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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崖歌女

2018-02-01 05:28:44潘紹東
湖南文學 2018年12期

潘紹東

盡管臘月的井水有點咬人,但永昌還是呵著手在興致沖沖地剖魚。兩條草魚,兩條湘云鯽。有一條嘴巴還微微翕動,像個默片時代的歌女。刀新磨過,剖起來像剪紙一樣。這把刀還是二十年前在劉家鋪打的,劉老倌都死十八年了,可刀的鋼火還能切得開麻石。

“昌爹還在剖尸啊。”一輛飛馳的摩托在坪前待了一下。

“二伢子你個無毛畜生,老子在剖過年魚呢。”昌爹抬頭看一眼,用詞雖堅硬,但語氣暗含長者的仁慈。

“那得罪。”二伢快速溜過道歉,加重語氣說出早已憋不住的,“還不快去老五家,洋相都你婆婆子出盡了。”說完便屁股后飆出一股濃煙。

“不怕她懶得,她就是喜唱。”明知對方已遠,永昌依舊笑呵呵作答。更像是自問自答。

剖到第三條,又一輛“轟炸機”沖來,是十七歲的孫子大吉。他這會兒正放寒假。

“老鬼你快去!”這回摩托的前輪差點抵到永昌的刀把。

“你也嫌她?”永昌側反著臉,這次真的有些不滿。

“她摔了,只怕會死。”大吉將“死”咬得很重,顯然只有用到“死”字才解氣。

“摔了?”刀差點落地,醬黑的臉色也陡然翻白。

“她抓著話筒不放手,別人嫌到眼睛滴膿,就把她推下了臺子。”

永昌騰地鵝起身,一屁股罩到大吉的后座。大吉右手油門一扭,扭出一股掃地風,奔向老五家。

老五家前坪熱鬧得如同一口開水鍋。老五今天七十歲,他崽請了縣里的樂隊。坪里搭了個臺子,臺下人蜂飛蠅舞,臺上有一男一女拿著話筒在唱歌,男的是牛建軍家的崽,女的不是永昌的堂客,是個年輕妹子,一腦殼黃頭發(fā),身上的棉襖更黃,邊唱邊晃,像只黃鴨婆。他們一人一句唱《為了誰》: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濕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為了誰……永昌掐了一下大吉的腰,問:“你娭毑呢?”大吉踩住摩托,邊熄火邊說:“你以為她還在唱啊?”永昌梭下車,像個夏天面陽而立的光眼瞎子,茫然四顧。

大吉停穩(wěn)車,手指了指臺下的東北角:“在那——”

只見婆婆子歪在臺柱子上,口像魚吐泡,只看到出的氣,永昌大喊:“仙音呃——”豹子一樣犁過去。

大吉的娘也就是永昌的兒媳婦靈秀也在那兒,腿弓成一張犁,用膝頭抵著仙音的后背,防止倒人,腦殼卻往上翹著看《為了誰》,看得嘴都咧出一道斜縫。

永昌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從后面摟住仙音。仙音整個臉像個面團被人抓了一把,鼻子歪向一邊,嘴角拖出一線涎水,兩個眼珠子像各自釘了口釘子,不眨不動。永昌一把老淚下來了:“仙音呃,你這是么子路?”仙音竭力地張開嘴,一副想傾訴衷腸的樣子,但再也發(fā)不出在永昌耳窩子里清脆了幾十年的聲音,甚至,一長串含混的音節(jié)中永昌只聽到了一個“痛”字。

仙音被雙江灣唯一的醫(yī)生孟惠和診斷為腦中風。孟惠和當赤腳醫(yī)生四十二年,先是在兔馬沖羅富生那里學過三年中醫(yī),后又多次在縣醫(yī)院進修過外科內科兒科甚至婦產科,拿起刀可以清創(chuàng)縫合割痔瘡,丟下刀可以望聞問切斷壽數(shù),中西醫(yī)對照病名張嘴就來,小孩臍帶風西醫(yī)叫做破傷風,肺癆聽起來嚇人,其實就是肺結核,乳腺炎文縐縐的,不就是奶花瘡么?孟惠和已然成了雙江灣的神醫(yī)。孟惠和說仙音生死暫時難斷,見時辰惡化,三五日必死無疑,明日與今日無別,拖過一年半載甚至十年八載也完全可能。聽從孟惠和的建議,仙音被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作觀察,等待閻王爺?shù)呐袥Q。

