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晚
一
我叫陳照,是大慶國準太子妃。太子叫謝鑒,年少芳華,姿容俊美。我倆青梅竹馬互生情愫,都十分期盼年歲滿后結為夫妻舉案齊眉。
這是鬼話。事實上,鄙夷不屑是他對我,咬牙切齒是我對他,冤家路窄是宮人們眼里的我們,而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是皇后和我娘對我們寄予的難以實現的期望。
謝鑒看我一眼,我是要狠狠瞪回去的;我不小心絆了他一腳,他也是轉身擼袖子就照著我的臉打的。按理說他是大慶儲君,我是重臣之后,又從小養在一塊兒,關系不該如此差勁。據乳母說,這梁子結在很早之前。打從阿娘有孕時愛吃辣,皇后娘娘便把三歲的謝鑒揪到將軍府指著阿娘高聳的腹部道:“這是你未來的太子妃。”
謝鑒的臉白了又紅,最后奪門而出:“孤才不要娶一個肚子!”
我出生那日謝鑒又被揪來,皇后娘娘說了同樣一句話,他穩重了許多,看清我皺巴巴的臉和沒長齊的眉毛后冷笑一聲:“孤才不要娶這么丑的小孩!”
等我再稍長大,三個多月時,皇后娘娘帶他來觀我的百日禮。大人們在外間說話,謝鑒被遣進內間看我。乳母將我遞去,他頓了又頓才伸手接過,半晌后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我肉嘟嘟的一頰,奇道:“你怎么就腫了?”
我驀然大哭起來,大人們進屋來,皇后娘娘劈頭蓋臉罵得他暈頭轉向,乳母笑得直不起腰。等解釋了謝鑒并未動將我掐死在襁褓中的惡念后,他抓耳撓腮地破門逃出:“孤不娶!”
大人們秉持培養感情要從娃娃抓起的理念,在我斷奶后便抱去宮里和謝鑒養在一塊兒,這么多年果然是,嗯,收效甚微。每歲新年,宮中都會宴請世家子女,我和謝鑒總擠在最前排踮腳尖去看自馬車走下的同輩人。我期待在里頭找出比謝鑒優秀十倍的皇族,謝鑒則期待從里頭找出比我溫柔百倍的陳氏女。
反正是聯姻,換了人大概也無所謂。但我們很失望,因為今年沒有合適人選出現。
我勸謝鑒:“眼光別放太高,差不多就得了。”
謝鑒看我一眼,鄙夷道:“你們陳氏的姑娘真是越長越丑了,你倒還好,搶先占了一副好皮囊。”我面露得色,他眼底的光幽幽的,青燈的影投進去,眨眼間像能飛出一只螢火蟲,“可惜你的靈魂是腐朽的,思想是頑固的,心靈是骯臟的,腦子是豬腦!哈哈哈哈!”
為此,我們又打了一架。
二
九歲時宮中遴選伴讀,世家子弟被邀入宮中以便考核。我和謝鑒不約而同藏在花木后偷看,他拍我腦袋:“頭低點兒!擋孤視線了!”我不甘示弱地踩他腳背,十分憋屈地壓低了些頭。
圣賢臺臨水,風荷亭亭而立似乎生風,一縷低過柳枝撩起一名公子兩耳邊的垂發,他趁祭酒不注意伸手壓下,目光偏移時瞧見我,微微訝然,卻又一笑。那眼底像有星星,我瞪大了眼,張大了嘴,以謝鑒說的毫無新意的表情贊嘆:“媽呀,我等的人出現了……”
謝鑒撥開海棠循著我目光望去,瞧了一會兒才撇嘴道:“蒲柳之姿,鼠目寸光。”
我罵他:“你瞎啊!”
謝鑒冷笑道:“總之在孤沒找好備選去你家退婚前,你休想給孤戴綠帽子!”
