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雨
千年貢園
被雨聲從千層的青苔下翻出來
激活、播放,激蕩耳膜
沿古驛道滾滾煙塵鋪出
一千年時間的跌宕
四千里山水的起伏——
馬蹄聲,將古潘州和古長安接通
將三千畝荔紅和大唐妃子的媚笑
接通。白骨
敲響帝國的宮門
陽光,疼得一陣陣抽搐
千年古樹盤根錯節
是非曲直,且交給風。貢園
即便記不住妃子的笑,也一定記住
那一段歷史,和一個鄉黨的名字——
高力士,冼太夫人六世孫
一顆荔枝果核的驚叫,在我的掌心盛開
手捻你的冰清玉潔,雨聲中
上一秒我還在浮山腳下的貢園
下一秒,就出現在驪山腳下的華清宮
細節,在一顆荔枝果核上呈現。
2001年7月,貴妃的漢白玉石像前
當我俯下身去,它的驚叫
便在我的掌心盛開。在4000里外的他鄉
它向我細數,驚塵濺血的重巒
驛馬的骨頭,被時間再次敲響
它的身上,隱約留有1300年前的舌香。
帝國的池水已干,來自時間深處的水聲
在青磚的水紋中蕩漾
宮娥魚貫而入,玉制的器皿盛著妃子
傾國的媚笑,笙歌起處
出浴的美人好比芙蓉
玉指輕輕剝開
君王的恩寵
和一個盛世的奢華
講述故事的人,聲音像枯萎的葉片
亭臺樓榭歷盡興替,空蕩蕩
只有風抱著風,從時間的額頭跌落
只有一聲不再光滑的驚叫,在我的掌心盛開
只有漢白玉石像的寂寥,她胸中的悲涼
凸起,裸露,被天下人意淫
登浮山頓悟銳角和鈍角之痛
少年以骨頭里的銳角冒犯秩序
不知道一片波瀾
比熱血還要兇險。一路上
拾不完青春的碎片,說不清
芨芨草在風中的迷惘
回望巖羊一路凌亂的小蹄印,夢
像草尖上的露滴一跌就碎
時光跌跌撞撞,陡峭的痛
秘而不宣。從要改變世界到被世界
徹底改變,仿佛是一根骨頭的必由之路
銳角和鈍角,互為死敵又同病相憐
它們趟過了時間的旋渦趟不過
宿命。當骨頭里的銳角長成了鈍角
一種圓滿逐漸確立,另一場摧毀又悄然而生
入秋的香樟開始骨質疏松,松樹的
腰椎間盤突出,木棉樹的坐骨神經炎
這些事物在生命的溝壑里,滋生另一種痛。
一切歡樂或苦痛都是虛空
向上的道路也是向下的斜坡。
不可阻擋,我們都是時間的祭品
除了大地這面鏡子照出的虛妄
每一聲鳥鳴都跌下山谷
每一個腳印都是一錯再錯
荔枝高舉火把
妃子笑、黑葉、白臘、桂味、白糖罌、糯米糍
這些名字舉著火把列隊上陣,整個五月
就是荔枝的天下了
荔紅時節,在茂名,鄉村和小鎮
最繁忙的不是燈籠椒、四季豆和水東芥菜
那些黑、遼、冀、晉、豫、陜、甘字樣的車牌
驚醒了風,嘯聚于此
十月,它們帶走了北運菜。五月
帶走的是荔枝火焰般的甜
在荔鄉根子、霞洞、羊角、七逕、林頭、大衙
我都親眼見過繁忙的荔枝收購站
泡沫箱的白懷抱著荔枝的紅
忙碌的燈火,通宵達旦。
每顆荔枝都舉著火把,只有深入它的體內
才能觸摸到它滾燙的心跳
當它們相互攙扶,從山崗上下來
荔鄉的道路就不再黑暗。而今天,在浮山腳下
當我們這群采風的詩人
對一個叫做維勝的果農說出——
“荔枝高舉火把”
他一臉的幸福就盛開無邊
放雞島看日落
鳳鳴于九天,雞鳴于放雞島
鳳雞的嗚叫,堆積出
這千萬頃蔚藍
當你看到落日,你會說出悲壯
說出——
“呵,這宇宙之王!”
落日歸于海,萬物歸于心
歸于最開闊處
壯闊于蔚藍之下,寧靜于蔚藍之上
最大的蔚藍,不在于天
不在于海,而在于海天之間
當你看見落日,你便天眼洞開
當你看到千萬滴蔚藍,蔚藍便歸于一滴
這一滴蔚藍,便是最大的宇宙
人心的寧靜,便是最大的蔚藍
晚風吹動山兜丁村的落葉
我來到這里的時候
晚風正在呼喚她的名字
古高涼俚人部落的篝火
次第燃起,橫刀跨馬的女英雄
在火光中帶著征塵歸來
用一句“唯用一好心”,換得嶺表百年安定
她從這里出發,最后又回到這里
一個小小的村落,在歷史的光環中
穿行了1400年
村子里雞犬相聞,娘娘廟
香火不斷,佚散的故事
藏在時間的背后,像片片落葉
被晚風吹動
遍地都是瓦當的碎片,隨便拾起一片
你都聽得見
箭鏃穿過時間的胸膛
瓦壟敲響雨點和陽光
南北朝的暗夜,被行軍的火把
燒得畢剝作響
銅鼓嶺
尚文銅鼓、大井銅鼓、福芳銅鼓、大仁廟銅鼓
大簡銅鼓、八角山銅鼓、大旱銅鼓、荷垌銅鼓
乾坡銅鼓、梅坑銅鼓、中和銅鼓、清湖銅鼓
這個清晨,180面銅鼓同我們一起
重新睜開了眼睛
公鼓沉悶雄渾,敲響先秦的天空
母鼓清脆響亮,震裂了南北朝、隋朝
唐、宋、元、明、清的耳膜,驚醒百越大地
每一滴露水,每一粒塵土
被香火供著,用酒肉獻祭
銅鼓隨山洞而櫝,在崖處巢居
吃檳榔的牙齒大塊吃肉
鼻飲者的杯中倒滿了美酒
跳銅鼓舞的人圍著篝火邁開大步
祭祀賽神的人,鼓聲將火把串成一條河流
那一年我們敲著銅鼓去戰斗
動亂的叛軍聞風而逃
時間把銅鼓暗埋地下,現在
我們又站在銅鼓嶺上
雷神一聲令下,大雨頃刻傾盆
鼓聲就長滿了整個山崗,一聲聲
都是松樹和臺灣相思的形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