人是上大屋丁三勇推下去的。這個丁三勇既口頭上承認了,又提了一袋子蘋果香蕉補腦汁腦白金什么上了永昌家的門,等于將自己從頭到腳完全坐實。只是在賠償問題上雙方各有說道,永昌提出不要現(xiàn)錢,醫(yī)院診多少算多少,多一分錢都不要,但人得診好,還是能說能唱。永昌兒子文進兒媳靈秀則提出一次性賠償,省得跟老牛婆屙尿似的流流滴滴。丁三勇也同意一次性賠錢,只是數(shù)額與文進兩口子說的半天云里掛帳子差一大截。這一來,自然驚動了雙江灣的村支書德順。德順神態(tài)上雖然一向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嘴里卻常常謙虛謹慎,說我哪里是什么最高首長,也就是一個和事佬解坨人受氣鬼,或者干脆就是一只夜壺,村民想哪天提就哪天提,想提哪兒就提哪兒。德順先是分別兩頭或者說是三頭探底,摸清各頭開的價碼,然后自己貼茶貼煙貼酒將三方喊攏,村官斷村案。

永昌仍堅持以前說的,邊說邊揩淚,不占別人一分錢便宜,只要一個原幅原樣的婆婆子。文進夫婦責怪老爹盡說些不切實際的空頭話,他開價三萬,一次性付清。丁三勇一則強調自己萬分之萬不是故意的,當時仙音娭毑已經抓著話筒唱了十三首山歌了,不光年輕人都快要走光了,年紀大的也聽得雙耳灌糞,老五家急得卵子上一粒下一粒六神無主,我不是在老五家?guī)兔幔慷脊茈S手逮著我這個“廖化”命令我趕緊將仙音娭毑支走,我本想只是將仙音娭毑手里的話筒要過來,順勢讓她靠一邊站去,沒想她一后退就絆到了話筒線一個趔趄就栽下舞臺。然后,丁三勇哭著一張馬臉說,不是我不想多賠,我家的情況雙江灣三歲細伢都曉得,實在是手長袖子短,牽扯不來。

這時,德順起身將正放著《三國演義》的電視關了,重新給在場的潷過一輪茶,開始他的略帶指示性的講話:“禍是丁三勇闖的,這個永昌爹你們一家都認了,三勇自己也認了,這就是事情成功之開始。首先我要勸永昌爹,蚊子走路都有印,何況七十多歲的仙音娭毑這么一摔,沒到閻王爹那里去辦手續(xù)就阿彌陀佛了,要復原一個還能說還能唱的仙音娭毑神仙也做不到,我們當?shù)刂M織只能配合三勇之同志,盡心盡力給仙音娭毑治病,能治到哪就治到哪兒。文進靈秀你們夫婦開口三萬,說它高我說你們是菩薩心,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會只值三萬?別人出三十萬三百萬換我一個腦殼我不得干,甚至于換我一雙手腳我也不得干,但是,具體之情況也得具體之分析,丁三勇十八代貧農,上面祖宗我不清白,他爺爺當長工是雙江灣著了名的,一件褂子穿成爛布筋還舍不得脫,一雙草鞋穿斷襻還舍不得扔,他爹雖然長在新中國,也是個摳鼻屎宴早飯的主子,一世年沒坐過汽車,沒穿過皮鞋,丁三勇就更無須說了,他自己肺癆,不,肺結核,他堂客風濕,兩個崽一個大學一個高中,搶銀行拿錢都嫌手腳慢了,你們說哪還有余錢剩米來堵這個禍眼?”

一屋人悶住幾秒鐘都不開言,永昌只顧揩淚,丁三勇兀自嘆氣,文進將手里的煙屁股捻了幾捻,還是先開了口:“情況都清白,我娘這個樣子也是事實,我們再退后一步,兩萬,一分不能少。”

德順將目光轉向丁三勇,暗示他表態(tài)。

丁三勇臉上一直愁云未散:“我親朋戚友都求盡了,還只籌到一萬,實是和尚剃頭盡了法(發(fā))。”

德順叭嗒叭嗒猛抽幾口煙,臉上泛出勝利的笑容:“事情不就解決了嘛。”

幾張臉突然像罩了一張蜘蛛網,懵住了。

“文進你要兩萬一分不會少,三勇你只有一萬不會要你再多出一分,不是還有老五家嗎?事是在家他出的,三勇也是幫他家的忙,他難道就站在干岸上望河風?何況他家情況比你們兩家都要好上數(shù)倍,這樣之,那一萬歸我去老五家去討,他痛快,事圓話圓,他不痛快,我會嚴厲教育之批評之,至少的至少,他也得拿五千,那還有五千塊的缺口,憑我德順在雙江灣擔任首要職務十三年,張口喊個吆喝,舉手發(fā)個指示,雙江灣老百姓還在乎捐個三十五十?”