我懶得理他又想氣他,出于某種炫耀心理邀他一起夜訪“美人”。地點我打聽好了,宮人被我騙開了,梯子我也偷來搭好了。我和謝鑒兩人分前后爬上美人檐上掀開幾片瓦往里瞧,美人正倚著桌幾作畫,筆鋒拖出軟痕和暖色,勾的像是蘭草。
和謝鑒這樣斗雞走狗的紈绔太子待久了,隨隨便便一個正經人都能要我半條命去。我為色所迷流下了口水,反應過來伸手去抓時失手將謝鑒推了下去!衣袍寬大,翻飛時打滅屋中燭光,像是安全著陸,兩人摸黑交談引來了羽林郎……第二日,宮里流言四起,說謝鑒戀慕某位世家子,難耐寂寞前往夜探。為了防止被謝鑒打死,我四處奔走為他解釋:“太子當夜和我在一起,是路過,口渴了進去討杯水。對,路過。”
宮人們很同情我:“討水喝為什么要熄燭?您這個準太子妃也當得太可憐了,萬萬未想到殿下竟是因為好男風才同您不和……”
謝鑒以牙還牙,在夜里將我丟進世家女的房間并放出流言,但宮人都覺著是我為替他壓下流言故意為之。我很無奈,謝鑒拎著我的后頸一直拖到太液池旁:“憑什么你的名聲比孤好!”
我瞧著涼涼太液池,咕嘟咽口水:“大概,得道者多助?”
“去死!”謝鑒惱羞成怒地伸腿將我踹進池里。
雖已入夏,驀然下水還是讓我病了好幾日,感冒發燒流鼻涕,裹得嚴嚴實實的焐在床上。謝鑒是在面壁思過五日被放出時才勉強來看我。
他坐的位置好,夏光清亮如酒漫過綠漆細竹枝的鏤空窗灑了他一身,偶抬手時落了一袖的光。有時在榻上,有時在榻畔,仿佛競相追逐的春蝶,我沒來由地一笑。
謝鑒以標志性的不屑眼光瞥來,忽然頓住,鳳眸睞起:“你安靜的時候,還是很像個太子妃的。”他慢慢湊近,像怕驚擾了暫駐花間的蝶,光影蹁躚,我聞到他呼吸間的竹葉香,腦子暈乎乎的任他抬起了下巴。
但又忽然清醒,趁我病要我命!我驚恐地喊道:“救命啊——太子殺人了!!”
謝鑒立刻氣急敗壞掀過被子蓋在我頭上:“孤即刻蒙死你!”
三
美人最終沒能如我所愿進太學,宮中傳聞是謝鑒擔心別人惦記在宮外建了金屋小心供著。每聽這話一次,謝鑒轉身就照我腦門來一記手刀,等我跟他進了勤學殿時,整張臉已腫成了壽星老頭兒。
身為太子和準太子妃,我們自然而然被排到一張桌幾上。有世家子討好謝鑒,簇擁著拿新評的太學之花名單來看。我也抻脖子圍觀,太學之花的名頭頒給了老太傅家的小姑娘真真,其他姑娘們也都得了不相上下的票數,而我僅有一票。
我一掌拍在案上:“這誰評的!問過我意見了嗎?”
謝鑒鄙夷地看我,眼風一偏又落去別處。我被他帶歪目光,偏頭時突然先聞一陣細芙蓉香,有裙袂如新綻蓓蕾,再入目才是美人相,兩彎眉仿自春風裁出——太學之花!endprint
我瞪大眼微微后仰腦袋以示服氣,坐下心滿意足地道:“珠玉在前,卻還有哪個眼瞎的投我一票,可見我還是長得很好看了。”
謝鑒臉一抽:“那一票是孤投的。身為準太子妃卻被剃了烏龜頭,我們皇家不要面子的啊。”
我很感激,拍著他的肩推心置腹:“還是殿下你慧眼識珠。”
他以一臂隔開我的熱情:“慧眼識豬,你是豬啊?”
接下來的大戰以我徹底失敗告終,謝鑒在桌幾上畫了涇渭分明的二八線,他八我二。課上察覺有眼風刮過耳側,側頭可見謝鑒斜望左前方,我感覺自己腦門閃閃發綠。
但大概被謝鑒帶歪心思,我也不自主地去看真真。有時就寢前無聊,我躥下床學著真真正襟危坐笑不露齒。照料我的乳母掩唇,我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后來,我的眼神越來越集中于某一處,謝鑒目露懷疑,我解釋道:“看你兄弟呢。”和真真坐在一塊兒的是母妃并不受寵才從行宮接回教養的謝亦,和謝鑒的玩世不恭不同,謝亦生就禁欲臉,說難聽一些,就是陰沉。謝鑒嗯一聲,我轉過頭去,學真真學得久了不自覺在眼睛里滿出自以為可憐撩人的光。他看我半晌,問道:“陳照,你知道東施效顰什么意思嗎?”
