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1
在運城,石頭獅子有各種表情,或喜或悲或哀傷或憤怒。它們守衛重門或橋。它們小小的耳朵耷拉著,仿佛隨時聞聲豎起耳朵躍下。空空的午夜,睡眠深處它們醒著,它們是秘密的知曉者。
它們守衛著月亮。
一簇長長的松針在我內心快速生長,它時時提醒我,幸福到來時,也夾雜著痛。
我聽到撫琴聲,一路從青石板的地底下傳來。隔了數個朝代的時光,我依然想要嘗試與你心意相通。
門口的欒樹高舉滿樹白花,暮色中被燈光染成了醉一般的酡紅。美麗就是它的武器。
木結構勾檐翹角的東廂房里,心懷天下的書生撫動古箏,裂帛之聲響起,且吟誦一曲《南風歌》:“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運城的風于是有了咸味。
我的英雄胸懷天下。我的心中,沒有天下,只有你。
在運城,隨便走過的一位路人身體里都藏著鹽,眼睛里有大顆粒鹽的結晶閃亮,擺動的手臂像是要給自己劃定疆域。
風云暗起,黃河已是泥沙俱下。
渡口的柏樹幾千年前就佇立在那里眺望,它是另一只石頭獅子,只看不說。
風是風塵仆仆的舊。
2
普救寺居高臨下。
寺后小小院落,才子和佳人咫尺天涯。
這個季節夜晚清冷。古琴聲起,今夜琴聲里沒有天下,沒有埋伏的兵馬互相廝殺,今夜只彈《鳳求凰》。
夜深了。月亮很白,如又一個住在西廂房的白衣女子在獨自散步。
普救寺院內有塔,塔底壓著金蟾蜍,蛙鳴聲直抵塔尖。這個秋天大嗓門的好事者叫得聒噪,故事就有了另一個版本。
黑夜的手慢慢撫過月的額頭,梨花院里住著散發乳香的女子,獨自梳妝等待。她的面容日益變得憔悴。一只秋蟲,在叫聲里走向死亡。松樹伸出手來,像是努力抓住什么。最小朵的菖蒲也能讓空氣變得酸澀。
院門緊閉。撒下一地的花,污濁的香。
一片空瓦,被風刮落。
3
運城,鹽運之城。這里是成噸陽光歸隱的地方,溫度炙熱,最為耀眼的白,不是雪。遠處一道白線。
白如雪。
鹽湖周圍,寸草不生。
有時,寸草不生的荒蕪是另一種富足。
中條山千里鹽田遼闊。陽光耀眼,清清朗朗的空氣里,一股股南風肆意游走。有工人說,這南風叫鹽南風。
“一年一場風,年初到年終。刮斷山,刮斷嶺,刮得磨山翻燒餅,刮得碌碡發流星,刮得小麥撲滿地,刮得玉米成光桿,刮得花生不見面。”
這首歌是說刮風呢。鹽南風大,鹽南風刮著,鹽田就在這風里捧出大把大把的白色晶體。它們透明、耀眼,它們是風鍛造出的另一種形式的白銀。
在運城,我從頭到腳仿佛都潔凈如鹽。
從年初刮到年終的風,在運城,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它叫鹽南風。
耀眼的陽光環繞下,起飛的小鳥帶走我身體殘余的電荷。吹著這風,我變成了一塊晶體。我的血液里注入了光,溫度漸漸升高,我的身體變得透明,我要將我捧出來,交給另一個身體里有光的人。
這種改變讓我忽然覺得生存變得有了力量和意義。
把烏云統統從高空拋下,最多再下一場急雨,鹽南風用力吹拂可以顛覆往夕。把我的內臟拿走吧,把我的臂膀拿走吧,把我的夢也拿走吧。我幻想它們一段一段如白綾,將整夜的黑隔離開來。