仙音曾是十八里天崖嘴無人能比的歌女。

仙音的娘就會唱山歌,小名叫陽雀子,所以生下仙音的時候,給取名字的土秀才就有先見之明,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陽雀崽子一口仙音往外蹦。仙音四歲就能跟著陽雀子唱歌。陽雀子邊在田邊種豆子,邊跟對河的后生子對山歌:小小鯉魚紫紅腮,下水游到上水來,穿過千張金絲網,經過萬座釣魚臺,不想妹妹我不來……此時,仙音由奶奶帶著在自家坪里玩,“陽雀子”歌聲剛落,仙音就嗲聲嗲氣地學著唱起來:小小鯉魚紙紅腮,下水游到上水來……中間幾句雖然也唱得口齒不清,但最后一句卻天才般地將唱詞改為“不想仙音我不來”,把一坪婆婆姥姥不但唱笑了,還唱出她們一臉嘖嘖嘖的驚訝——這妹子將來真會成仙哩。

仙音長到十八歲,臉長開了,喉嚨也長開了,模樣談不上美若天仙,但嗓子已然青勝于藍,一曲唱來,可以翻過幾條垅幾座山,可以將一村子人唱醉唱癡,完全超越了已被爛襠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陽雀子”。那時,村上的大曬谷坪里放過一部電影叫《馬路天使》,里面有支聽得耳朵發(fā)癢的歌叫《天涯歌女》,后來有人就把仙音叫做“天崖歌女”——人家是天涯歌女,我們是天崖嘴歌女。人家歌女唱的——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哪有我家歌女唱得情濃意釅啊——哥是鑰匙妹是鎖,哥愛妹來妹愛哥,水不離魚魚要水,砣不離秤秤黏砣,情妹跟定情哥哥。

婦人爛襠病大約就是現(xiàn)今說的婦科炎癥,據(jù)說“陽雀子”得爛襠病是因為當年追腥逐色的男人太多,自己把不住門惹下的。不到四十歲,“陽雀子”家門前的晾衣竹篙上,就成天飄蕩著“陽雀子”的外褲和內褲,整個村莊彌漫著一股揮之難去的尿騷味。這一來,仙音打小就對男人多了一份天然的警惕,山歌雖然無情不成歌,但仙音歌到喉嚨止,不走心,對方無論年紀老少,無論聲音高低,無論用情濃淡,一概音終情止,如牛過石橋無蹤無跡。

老天讓永昌和仙音做了同學。他們同時考上當時條件最好的初中,但要翻山越嶺走六十多里路,一個月只能回一次家。家里和學校的往返路上,永昌就和其他兩個男生一道,主動充當起仙音的保鏢。走水牛背、冷水井、爛泥坑這樣的溪渠濕地時,一人當先探路,兩人殿后護駕,爬簸箕口、蛤蟆石、獅子口這樣的羊腸小道時,兩人前頭披荊斬棘,一人后面防止野獸突襲。累了,就都或躺或坐在地上,聽仙音開嗓唱歌:“我本天上一歌仙,擔擔山歌下九天,四書五經我不唱,只唱人間苦與甜……”

這段美好時光僅僅持續(xù)一年多就被迫中斷——到處口糧吃緊,學校也基本不上課了,雙江灣的四個人有三個選擇退學,其中就有仙音和永昌。退學后,仙音被“陽雀子”送到兔馬沖谷師傅那里學了裁縫。谷師傅手藝好,名氣大,良心還不壞,吃飯不成問題。永昌則跟著在村里當會計的二叔學打算盤做流水,雄心勃勃做著當接班人的準備。如果說上學那會兒,三男一女都純潔透明得像井水里嬉戲的小魚,步入社會后的永昌,內心的欲念則在成年人的熏染下漸漸蠢蠢欲動了。當永昌鉆著閑空立著衣領子到谷師傅家屋前屋后轉悠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谷師傅家已經不是一個裁縫鋪而簡直是個大集市,他那七八名女徒弟猶如七八個蜂窩,每天總有來自四面八方的“雄蜂” 撲棱撲棱飛向谷家,把谷家弄得活力盎然。