我怒氣沖沖地拍桌子:“你才東施效顰!”
謝鑒正色問道:“你知道顰字怎么寫嗎?”
我冷靜下來:“不知道……”
某一回,我專注學真真走路時不小心被她撞見,女孩子間情誼建立得很快,下學后我們會找僻靜處,她教我純正姑娘家的儀態。再后來,我得知謝亦總欺負她,便義憤填膺地同她換座。
搬走那日很突然,我沒提前跟謝鑒說。他過來幫我收拾東西,手腳麻利幾乎是將膛里的書連同我一起踢出。我坐在一堆書上罵他:“你有病啊!”謝鑒冷冷一笑,抽袖坐回去沒理我。
之后謝鑒對我愛搭不理,卻跟真真關系親近起來。我坐在謝亦身邊也是戰戰兢兢的,畢竟這位七皇子臉色太過陰沉。
課上謝亦忽然停筆伸手來,我將后背繃成一根弦,左右手前后交叉架在胸前。他反應過來,指著自己嘴角:“墨點。”果然抹下墨來,于是我傻乎乎沖他一笑。紙團驀地飛來砸中我鼻尖,謝鑒提著筆挑了挑眉:“手滑。”我告訴自己要冷靜,但最終仍是跨出和他大打出手。
和謝鑒一起去鳳儀宮前跪滿時辰后,我哼他一聲轉頭離開,后來是謝亦帶了藥來找我。我慢慢覺得他并不頑劣或陰沉,一邊擦藥一邊問:“你也算古道熱腸了,為什么老拉著一張臉?”
謝亦指著自己不帶一絲表情的臉:“天生的,沒辦法。”
天生的兇神惡煞,真是挺慘了。我問:“那你為什么欺負真真?”
謝亦搖頭:“她忽然搬走的。”
四
大慶有春獵,是陛下定的規矩,每年需在壩上過一個月,為顯恩寵會帶許多世家子女去,太學里的伙伴也都在壩上繼續胡鬧。騎獵時被隨機分為兩組以考騎藝,我和謝鑒被分去了不同組,每每我才把弓架上,謝鑒的箭已經穿透了獵物的胸膛。
我白他一眼,夾馬肚子跑去謝亦身邊。進林子避午間暑氣時瞧見真真坐在樹下,一匹菊花青懶懶地打著響鼻。我下馬去才知她是崴到腳,謝亦一聲不吭去喊隨行御醫,我蹲下幫她揉腳踝。陰影兜頭罩下,是謝鑒來找真真。他身后的云灰蒙蒙的像是天空被搓下的污漬,而他的笑掩蓋這慘淡的光景:“不就是輸了兩場,怎么還找真真撒氣?”
我知道他討厭我,但這么看我還是讓我生氣。我站起來繼續朝他翻白眼:“誰讓我打不過你。”謝亦帶來軍醫后我直截了當地路過他,忽然后背一痛,腳步停滯時馬鞭落到了地上,隨之傳來謝鑒賤兮兮的聲音:“孤,又手滑了。”
我轉過腦袋,怒吼:“謝鑒,你是不是有病啊!”沒有看清他下一瞬的表情,我大步流星走遠出去,走了很遠才敢拿袖子拭眼淚,可是眼淚還是吧嗒吧嗒地掉。諸如此類的事發生過幾百回了,我也不知道這回到底委屈什么。
春獵結束后,我見到謝鑒就躲,心想著總要找阿娘和皇后說清楚,我是不肯嫁給他的。
然而,回宮后,娘娘卻率先找了我。她是阿娘待字閨中時便很要好的手帕交,雖然我并不是世家女中最出挑漂亮的那個,但皇后一直待我很好。我沒法拂她的意思,垂頭喪氣地聽了一番教誨,還被塞了一碗羹讓去給謝鑒送。
謝鑒難得竟在書房,我很懷疑他看的是小黃書。因為心里有氣,我把碗從食盒里端出往他跟前一撂就坐到了一邊。他微仰頭看我一眼,拿勺子喝羹,有一句沒一句地調侃。
今晚不冷,卻不知為何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廊下燈籠盤曲的光映在云水紗上仿佛繡了極美的桃花,我拿手指勾著,嗯一聲哦一聲地應。
勺子磕在碗沿發出清脆的一響,轉頭時謝鑒已站到我跟前,他的耳朵比桃花還要紅。我看著他,覺得他表情古怪。而他忽然伏身抱住我,沒條理地伸手解我的扣子,我見鬼般將他推到一邊閃身跑去門邊:“來人啊!太子抽風了!是真抽風了!”
