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詩選

趙云江

我的荊軻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1

想壯士就車而去的那一幕

壯士終已不顧 壯士

就車而去

手中提著樊於期的

人頭 再也沒有回來

壯士走的時候 作了歌的

只有兩句

冷煞人

后世的人們在熱極的時候

才敢在前一句里納涼

后一句太悲切 不如

光聽高漸離擊筑

變徵之聲 F調 一字調

一路馬蹄

正適宜養神

2

易水岸邊的風確實也大

單單為了欣賞擊筑也須站穩

腳跟

那時 高漸離的眼睛還沒有瞎

那時他的兩眼已經沒有淚了

他擊筑復為羽聲

士皆嗔目

怒發盡上指冠

荊壯士和而為歌

那時候不興鼓掌 沒有茶座

燕太子也不收門票

不考慮經濟利益 人們

全肅立在風中

風向：南 旗幡生出些聲音

那時的易水挺大

有大浪拍岸

魚們隱匿水底

它們害怕以后的事情

高漸離抬起頭來

壯士的車仗已經遠了

只有一路結霜的馬屎

他看的十分真切

3

荊壯士的前程必死無疑

荊壯士的后世卻是輝煌

荊壯士一路走去

竟不回頭

不回頭 你當然看不見你的碑林

你的塔 連同塔前憑吊的

詩人

不回頭你什么也休想得到

你必死無疑啦

也該怪秦舞陽那個小子 他

本不配當壯士

功名榮譽什么他都想到了

就是沒有想到死

不知道死

是件挺可怕的事

4

假設兩種結果

其一：你不要秦舞陽做副手

或者你的劍術再精一些——

及至事發 夏無且不以藥囊打你

并且沒有提醒

秦王背后抽劍 壯士

你得中了

哪怕你的匕首剛劃破他的一層皮

他即刻斃命 你提前

結束了一個吃獨飯的皇帝

——解決了孟姜女的夫妻分居問題

除外 從此中國無長城

從此中國就沒有好漢啦

荊軻

你罪莫大焉

其二：你一擲手中的匕首

決耳鍥入宮庭上的一根銅柱

火出

秦王哈哈大笑 他不殺你

斬被八創 是后人記載上的錯誤

你被納為上卿 欣賞秦廷里的

新派歌舞

你無背燕丹

又不負秦王

識得歷史必然

欣然喝西鳳村的國優名酒祛寒

真豪杰之士也

——從此 中國失去了一個英雄好漢的

典范 需要英雄的時代

而無英雄 荊軻

你

罪莫大焉

5

魯句踐是司馬遷筆下

最后悔的人了

他空有一身好劍術

沒有教與壯士 他

深悔當初錯識了荊軻

不然 荊軻死

也應該死在秦王之后

勾踐也恨自己不生在燕趙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魯國沒有

不知道魯國怎么就沒有

6

后來人也有譏諷荊軻的

言他貪圖了燕丹的好處

有荊軻故里的一塊殘碑為證

荊軻里的人們原是目睹荊軻

上路的 樊於期獻出的頭顱

瞇眼微笑著

一路滴著血 這些

人們都看在眼里了

樊於期應該感到安慰

總比他日夜切齒腐心要好

樊於期是個明白人

他知道亡國之將

命在人家手里

還不如甘愿去死

可是 荊軻

你活的好好的

可倒是為了啥呢

7

需要英雄的時代必是

產生悲劇的時代

不幸的時代 荊壯士的時代

需要英雄

英雄迎風而起 英雄的

使命就在于犧牲自己

就在于碰壁 在于

叛逆 他有力量

他寄傲于天下 臨危受命

他彈劍作歌

以警示世人

惜荊壯士的歌只唱了兩句

路太長 遙遙萬里

歲月太久 迢迢

幾千年 你

無暇再唱了

你只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壯士

一去

不復還 壯士

在你功成名就之后

不應該到今天來看看嗎

有句話是要說清楚

假如我們需要英雄

那就證明我們

很不幸 倘若我們很幸福呢

那你就只有種花 吟月endprint

垂釣于易水的份了

8

那還是英雄嗎 那還是

拔劍四顧 慷慨悲歌

踽踽獨行的

英雄嗎

存疑

多智能的人善于解疑 他們

不光懂音樂 懂F調 A大調

而且懂酒

懂菜譜

懂美人的增白粉蜜

搔首 弄姿 背誦

哲人的咳嗽 世界上的道理

很少難得住他們

荊壯士走的時候 他們

也是受了感動的

慷慨的悲筑

感動過他們 他們

垂淚涕泣地回家

然后接受女人的安撫

一覺醒來

仍然唱些《后庭花》什么的

荊柯塔（一）

塔高十三層 六角

七十八只鐵鈴晃動

風動

心動

塔不高 在荊柯村以西

一座小山包上

顏色乳黃 臨易水

過往的人們一望便知

是荊柯塔

原來的那座塔倒了 讓看客們

失望 塔重建于公元一九八七年

歷史太短

人們繼續在塔基上刻字

留念 到此一游

很不容易

昔日荊柯刺秦后人

給他建了塔

現在無秦可刺

倒也應該嘆息

荊柯塔（二）

謁荊柯塔 正遇大風

時值春三月

陽氣回升之際 一天陰霾

傾于西北

我與友人挽臂而行

只聞

鈴聲 不辨路徑

沙石俱飛 估計風有十級