與永昌角逐仙音的有兩個后生,一個是林子沖林子善家的崽林勇敢,一個是谷師傅唯一的男徒弟馬棟梁。三人相貌身高和家庭成分都半斤對八兩沒多大差別,強攻難破,只好智取,永昌先是在林子沖的三姑媽家住了整整三天,把林子善祖宗十八代的底子都摸清了,林子善的祖父早年在新市街平平旅社當過廚師,就因偷東家夫人的一只銀簪子而被東家痛打一頓掃地出門。林子善也曾深更半夜?jié)撊肷a隊的倉庫偷過稻谷。俗話說看人看根脈,手腳不干凈的家族怎么讓人放心?三姑媽本來就是扯四方唇舌的媒婆,經她嘴一放風林勇敢自然就黃了。馬棟梁近水樓臺,辦起來難度大些,況且他家一不搶二不盜,根正苗紅,簡直火燒不開水潑不進。好在后來永昌打聽到馬棟梁的外公曾經發(fā)過豬婆瘋,馬棟梁的娘嫁到馬家后也發(fā)過兩三次,大約“陽雀子”病怕了,一聽到這個信就雙手外拂,黃河易斷病根難斷,我家仙音嫁牛嫁馬都行,就是不能嫁給一個病殼子。

永昌清楚記得,他和仙音訂婚的日期是老歷八月十三,兩天后永昌便提了四色禮品去拜節(jié)。一年后兩人結為夫妻,新婚之夜,鬧婚的不停地要仙音唱歌,仙音一口氣唱了五十二首,其中有一首永昌一輩子都記得:昨晚與姐同過洲,問姐幾時把情丟,要等海干龍現(xiàn)爪,要等鐵樹開花水倒流,閻王勾簿把情丟。

仙音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住了十六天,病情不好不壞,眼睛認得人,但嘴哇啦哇啦說不出一句整話。醫(yī)院建議出院,永昌不肯,醫(yī)生說再住一百六十天也是這個樣子。出院結賬,除掉報銷的,兩萬塊還剩六千三。文進說,再住下去就人財兩空了。

像突如其來的大風折斷樹脖子一樣,永昌和仙音幾十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從此徹底改變。以前,仙音炒菜永昌燒火,仙音摘茶永昌揉茶,仙音澆菜永昌挑糞,像兩扇磨盤咬得嚴絲合縫,而今一切都得靠永昌一雙能走的腳一雙能做的手完成了。每天黑早,永昌第一件事是解決仙音的屎尿問題。永昌先是將尿桶搬進困房里。永昌記得小時候村里大部分人家困房里都放尿桶,放在蚊帳背后,那時候人多房少,尿桶主要方便老人解手嫩崽撒尿。想不到幾十年后尿桶又要重新搬進困房。不過,現(xiàn)在都是塑料尿桶,還有蓋子,不至于味太大。但塑料尿桶不好坐屁股,為此永昌花了大半天時間,將一把樅木椅子的坐板鑿掉,然后找來一張砂紙磨掉殘留的毛刺,看著仙音坐在改造后的椅子上暢快地小解大解,永昌臉上露出一絲久違的喜色。拉的問題解決了,吃的問題則復雜得多,老兩口和少兩口分灶吃飯已經十多年了——婆媳兩個一個喜鵲嘴一個老烏鴉嘴,分開吃就省得相互嫌菜咸菜淡飯硬飯軟了。永昌會燒火會切菜,正兒八經炒菜卻沒幾回。這會兒又要添柴又要掌鍋鏟,真是嫁閨女娶兒媳兩頭忙。好幾次,不是將魚煎枯了,就是肉炒到半熟就起鍋。