謝鑒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我擺手,眼半睜半閉:“你、你別脫……我沒興趣!”有宮人嗤笑,卻沒人來開門。我忽然想明白了——皇后坑我啊!
經歷一番追逐后,謝鑒把我摁到了墻上,他上身只著中單,眼睛也通紅,腦袋湊近我唇瓣又轉到耳側,卻久久不觸碰,像是初捕獵物的小獸,用嗅覺小心地試探。最后,眼神迷離的謝鑒來咬我的耳朵:“阿照……”
臨天明時,門的封印終于被打開,我從謝鑒身上拿走衣服穿好走出。腦袋疼得不行,出門時是已得了消息的乳母來接我,我歪在她身上連連打哈欠,她用促狹又心疼的目光看我:“小姐,生米……”
我正色地嗯一聲:“煮成稀飯了。”
五
后來謝鑒見著我幾乎就繞著走,我要是去上課,他就絕不出現在太學。
十一月入冬時,養軍蓄銳了一年的戎狄在草線上挑了戰事。父親故去后大小戰事都由哥哥掌管,入宮議事時他順道來看了我。
我跟著謝亦在老梅樹下學象戲,哥哥把暖爐丟給我,我空不出手拿棋子只好把位置騰出給他。哥哥和謝亦弈滿一刻,輸了之后拍我的腦袋:“前面下成什么鬼了,連我也救不了你。”endprint
我頂著大鍋不服氣,哥哥看謝亦一眼,深不可測地沖我笑:“倒是你居然也肯乖乖跟人學下棋,太子殿下沒找你麻煩?”我沉默,他伸手來替我攏緊了大氅,輕輕嘆息一聲,“好在哥哥還是救得了你一件事。”
暖爐越來越冷,我的手汗卻莫名地浸了出來,抬頭擠出干巴巴的一個笑:“哥,你要是學壞了,我可不認你啊。”他笑一笑,也就離開了。后來,平戎狄的折子上哥哥添了謝鑒的名字,陛下在太后病逝后全無心力打理朝政,哥哥添了名字,謝鑒只能跟著去了。
臨行時,宮中眾人在宣武門為軍伍餞行,謝鑒披上真真繡的披風后上馬放下金護罩,卻躑躕地沒有出發。我站在皇后身邊心驚膽寒地聽她在真真靠近謝鑒時從牙縫里擠出“狐媚”二字,隨后娘娘一把將我推了出去!
眾人目光齊刷刷地掃來,謝鑒在馬上歪著頭懶洋洋地問我:“陳照,你有話要說?”
我只好硬著頭皮說:“……一路平安。”
馬蹄子嘚嘚響了兩聲,謝鑒自馬背彎腰俯到我耳邊來嘀咕。
我:“……哦。”
他一巴掌拍在我腦殼上,揚起小鞭打在馬身上,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六
草線上頻頻傳來捷報,我掰著手指頭數日子。但在陛下病情危急時卻又得了急報,戎狄聯合夏兵反撲,欲將大慶的軍伍困死在雪地。我女紅一向差,針尖戳進指頭里冒出了一大顆血珠,一邊拿到唇邊吮著一邊抬頭問:“哥哥排兵號稱舉世無敵手,也會被蠻人捏住七寸?”