如在化學廢料中游泳

易水干枯 無波浪

可興 岸邊楊柳新綠

人家春聯正紅

家家

關荊柯塔于門外

風蕭蕭兮

太寒冷

塔四周碎石亂瓦 羊矢

狗臭 當年英雄飲酒的地方

如今遍地蓬蒿

塔不高

更適宜遠看 燕山合抱之中

是別一番景色

塔前 我與友人抱肩瑟瑟

咀嚼著那個悲壯的故事

——風

至少有十級

昨天的鐘聲

枝頭 最成熟的果實是蟬的嗚叫

同樣來自土壤內部被她撫摸過的

那只 已先期走入了我的思想

風的手 與光的唇部 只是接近

美麗 并與她對峙 用距離和她

一起在街道上行走 在夢中沉默

在水中與她一起像魚一樣

展示裸體

而我 陽光里的一個罪人 同樣

用聲音接觸自己的靈魂我輕柔

其實更殘忍 更愚蠢一些 我更像是

褪了色的一條破褲子 我閱讀到的

僅僅是文字 離著真正的語言卻是遠了

我只剩下脈搏 目光

和與她一起走近的屋舍

以及與誕生地更接近的呼吸

陽光并不說明什么 她層層疊加

她的重量才是本質的東西 她曾在

夢的邊緣舞動雙手 像葉片

用蟬的聲音呼喊過我的名字 而現在

我只能在我之外再去尋找她

去開啟另一扇門 在死亡中真正死一次

就像走進昨天去諦聽陷阱之外的聲音

慢節奏的情歌

水中 目光的重量魚的游動

石色的荷花三千年的深度

霧氣籠罩水面 五分錢

開啟一次的柵欄

被歌聲寵愛的植物 青藤踏著節拍

交纏 花為必要的提示果為必然

乳溝里爬出來的蛇 喉嚨里耀動的光斑

伸出去的手揚了又揚 那人還在

目光后邊 好沉重的一聲嘆息

被石匠們鑿開 雕作純金的夜晚

甬路的扭動 旋風般地上升

海綿的腳步展開貝類的情感

陽臺上久久地窺視 一次次接近

試驗區的邊緣 漂亮的傷口

痛苦地呼喊 模特兒一樣的冷靜兼有

燈光一樣地勇敢

時間的兩極 詩化了木船

掌聲填滿深淵 衣裙被心中的火焰

燃成灰燼 她赤腳他也赤腳 毛發披散

烏鴉的翅膀帶走寓言 鏡子里的肉體

之樹 紅唇里吹送過來的春天 情歌

是一塊燧石 它應該走在雷電之前

置身民歌之中

需要靜默和守身如玉的夜晚 要避開

那種夢境 在星夜 在王后星座正頂和

大熊星座偏西的夜晚 讓我們用靈耳諦聽

我們已經無以為奉獻 鋼鐵和玻璃開始

使我們墮落 我們將無以再造和輪回 我們

永久地失去了新生 密集的燈光使我們的顏面

青黃

錯置的時空使我們的目光蒼茫 已經沒有雞鳴

再提示我們 沒有更鼓來鎮靜我們

墻角只有鐘表踏踏 馬蹄一天天地追逼

此時 讓我們諦聽母親的聲音吧 這是晚禱者

所撫之鈍器上的刻痕 是地蓋飄搖

如幻聽般輕虛的履音但是它來自母親endprint

是母親愈走愈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們只有在

民歌之中才能追述她 我們只有置身于民歌

只有以雪的方式 純潔 明亮地匍匐在大地上

才能沐浴到她的恩情 讓我們諦聽

那來自曠野的砰砰之心跳 諦聽樹汁一樣

鮮活的汩汩之流動

我們會看到再現的篝火和洞簫 會看到

手執牛角的牧童哞哞在吹奏 看到如泣如訴的

三炷香火 和驢背上的小女子慊慊之歸路

我們已經無以為之犧牲 只有應和 這謠歌

即是曲致的一根臍帶 它帶著體溫和無限的

柔情滋養了我們 民歌——

即是這種最新鮮的食糧

向民歌致意

那么 請允許我以詩的名義

向山梁上那位且走且唱的歌者致意

向溪水邊 柳叢里低吟淺唱的情侶們

致意 向仰躺在地頭與太陽對唱的那位

歌手致意 向在月黑夜哼著民歌

走路的那人致意 向坐在槐蔭里

給自己縫制嫁衣的未婚妻致意 向漫不經心

哼著催眠曲的那位大嫂致意

向思春的女子致意 向滿肚子苦水的寡婦

致意 向整夜整夜只唱給一人聽的那位

情歌演唱家致意 向失戀的癡人

致意 向快樂的單身漢們致意

向背著胡琴用一根竹竿探路的瞽書藝人

致意 向童謠里譏諷時政的那群天真爛漫的

孩子致意 向口唱夯歌為房屋砸實地基的

漢子們致意 向肩扛橫木步伐整齊的

哼喲嗨喲派致意 向游街穿巷的貨郎致意

向會唱喜歌的叫飯化子致意 向漫漫

冬夜里用民歌驅寒取暖的老人致意

向水手們致意 向他們大海一樣寬闊的

胸懷致意 向嗓音洪亮衣衫襤褸的纖夫們

致意 向馬背上的民族致意 向愁悶的時候用

民歌

釋懷的草民們致意 向懂得土地深情的人們致意

我要以詩的名義向民歌致意 以詩人的

名義向那些無名的民歌手們致意

同時 我也要向那些以民歌的名義

為四方親友旋轉著的舞臺致意 向用民歌

來練習發聲的音樂學院的學生們致意 向

山東姑娘彭麗媛和漂亮的湖南妹子宋祖英致意

向以民歌的名義涌向劇場的市民們致意

我也要向輕音樂致意 向聶耳牌鋼琴和卡西歐

電子琴致意 向A大調和F小調致意

但我也要向屏幕前邊呼呼大睡的母親

致意 向她記憶深處溫暖而又甜潤的合巹之歌

致意 我要以兒子的身份向她唱過的所有民歌

致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