仙音睡覺的時候才是永昌身體徹底放松的時刻。陽光從小窗戶的網格中投射進來,將半紅磚半土磚的房間切成明暗兩半,永昌泡一杯茶,潷一茶盅谷酒,點一支煙,枯坐在仙音的床頭前,如村頭那尊整天被煙霧包繞的土地菩薩。有時,他也為自己的軟弱黯然神傷:怎么就這么輕饒了丁三勇?怎么不堅持要他賠一個原幅原樣的仙音我的婆婆子?怎么就只要他賠那么點錢?賠得多鎮(zhèn)衛(wèi)生院治不好,還可以上省醫(yī)院甚至上北京醫(yī)院治啊,不相信國家就沒一個治中風的醫(yī)院。還有,為何不堅持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再多住幾天院,說不定住到十七天十八天人就好了呢,或者說不定將剩下的六千三用完人就好了呢。是不是人老了血氣就衰了?當年追仙音那股瘋勁,當年兩百多斤擔子一挑就是一里多路的蠻勁,當年幾扁擔砍傷三個偷牛賊的狠勁,都到哪里去了呢?

天氣漸漸轉暖,仙音病情也日趨穩(wěn)定,甚至略有好轉。有陽無風的天氣,永昌會把仙音搬至屋外,坐在臺階上或前坪里,跟仙音說話。永昌曾看過電視,說一個丈夫每天給植物人的妻子說話唱歌,幾年后妻子竟開口說話了。永昌也心存這種希望。他翻箱倒柜找出許多個本子,都是他當年當會計的賬簿和記工簿,上面也隨手記了仙音當年唱的很多山歌。永昌翻出一個封皮是“女子打乒乓球”的本子,一頁一頁翻著,翻到一首《山上梔子開白花》,永昌輕輕哼著:山上梔子開白花,情姐愛我我愛她,情姐愛我身手好,我愛情姐一支花,情姐賽過梔子花。“這是一九七二年的,你還記得不?”永昌問仙音。仙音半邊臉已經歪斜,右邊肌肉抽動一下,似乎是在笑,但隨著右邊嘴角咧開,一溜涎水也淌了出來,順著嘴角流向衣領。永昌忙抓起用線連在仙音身上的一條毛巾擦拭涎水,嘴上也笑起來:“嘿嘿,果然記得。”又翻到一首《愛妹就要愛得深》的歌:愛妹就要愛得深,好比石子沉河心,要沉就要沉到底,不要半路打轉身。永昌說:“這是我們男人唱的……我沒半路打轉身吧?沒半路把你丟掉不管吧?”仙音哇哇地叫起來,手也想抬起來,但終究乏力。永昌抓住仙音的手,緊了緊說:“我懂你的意思了。”仙音又哇哇兩聲,似乎是對前面哇哇的解釋。再翻到一首《只怪棒槌不怪郎》:妹妹門前一口塘,手擔花籃洗衣裳,手舉棒槌腿望郎,棒槌打在指頭上,睡到半夜痛不過,只怪棒槌不怪郎。永昌哼完,仙音扭曲的臉上竟忽然顯現(xiàn)幾分羞澀,這大概只有永昌能感受得到的表情,就像他們在對接一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暗號一樣。

翻開一個封皮是“武漢南京大橋”的本子,里面寫滿了一九七五年仙音的出工記錄。永昌問仙音:“一九七五年出了什么工你都記得不?”仙音搖搖頭。永昌就一條條念起來:“3月16號,在大隊部開社員會半天,這是開什么會呢?仙音仍搖搖頭,嘴里啊了一聲。永昌繼續(xù)念:3月17號在黃泥塘種豆子一天;3月18號護茶蔸一天;3月20號辦苗家垅地一天;3月21號買棉花一天;3月22號上午鍘草籽,下午出牛糞;3月23號上午鍘草籽,下午搞秧田;3月24號上午種木薯,下午摘茶葉;3月25號,生病未出工;3月26號,生病未出工;3月27號,生病未出工……呀嘞,你生病我怎么沒一點印象?”再看仙音,她的臉已然劇烈抽動,不斷外涌的淚水很快將臉上所有的皺褶填滿。永昌邊拿毛巾邊將自己的臉向仙音貼去,似乎要去承接那她一臉淚水。而此時永昌的胡茬上,也已有晶亮的水珠閃動。