乳母取來紗布捉我的手上藥,嘆氣道:“勝敗有時,哪里能得一個定數。”
第二日,我登北樓遠眺,再高的樓也不能將我目光送出很遠,因為青山連綿不斷,一疊又一障。回去后大概著了涼,我臥在榻上怏怏的沒胃口,乳母讓人拿一疊云桂糕來,看得我反倒直嘔酸水。
乳母愣了一愣,我眨著眼睛問:“姆姆,我這月的癸水是哪個日子?”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奇異表情,又驚又喜又怕,最終化作長長的嘆息灌入耳中。
草線上的戰最終以大慶的勝利終結,王軍班師時謝鑒很奇怪地沒有跟著回來,哥哥領賞后讓人接我回將軍府敘舊。他手邊小案上放了一封信,我坐下喝茶吃蜜餞。哥哥也沒說話,半晌后有大夫背著藥箱被人引進來,他才道:“好好給我妹妹瞧病。”
“哪有什么病?”我訕笑,要把腕子縮回卻被他摁住。大夫把過脈說了病理后,哥哥終于揮手。門被關上,他揚手打了我一巴掌:“你不要命,也不想著阿娘嗎?”
我站起來解釋:“他說過——”
哥哥打斷我,冷笑道:“果真是個傻子。”
出府后我依然回去宮里,一路恍恍惚惚。聽聞謝鑒也回來了,但是受了傷,很奇怪,是在王軍途經真真老家時被她用馬車慢慢送回宮的。我想去看,可又聽聞是真真在照料他,于是轉轉腳步又回了自己寢殿——哥哥的話一字一句全盤旋在腦子里。
病了有幾日,喝了新送的藥后反倒發了幾日冷。混沌間聽乳母在外間訓熬藥的丫頭,喊了進來問,才知道是藥被人動過手腳。
“錯摻進一味紅葉授,是孕婦大忌,效用等同紅花。”乳母盯著我,最終垂頭嘆了口氣,大概她怨我騙她,“若是無孕,便只會發冷而已。”
我哦一聲,問:“太子殿下傷好了沒?”
才知道原來他的傷早就養好,可他沒來看我。大約哥哥說的才是對的,他只是在騙我。
皇城里不知怎樣就那么冷下去,分明才要入夏。阿娘和皇后娘娘有時過來看我,我若是睡著沒醒,兩人就一齊在外間嘆氣。其實我早醒了,等她們說完話,我咳嗽一聲,皇后娘娘先行離開,阿娘便推門來看我。她是很樂觀的婦人,天天說話都像在打趣。娘說:“阿照是大姑娘了,要嫁給太子殿下啦,羞不羞呀?”
我也笑:“他哪里肯娶我。”
阿娘沉默,來摸我的額頭,勸慰道:“你別多想,萬事有你哥哥呢。”
多想也沒有用,萬事也只是哥哥和謝鑒的事。大慶在陛下登基前多受世家掌管,已故的太后亦也出身將門。可后來先帝病逝前替陛下布好大局,鏟除了包括太后母家在內幾乎所有世家,也還權給皇族十數年。可惜太后去世陛下患病后世家急遽反撲,當先的便是我們陳家。
阿娘和皇后交好,總想我和謝鑒相親相愛,兵不血刃地安定下局面。可惜謝鑒打小看不上我——女人的情誼,哪里敵得過男人的爭斗。阿娘與皇后,只不過和我一樣自欺欺人。
七
阿娘臨走時讓我好生休養,一通話說得我腦袋大,直等哥哥謀反事敗陳氏血流成河時,我才明白。那時,阿娘同我說:“你哥哥雖然野心大,到底是想著咱們倆。阿娘要回去看著他,你在哪里,也都要看顧好自己。”
天邊的落日紅彤彤的像被戳破的咸蛋黃,血色暈了幾疊云,像野獸腹下臟兮兮的絨毛。我看著,不知想哭想笑,心里太過平靜。仿佛得知湯藥里摻進一味紅葉授那日,心就不會跳了。我想喊乳母來,又忽然明白南郡將軍府出身的宮仆早早兒已被料理干凈。
來看我的只有皇后和謝亦,這日娘娘握我的手,我在她眼中看到故友殞命的悲戚。她聲音哽咽:“孩子們都不聽話,不肯聽話。”看吧,我比她更早明白這個道理。娘娘摟我在懷里,“你是本宮看著長大的,好孩子,如果你還愿意,本宮讓太子……”
“娘娘,”我打斷她,明明不想笑,笑容卻還是浮起來,“他們把我關在這里太久,我能出去逛逛嗎?”
