002年9月我調到大豐市初級中學(即現大豐區實驗初中)工作,擔任教研組長,后來又擔任校長辦主任、校長助理、副校長。在這樣一個新的平臺上,我對自己的教科研工作有了自覺的思考和明確的要求。2009年5月我在《語文教學與研究》上發表了自己第一篇像樣的論文,截至目前,我有40多篇論文見諸《中學語文教學》《中學語文教學參考》等刊物,論文關注的范圍從字詞教學、綜合性學習、閱讀教學到作文教學,我覺得是認真地梳理了我從事語文教學的一些感悟的。在此基礎上,我提出了“本真、高效、創意”的語文課堂教學目標追求,即追求符合語文學科教學規律和學生認知規律的,讓學生語文修養不斷提升、體現語文學科魅力和教師創造性的和諧共生的語文教學。
在作文教學上,和眾多一線語文教師一樣,我一直想掙脫長期存在的碎片式、隨意性、低效化的局面,建立起一個體現作文訓練合理梯度的動態發展系統。可是一個如此浩大的工程,如果沒有分階段實施的中間位的支撐概念,建立起一個目標具體、過程清晰、可操作性強的作文教學體系談何容易?
找到這樣一個支撐概念的過程是痛苦而漫長的,直到2010年暑假我去貴州銅仁開會,途經著名的鳳凰古城。當晚,一群朋友陪我夜游沱江。波光粼粼,燈火輝煌,沱江的夜景美妙異常,我沒有關注吊腳樓在水中的倒影,卻關注到沱江上那些樸實方正的石頭,他們靜臥江中,把沒有水上漂功夫、不會凌波微步的邊城百姓和游客們從此岸送到彼岸。在石頭上行走,忽然想到了我們的支撐概念,大家在石頭上的跨步不正像我們達成作文教學目標的過程嗎?當然我們的作文教學不是在平面上行走,它應該是向前方也是向高處,而且我們的支撐概念也不能叫“石頭”。后來我想到了我們要建立的一個訓練系統應該是拾級而上的,那就把它叫作“層級”吧。
2011年5月,我在發表于《語文教學與研究》的論文《促進高效作文教學的幾點思考》中首次明確提出“作文能力發展層級”這一概念,在上課、觀課、評課等實踐性研究的基礎上,我們依據學生知識構成、思維水平和心理特點,進一步明確了七年級認知性作文層級、八年級體驗性作文層級和九年級感悟性作文層級教學的具體目標與要求,以此為框架,我們還先后設置了16個專題48個微點,既體現了訓練的梯度,又讓學生寫作能力提升有了一個個具體、扎實、有序的落點。以寫景為例,七年級設置了抓住特征、按照一定的順序、調動適度想象、運用多種修辭這4個微點,僅要求學生掌握寫景的基本技巧即可。八年級則設置了一線串珠移步換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聯想想象對比烘托、雋永語言真摯情感這4個微點寫景,不僅寫景技巧上難度加大,而且要求學生能把體驗到的景物魅力、意蘊、精神、情操等表達出來,形象思維的要求有所提升。九年級設置的微點是:有明有暗、有詳有略,感悟自然的滄桑;由景生情、由情而理,體會生命的溫度;抓住特征、變換角度,體現人與自然的和諧;把握時代、追蹤發展,賦予景物情思哲語。除技巧外,九年級要求學生有獨特的感悟,理性思維的要求極為明顯。
我在作文教學中還嘗試采用了活動式、情境式和實驗性作文教學的方法。比如把學生帶去參觀梅花灣,在學生搜集梅花知識與圖片的基礎上,由語文教師、生物教師和美術教師分別和學生們交流梅文化、梅花的科學知識、拍攝梅花的常識,然后讓學生們設計參觀梅花灣的方案,在這次以踏訪春天為主題的參觀結束后,再讓興高采烈的他們冷靜下來,寫出很好的文章。再比如讓學生們拿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或者在優雅的琴聲中講述自己的成長經歷。我還讓孩子們親身體驗畢淑敏散文《生命里最寶貴的五樣東西》里那個虐心的實驗,然后寫出刻著自己心靈印記的有溫度的文章。
后來,我和同事們在此基礎上將相關研究進一步整合完善為“層級·微點”作文教學系統。我們為作文教學課程化進行了前后10多年的有益探索,相關研究獲江蘇省教育研究成果三等獎、省教學改革成果二等獎、蘇派作文教學研究成果一等獎。
2016年9月和12月,我申報的江蘇省特級教師和正高級教師評選先后獲得通過,很多長期關心我的領導和朋友都向我表示祝賀。我在心存感激的同時,內心也是頗為復雜的。說實在的,沒有大家的幫助與支持,我也許不能堅持到這樣一天。同時我也清醒地意識到,做一名傾心于教育的教師就好,外在的那些,擁有更好,沒有也別累著自己、傷著自己。這樣的我們才能帶著滿滿的正能量走上課堂,投身我們的教育工作。
這些年來,接觸的教師多了,我深深地理解一個普通教師要想抵近教育的本質、做出一些成績是非常不容易的。也許他不僅要從平淡的生活與庸常的環境中突圍出來(并不是所有人都與我一樣幸運地擁有積極進取的環境),還要從自己的內心世界突圍出來。有些教師敗給了時間,有些教師敗給了自己的身體,更多的可能真的需要建立起強大的內心。如果說一時還不能抵達我們心中所愿,請你多一分耐心、多一些等待,身心的健康與對人對事的包容也許比什么都重要。
行文至此,我的腦海里又自然地浮現出一件往事:1990年的那個初冬,一場出血熱差一點送了我的命。我清楚地記得,我剛住進醫院時醫院就下發了“病危通知單”。后來校長告訴我班上的學生要來看我,我看著窗外黑壓壓的天空,堅決地請求校長讓學生們不要來。可是學生們還是冒著雨來了,他們有帶著水果的,有帶著雞蛋的,有帶了書籍的,還有幾個學生湊了錢買來絹花的。不只是當時教的從初一帶到初三的那個班的學生,以前的學生也聞訊趕來了,還有一些學生家長也來了……后來的許多時候,我都曾經想過,我這輩子其實是很幸運的。不要以為當了教師,就一定是高高在上的傳道授業解惑者,有時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夢想、我們的愛與歡樂反而是由學生們純真美好的心靈點燃的呢,所以我們真的要做合適的自己,把適合的教育奉獻給親愛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