在一堆本子里,永昌還翻出一本叫《無膽叟吟草》的書,他想起來是他和仙音的同學謝雅量三年前送的,扉頁上還恭恭敬敬寫上“請永昌仙音同窗伉儷雅正”的字樣。謝雅量與永昌兩口子當年同時退學,永昌學會計,他則去學校代課,后來成了民辦老師,再后來轉正,退休后都有四千多一月。這事永昌和仙音暗地里噓唏很多年,當初他倆要不去學會計和裁縫,也去學校代課,說不定現(xiàn)在也都有謝雅量那個工資,兩個人加起來就是小一萬呵。謝雅量其實教了一輩子數(shù)學,當年作文也沒有永昌好,退休后閑著沒事,就加入了鎮(zhèn)里的詩詞協(xié)會學起了寫詩詞。才學一年,詩詞會員就爭相出書,謝雅量也出了一本,因為膽結石割了膽,就自號“無膽叟”。永昌認真翻過他的這本書,都是什么“七十初度”“賀大發(fā)超市開業(yè)”“喜迎老年節(jié)”之類,永昌記得當時還對仙音說,這水平還當老師呢,你唱的那些歌水平比他要高幾頂帽子。仙音順嘴說,那你也給我出本書啊,壓服壓服謝雅量。永昌當時隨口接了個“好”字,就再沒有了下文。事實上兩人誰也沒放在心上,兩個泥腿子,加之黃土都快沒頂了,還出什么書呢。

這次再看到謝雅量的書,永昌立馬想起自己說的那個“好”字,此時有一股決堤般的力量沖向永昌的喉頭,他高高舉著謝雅量的那本書,朝仙音舞動著,大聲喊道:“你還記得吧,我說過要給你出本書的,我這就動手!”

仙音茫然地看著永昌,像一只黃昏的呆鵝愣愣地沒晃過神來,過了一陣,又似乎聽懂了永昌的意思,努力地梗了梗脖子,點了點頭。

永昌說:“你要挺著啊,書沒出來之前,你千萬不能死。”

永昌到甫駝子商店買了二十個嶄新學生作業(yè)本,足足花了二十七天,鉆頭覓縫尋枝摘葉將仙音唱的歌全部謄抄了一遍。一首首編號下來,共六百二十三首,最長的那首《下江宜》,有四百三十八句,三千六百二十字。怕有遺漏,永昌又將雙江灣會唱山歌的人問了個遍,后又補錄了十四首。唱山歌的人都知道有句話叫“千頭萬尾”,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沒有行業(yè)標準,同一首歌名不同的人唱歌詞都會或多或少有改動。永昌只認仙音的唱詞。每抄完一首,永昌就一句句念給仙音聽,要她點頭確認才繼續(xù)下一首。近一個月時間,永昌除了服侍仙音吃喝拉撒,從天現(xiàn)亮色到半夜深更,身心幾乎全部濃縮在那張油黑發(fā)亮的八仙桌上。那是仙音的嫁妝,半個多世紀了還異常緊固。桌上的本子一天天堆高,永昌卻一天天脫形,寫到最后,手瘸了,腿麻了,眼花了,到大吉買回來的電子秤上一稱,整整掉了十三斤肉。雖然這還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但永昌像領了個大獎狀的細伢那般興奮,心里燃燒著一團火,且還不時往里添柴,火苗畢畢剝剝的燃燒聲讓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他感覺自己已經重返了他的后生時代。

永昌摟著一堆本子第一時間去了謝雅量家。謝雅量早就聽說了永昌抄歌的事,看著永昌胸口這么一大摞,還是吃了一驚。“我也要像你一樣出書,不,是替仙音出,都是她唱過的歌,我答應了她的。”謝雅量連連說好事好事。永昌說:“那你要幫我,我對出書這東西是扁擔吹火一竅不通,稿費我就不要了,給你作辛苦錢。”謝雅量哈哈一笑:“老同學,看來你真不懂,你以為出書都有稿費啊,出書有兩種,一種是有稿費的,那都是些大腦殼,像魯迅啊巴金啊還有最近獲個諾貝爾的莫言啊這些人,還有一種是自費的,就自己得出錢他才跟你印,印出來有人買更好,沒人買你就送送親朋好友圖個樂,我就屬于這一種,所以送了一本給你們夫婦。”永昌脹大眼睛看著老同學:“我記得你送我的時候還說得了三千塊錢的稿費啊。”謝雅量愣了一下,大約他完全忘了這事,繼而臉泛出豬血色:“那個……當時說可能是為了面子,我也不記得了,既然你今天把我頂?shù)綁{上了,我也只能跟你說實話,我這本書我自己花了一萬八。”

這話把永昌嚇了一大跳,萬萬沒想到這里面水這么深,但謝雅量那句“把我頂?shù)綁{上了”似乎更是說自己,他回謝雅量道:“老同學,不管怎樣,這書我出定了。”謝雅量說:“好,我支持你,你回去趕快搞錢來,我?guī)湍懵?lián)系出版社和印刷廠。”

永昌面露難色,吞吞吐吐說:“我還得回去……籌錢。”

謝雅量問:“你手頭有多少錢?”