陳氏是罪人,不能立碑燒紙,我坐在太液池邊想阿娘想哥哥,想都是我害了他們。宮人行經時交換眼色匆匆避開,只有謝亦來找我,陰沉的眼中透不出擔憂的表情,卻不要命地違禁帶了火盆和紙錢給我。
他沒有安慰我,文不對題地給我講從小到大他最傷心的事。外祖父常年癡病經常走丟,有一回丟了兩日母親才告訴他。他想去林子里找外祖父,但因陛下的諭旨出不了行宮。照料他的內侍死死摁住他,后來,他再也沒見過外祖父。做夢的時候,她就總夢見外祖父懵懂似孩子,在林子里呆呆等他來找。
一張紙錢燒成了灰飄呀飄,謝亦看著我說:“父皇賜了西地作我的封地,我要走了。”他把手伸來給我,我們的影子落進太液池里和星星們擠在一塊兒。endprint
太液池。我和謝鑒一起偷看世家子的太液池,我被謝鑒踹下水的太液池。
我把手交到謝亦手里:“我不喜歡他。”
我在尋找合適的提出解除婚約的時機,耽擱的一兩日里謝鑒先我一步在長平殿外跪請退婚。那晚下著大雨,為謝鑒此舉平添幾分壯闊凄憐。我撐傘去時,就見他跪在大雨里,內侍們在廊下急得團團轉。
我走到他身邊替他撐傘:“謝鑒,咱們認識這么久,你給我個面子好不好?”
他抬頭冷冷地看著我,我笑道:“姑娘家臉皮薄,退婚這事讓我自己來成不成?”
謝鑒沒說話,我稍微矮下身子把傘過給他。他呆了一下,伸手要來接時我迅速又把傘抽走,走進宮門時轉頭笑他:“馬上就退婚了,你算我什么人呀,我憑啥把傘給你?”他的臉色更難看了,我沒心沒肺地笑。
謝鑒跪了兩個時辰也沒做到的事,我才用了一刻便讓陛下答應了。陛下將醒未醒之際閉著眼道:“蕭玉啊蕭玉,一代又一代,總是這樣……罷啦,罷啦!”蕭玉是太后的名諱,陛下并非其親子,登基時太后遵循先皇旨意屠盡陛下母妃滿族,太后的父親也因此被牽累。
果真一代一代,冤冤怨怨。其后暌違數年間,走出長平殿這夜是我與謝鑒的最后一次會面。他得償所愿,在真真的傘下問我:“你以后去哪兒?”
我沖他挑眉:“用得著你管嗎?”
我隨謝亦離開北都去西地時,皇后來送我,握著我的手說:“去了就再也不要回來了,你不知道他那個人……萬一你要是回來了,”日漸衰老的婦人嘆氣,最終也只是道,“別再回來了。”
八
我在西地過了四年,第一年陛下病逝,我謹聽皇后教誨沒隨謝亦回去守靈。第二年我嫁給了謝亦。第三年無事,我將從北都挖走帶回的連理樹養得枝枝繁盛。第四年我有孕,第四年第九月時,謝鑒巡查封地,席間再見。
我懷著身孕,在席間透不過氣,謝亦心疼我又不能抽身,讓懂事的婢子扶我去后園。其實他知道,我只是不想見到謝鑒。然而真真是冤家路窄,我知道謝鑒酒量不好,卻算不到他陰差陽錯地逛到了后園。長長的回廊上,兩人腦袋上各頂一盞鯉魚燈,風過時真像有魚游弋空明。實在避無可避,我這些年養得脾氣規矩都好一些了,矮身給他行了個禮。
婢子扶著我好使腹部不過于沉重,謝鑒在明暗交織間瞧了我的小腹一眼:“有孩子了。”我沒有回答,他笑一聲,“明明朕見到你時,你還是個孩子。”
我說:“皇后娘娘該是第二胎了吧?”
“又如何呢?”謝鑒走近幾步,悵然道,“不是你的,”又望向我的小腹,“不是我的。”
認識多年,這是他第一次用錯自稱。我茫然,謝鑒轉頭看中庭正央被我挖回調養的連理樹,我說:“在北都長得很不好,看來是這兒的土壤適合它一些。”
謝鑒笑道:“你這么說,北都的土壤多難受哪。”
“您從前還拿熱水澆過它,忘了嗎?”
