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香樓記

張淜南

梅子留酸、芭蕉分綠，不知不覺中夏天已然端著輕盈的步履來到塵世。燕雁代飛，驚醒了春的恬靜；火云如燒，歌頌著夏的熱情。亙古亙今，十里秦淮不停地上演著一鳴驚人而又悄然落幕的劇本，像天堂，也像地獄，恰似冥冥間的詛咒，讓多少本應流傳千古的愛情落得了遺憾萬年的下場。

相傳東晉時期，秦淮水道兩岸滿是繁縟的桃樹。風起風落間，桃葉四處飄零，隨波搖曳。迎著晚霞走在文德橋下，遙望雕梁畫棟、飛閣流丹，妄想著去觸摸那一絲遙遠的古韻和桃香。倏地，駐足在泮池旁“秦淮八艷” 的浮雕上前，一縷淡淡的憂傷溜進了心房。

現如今，長水依舊，物是人非。熙來攘往的紅粉追歡已是云消霧散，若是非要尋覓些曾經的影子，或許只剩下眼前這座沒落在來燕橋南的媚香樓了。青磚小瓦馬頭墻、回廊掛落花格窗，細細看來卻是顯盡了明清時期江南傳統民居的建筑風格。

公元1620年9月，明熹宗繼立為帝，祛蠹除奸、吏治清明。可惜好景不長，明熹宗的奶媽客氏與秉筆太監魏忠賢結盟，干預朝政、排擠政敵，凡忠臣良將皆以東林黨的罪名非貶既殺。如此泣麟悲鳳之境為一名女子的身世浮沉埋下了伏筆，為一個跌宕的朝代鑄上了大命將泛的烙印。

幽山抱水、朱樓夾柳的姑蘇城，安靜地在亂世中獨守風華，像極了溫婉的江南女子。天啟四年，伴隨著上塘河堤的桂香和寒山寺上的鐘聲，吳宅內一名女嬰呱呱墜地。當她剛開始打量起人間的繁華，便被無情的世事打入深淵，家道敗落的她漂泊異鄉，受媚香樓收留，落入章臺。

璧月出瓊枝，燈火上雙橋，華燈初上的秦淮河被歌舞笙簫裝點得太過妖艷了一些。及笄之年的李香君已生的落落大方，如梔子含苞待放般，纖塵不染、清新脫俗。碧玉年華的少女是最易懷春的，月光透過窗綃灑在帳上，如嵐煙般籠罩著妙曼的身姿。那小小的鼻梁下薄唇微微上翹，帶著點兒哀愁的笑意，期待著如意郎君捎來甜美愛情的同時，又夾帶著幾分對斷雨殘云的擔憂。

古往今來，相遇總是那么適逢其會，猝不及防。這一年，玉軟花柔的可人和才華橫溢的公子在繡樓一見傾心，赴南京應鄉試的復社領袖侯方域沒有迷失在華燈璀璨的瓊樓玉宇中，卻醉倒在了紅華曼理的石榴裙下，這一醉便是一生。那一夜的秦淮很靜，靜到清風徐來連燭花都不敢搖曳，怕是驚擾了什么。月落烏啼，一絲曙光射破寒色灑在窗前的妝奩上，一柄系著侯家祖傳琥珀扇墜的上等絹面宮扇靜靜地躺在那，不知是在許愿未來的恬淡平安，還是在回憶昨宵的云朝雨暮。

抱得美人歸后，侯方域才發覺在籌借梳攏銀兩時，被設計欠下了奸佞小人阮大鋮的人情。李香君為了替心愛的男人解憂，求親告友、變賣首飾，還清了銀兩。因此，侯方域對通情達理的李香君愈發憐愛，而阮大鋮卻在心底暗自恨上了這個駁了自己面子又壞了自己算計的女子。

清淺時光，歲月靜好，命運總會指引人們邂逅一些難舍的初遇。世事難料，兵連禍結，再美好的故事終將難逃物是人非的結局。只要在心底輕捻著曾經的溫暖，尋覓著遺落的足跡，總會驅走光陰的荒蕪，迎來新雨的沐浴。

崇禎十七年的一個春夜，李自成攻占北京。這個歷經了276年滄桑的大一統王朝，捎帶著曾幾何時那六合同風、九州共貫的盛名隨風消逝。崇禎帝逝，阮大鋮大權重握任兵部侍郎，侯方域得知消息后，知道黑手很快就會伸向自己，便遠走投軍。從此，李香君洗粉黛、罷笛管，塊人獨處，閉門謝客。她在等，等待著那雙透澈明亮的雙眸和那一抹不羈的微笑。

一日，僉都御史田仰督運漕糧由揚州來到南京后，聽聞李香君艷名后生出了將其收為侍妾的念頭。在阮大鋮的慫恿之下，田仰吹吹打打地來到媚香樓迎親，仿佛他篤定未來的愛妾會身著紅衣腳踏花鞋千依百順地頂著蓋頭走進他重金裝點的喜轎。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李香君抵死不從，一頭撞在欄桿上。她知道，面對強權她沒有反抗的能力，她能做的僅僅是用生命守護她的清白，守護她的那顆早已被侯方域融化的心。娶親的人以為鬧出了命案，紛紛落荒而逃。

李香君倚在墻角，任血一滴一滴地捶打著緊握在手中的扇面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過去，她只期望到了來世，依然能記得這份海誓山盟，情比金堅。侯方域的好友楊龍友聞訊趕過來，他探望過昏迷不醒的李香君后拾起了血扇，以一支羊毫筆就著血跡稍作點染，悄然開出了朵朵似血桃花，不論桑田碧海都不見褪色，猶如這段不渝的愛，至死靡它。

李香君傷愈后，賊心不死的阮大鋮打著圣諭的幌子，強征李香君入宮中充當歌姬。不久后，南京這座滄桑的古城面對清軍拱手而降，不攻自破。李香君隨著四處逃竄的人群混出了宮門，來到長板橋上的她發現不遠處的媚香樓早已隱入一片紛亂與火海之中，六神無主的她跌坐在橋面上，那里有著雖然算不上快樂倒也純真的童年，如今，卻連回首都變得如此不堪。在這個兵戈擾攘的夜里，揚州兵敗后脫身的侯方域趕到秦淮河邊，尋覓了一夜也沒見到李香君的影子。他看到了清兵正在肆虐屠城，他看到了媚香樓燃成一團烈焰，他看了匆忙避亂的人群，唯獨沒看到離媚香樓僅有一箭之遙的長板橋上，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倩影。

遙想昔年，馬湘蘭孤獨終老，柳如是結項自盡，卞玉京遁入空門，陳圓圓辭宮入道，董小宛積勞而亡，寇白門含恨而去。秦淮八艷中除了顧橫波之外，皆以悲劇落幕，她們有些是為了保全忠義，有些是為了守候愛情。

初到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無所有的純潔干凈，在走到盡頭之前的韶華中，總要有點為之執著的東西。我們可以纖塵不染，卻不能人窮志短；也可以與世偃仰，卻不能朋比為奸。如許，只有當我們堅持著那顆澎湃的初心，方能在入夜時閉眼的剎那，安之若素，神閑氣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