一些改變正在發生。一只又一只花尾巴的喜鵲飛過,這些著正裝的信使,它們只說暗語,它們帶來沒有人知道的種種啟示。
運城越來越咸的鹽南風繼續吹。
風、池、日光,三位大神圍繞著聚寶盆晝夜制鹽。今夜風大,運城是一座懷抱元寶夜行的神。
今夜我必將要收獲什么。月亮是另一塊鹽的晶體。
而我,將率領著星群一同投入你空空的懷中。
4
走在一座城池的廢墟之上,一座曾經大如天空的宮殿。千年的時光仿佛遁入空門,只余眼前一段殘垣,如風里破舊了的錦鍛。
過去了,過去了。
西周古魏國都城,舊日繁華似錦。
我剛剛走過古槐旁的一座戲臺,曾經熙熙攘攘的市井人群,矗立在旁聆聽著別人的故事。
憂傷或甜美的故事。眾人目光如炬,聚光燈下,每個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
《史記》言,魏,喻巍巍高大的意思。
國君姬姓,鳥姬姓,石頭姬姓,一場戲開演,主角姬姓。銅器銘文記載稼穡、戰爭、婚嫁、冶煉……
頭頂高處一只鳥巢,鳥用飛翔將天空拉低,然后,又一只只飛歸這里。
我的骨骼在風中“嘎吧”作響,并對著一塊千年的碑發出嘆息。早晨是一只白色的大鳥巢。從現在開始,我們沒有過去,只有未來。
庭院里碑刻高大,皆為石龜馱來。龜背文字艱澀難懂,怕是近巫的人才可以讀懂吧。背山面河,眼前九座山峰如九只青銅大鼎一字排開,綠銹斑斕,滿目滄桑。江山啊,城池啊,都是姬姓。
云一半歸黃河,一半歸山川。
那么,我歸你。
5
解州關帝廟,大天大地立著大牌匾。
廟中“春秋樓”上,竟然高懸一副牌匾日:“全部春秋。”
在這里,請把時間取消,把山巒搬走,開闊的天和地,是黑白兩色幕布。
大幕拉開,英雄穿越時空相見。《關公戰蚩尤》是解州戲臺上最為歡騰的一幕。
四月初四,解州天黑。月亮退隱,星星和孩子們聚在一起。關公讓每個陰兵佩戴一枚皂角樹葉當做標記。而蚩尤則讓手下綴槐樹葉區分。黃河的濤聲如雷,河岸退出令人戰栗的灰色戰場。
戲臺上一方頭上綁著牛角,一方“關”字大旗威風。風雨交加電閃雷鳴。而我只看到槐樹葉風吹過之后就蔫枯了,像是一場樹葉之間的征戰。佩皂角樹葉的關公戰勝了綴著槐樹葉的蚩尤。
這個傳說中銅頭鐵額的蚩尤倒霉,總是一敗再敗。兩岸蘆葦瘋長,厲兵秣馬。
人物消隱,皆已是神。黃河水,從勝利的一方流出。
紅臉的關公掌管白色的鹽池嗎?滿街楓葉紅了,高掛在夢里的紅燈籠。每年四月初四,解州家家戶戶在門上掛皂角樹葉用以避邪。
6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的是蒲津橋黃河兩岸長安、開封等地興衰變幻。一座橋,時間空間人物就改變了命運。想象那也是座鵲橋,連通了河東河西的多少好姻緣。
鐵牛厚道,古城西門外偏北四頭鐵牛拉起蒲津橋,鐵牛使出了牛力氣。
今夜的北斗七星落入黃河中,變為七星鐵柱,幫助鐵牛拉橋。
《易經》說:“牛象坤,坤為土,土勝水。”繞口令一般。讀著,就下雨了,樹葉上雨水涼涼地滑至肌膚,秋蟲在腳下啼鳴,靜寂。我關心今夜是否有女子在失眠的稻田里,正忍受著蚊蟲的叮咬等候晚歸的人。想念是蚊蟲噬咬的腫塊。
牽牛的鐵人耿直,仿佛牽著鐵牛正要趕回家犁地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