連理樹有兩棵,是小時候我和謝鑒總吵架時皇后娘娘命我們種下的。一人種一棵,挨得近,娘娘說等枝枝相覆蓋時,我們兩個孩子也要結為連理。可惜樹一直沒長好。我幼時頂想讓樹長好,晚上騙過乳母從殿里溜出來提水桶給樹澆水。好死不死,就瞧見了謝鑒在澆熱水……
我們都笑了出來,更遠處的回廊燃起一串火龍,大概是真真來找他。我告退轉身,謝鑒喊我的名字,我轉身,笑了一下:“陛下,都過去了。我不怨你了。”
謝鑒離開的第三月,孩子落地的那一日,北都的王軍打到了西地。多荒唐,用的是老舊的罪名了,說昔年哥哥謀反實是被謝亦挑唆。我抱著孩子,起不出名字,和謝亦說笑:“孩子剛出生就開戰,不知道大臣們要怎樣說我不祥了。”
他寡言,摸我的腦袋,又摸了摸孩子腦袋:“總有辦法。”
有什么辦法?先帝并不疼惜他,西地終年夏旱冬寒民生凋敝,軍隊中擠滿老弱病殘,哪里挨得住王軍一個月的攻打?可我笑著吻孩子的額頭,道:“我信你。”
九
我瞞著謝亦給謝鑒寫信,糾結了很久怎樣遣詞造句才能打動他讓他收兵,最終還是簡單粗暴地用幼年的語氣問他:你想咋地?
回信很快,也很簡單,謝鑒只回給我五個字:跟朕回北都。
昔年皇后娘娘的話忽然穿梭過光陰歲月回響在耳邊,你不知道他那個人。
我藥倒謝亦后將他托付給西地的良臣照料,孩子一直哭,我不敢回頭。王軍回北都的一路,謝鑒都沒有來看我,進京后第一晚卻就有人將我洗刷干凈送到了長平殿。
他坐在敞開的竹枝圓窗前喝酒,身后的雪灑了些進來,使他無端顯得瘦削與沉默。又喝了一口酒后,他走到我跟前,伸手解開了我的一顆扣子。我顫抖一下,喊他名字:“謝鑒。”
他解開第二顆扣子,我快被逼瘋了:“你到底想干嗎!?”
第三顆扣子被解開,他的鼻息灑到我臉上:“我想你給我生個孩子,你和我的孩子。阿照,我不甘心。我不要的人,就該過得悲慘,而不是像你這樣襯托得我悲慘。”
我伸手推他,眨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出來:“當初說要回來娶我的是你,跪在長平殿前求先帝退婚的是你,讓我走的是你,迫我回來的是你……你到底想怎樣!人都要瘋了啊……”我癱坐在地拼命擦眼淚,終于發現這些年來,到底,從未釋懷。
謝鑒過來抱我,吻我的臉和淚水:“你說你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不喜歡我的人,也不喜歡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他抱我去榻上,最后一顆扣子終于解掉,“只是一個孩子。等孩子落地,圍困西地的軍隊自然會一兵不落地撤回來。”
我閉上眼,聽到殿外花落雪落的聲音。我想起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平戎狄那戰,他出發前自馬上彎腰附到我耳畔:“孤雖然看不上你,但你還是等等孤。孤回來娶你。”
后來我驚覺哥哥的用心,他想鏟除謝鑒扶持謝亦,想讓謝鑒命喪北疆。我以假孕的名頭騙過乳母,她便給哥哥寫信。哥哥到底心疼我,放謝鑒一條生路,也總以為他會好好待我。
謝鑒做了什么呢?他在病中便聽謠傳說我有孕,在我的藥里摻了一味紅葉授。即使假孕時所有人都認為這是謝鑒的孩子,只有我與他知道這不可能是。因為當初皇后娘娘設計時我拿枕頭砸暈了謝鑒,脫下外衣捆住了他的手腳。他從來沒有碰過我。endprint
他不顧我身體受不受得住,只覺得我是懷了謝亦的孩子,只覺得我是早已和哥哥聯合好預備殺了他讓謝亦登基。于是那時,我的心就大概死去了,我想哥哥說得沒錯。出征前他說要娶我,是騙我。也許他只是故布一棋,猜測或許我就傻到去救他了呢?
我傻到去救他了,可他沒有信我,而我又因此害了陳氏。我驀地睜開眼睛,清清明明地回視他,即使情欲已經不受控制蔓延過四肢百骸。我還在笑話他:“有了孩子又怎樣?我不喜歡你,也不會喜歡你的孩子。”
他皺眉壓上來,我察覺到扯開靈魂般的痛楚,無止無休地填滿這一夜。
十
我在兩個月后有了謝鑒的孩子,又在四個月后丟了這個孩子。謝鑒聽聞消息后不動聲色地端坐在長平殿內批了一整日奏折,午夜時分才挾萬乘之怒來找我。
他掐著我的脖子將我從榻上扯起又丟下,我覺得自己像一尾離水馬上要死去的魚。謝鑒咬牙切齒,面目卻像小時候吵架:“你不要我的孩子,那謝亦的孩子也別想活得好!”他的臉使我覺得好笑,我笑起來,他丟下我匆匆又走了。
后來,聽聞西地的王軍又有了動作,我覺得冷,又覺得精神很好,裹緊被子倚在床邊曬太陽,讓人去請謝鑒過來。這是我頭一回說要見他,小宮娥摸不著腦袋只是照辦。
謝鑒來時門扇啟開又合上,光影的移動像是那年我被他踹下水養病時見到的。我笑了一下,說:“我要死了。”
他也笑:“朕一要動謝亦你就要死,拿這個威脅朕呀?”
我覺得鼻腔酸酸的,吸了吸鼻涕:“剛生下孩子就在大雪天行軍一月隨你回北都,一月后你就強迫我讓我有了孩子,過幾月孩子就又掉了。我又不是鐵打的,謝鑒你,”我哽了一下,終于道,“你是覺得我金剛不壞?還是覺得我百毒不侵?你怎么,就非要欺負我呢……”
到底是覺得委屈了,到底落了淚。我慌張地去擦眼淚,擺手制止他靠近:“我又不是不要命了,干嗎打掉孩子。我又不是……不喜歡你,何必偏偏打掉你的孩子?”
我打了個哆嗦,好冷好冷,謝鑒過來抱住我,仿佛是第一次對我這么溫柔。我要依靠他懷里那些溫度才能說完下面的話,于是乖乖縮著:“孩子真不是我自己打掉的。”
“嗯。”
“你雖然不喜歡我,可我也從來沒有對不起你。”
“嗯。”
我斷斷續續說著從前那些他知道或不知道的事,眼前越來越黑,就又告訴他那時我同謝亦說的話:“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不喜歡我的他。”可他安插來的眼線只告訴了他前半句。
我抬頭去看他,其實我已經看不清他了:“你放過我的孩子吧,也放過謝亦好不好?你看,以后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哪兒也去不了了……”從前皇后說的話,我終于明白了。
走了,就別再回來。回來,就再回不去了。
良久,良久之后。謝鑒應道:“嗯。”
十一
那一年,陛下隆恩賜了我父王的封地西地許多補給,并派能臣治理。父王畢生只娶母親一人,只得我一個孩子。母親與陛下幼時結下情誼,他憐我孤苦,時常將我接去宮里住。
陛下總說我長得像母親,機機靈靈的一個小姑娘,卻偶爾透出些傻氣。陛下疼我,宮里娘娘們也就都寵我,但皇后娘娘卻不被允在此列。第一次入宮她要抱我時,就被陛下笑著婉拒:“你動過一次手,她只剩這一個孩子了。”
娘娘膝下一子兩女,大堂兄長我三歲,不知怎地總愛欺負我。我找陛下訴苦,陛下笑道:“朕說要把你許給他,他就這樣害羞了。是啊,是害羞。”像遙想隱秘一般,那聲線似乎非常古老。
你看看少年人,都這樣。越被逼著喜歡,越不肯喜歡。喜歡上了,也裝作不喜歡。
后來,陛下命我和大堂兄去園里種樹,一人種一棵,要挨得近。堂兄氣呼呼的,我也只好裝作漫不經心,豎著耳朵聽陛下和皇后娘娘說笑話:“那時有花農誆朕,說熱水催花開。”
“陛下竟也信?”皇后如此笑問道。
陛下跟著笑,忽然問:“真真,你有沒有騙過朕?”
一聲嘆息后,娘娘道:“臣妾此生只騙過陛下一件事,就是在太學搬去您身邊時同您說是她想去那人身邊才同臣妾換了座。后來種種,移情謀反,全是您的猜測。”
春光正正好,少年鬢已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