“……兩千多。”雖然和兒子兒媳分灶吃飯,但柴米油鹽文進還是安排得周一周二,平時不需要永昌操錢的心。這兩千多還是仙音住院親友慰問和平時一五一十積攢的。

“唉,你這點錢八字寫一撇還不夠。”

“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籌到的。”

永昌臨走,謝雅量還給他出了個主意,要他去找找鎮(zhèn)文化站長,說山歌應該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國家近些年對這個很重視,說不定有經費支持。這主意似乎給永昌的心頭澆了一勺蜜,他對老同學打個拱手連聲稱謝。出了門,謝雅量又從褲蔸里掏出三百塊錢給永昌,說這是對他出書的一點心意。永昌心里想你幾千塊一月再多支持一點老同學也不為過,但嘴里說著推辭話,手也不接錢。謝雅量還當真了,以為永昌真的不要,忙改口道:“仙音病了我都沒來看望呢,就當我給仙音買點補品吧。”永昌這才將錢收了。

回到家,永昌第一件事就是找兒子兒媳要錢——丁三勇賠款剩下的那六千三。永昌住的和兒子住的連房共棟,只是兒子住他幾年前做的新屋,永昌住的是七十年代末自己手里做的舊屋。平時兒子家是空屋,兒子去了江西跟著老表架電纜,大吉上職校,只有靈秀在鎮(zhèn)上塑料廠打工,朝出晚歸。等太陽徹底落水,天色完全暗下來,永昌猜靈秀已經收拾完了,就推門進了靈秀的屋。靈秀正看著電視,手里還抓著個手機,手機也嗚里哇啦放著什么歌。見永昌進來,靈秀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因為平時永昌晚上從不踏進兒子家的門檻。

永昌示意兒媳將電視和手機聲音調小,靈秀將手機聲音掐了,但并不關電視,眼睛一翻:“老的還好吧?”老的指的是仙音,她以為仙音出了狀況。永昌搖搖頭:“她沒事,我有個事想跟你們說說。”

永昌找把椅子坐下來,將出書一事的來龍去脈講了,然后不要兒子兒媳另外出錢,只要他們將那六千三拿出來就行了。靈秀半天沒吱聲,臉色涂了一層豬油。永昌也不說話,似乎就專等兒媳開口。靈秀忽然想起什么,撥弄幾下手機,然后起身走進臥室。永昌聽到她是在跟文進打電話。

打完電話,靈秀嘴里火氣沖天:“剛跟你崽打了電話,你崽要是離得近,會當面指著你的鼻子罵。那六千三礙著你手還是你腳了?你以為它是一座天高海寬的金山?那老的活不活死不死,以后不要錢啊?拖幾個月還好,拖個十年八年我們做崽和媳婦的不曉得還要貼多少個六千三。”

雖然是罵,但理是這個理,永昌竟無言以對。

靈秀開關一開就關不住了:“你到雙江灣上下四處打聽打聽,哪個不說我們兩公婆對你們兩個老的好,柴米油鹽挨時挨刻送到屋,三病兩痛不講價錢喊醫(yī)生送醫(yī)院,那個老的病才緩口氣,你就腦殼就發(fā)熱坐不住了,還出書,出書都是那些一月拿幾千上萬的知識分子干的事,你一個土夫子,字也認不得一皮籮,就莫去見人屙屎喉嚨硬了……”

永昌受了兒媳一肚子氣,悻悻回到自己屋里。但他不怨靈秀,她的話里也有兒子的意思。兒子兒媳不說特別孝順,但決不比人家差,上頭屋順三老倌癱在床上,四個子女都不愿意理事,最后在屎臭尿臊中死了。“是啊,我怎么能找兒子兒媳要那六千三呢,我們兩個老的不光生還要用他們的錢,死一個都是一筆大的開銷呢。”永昌嘆口氣。

然后又咬了咬牙:“書還得要出,辦法總是人想的。”

還未到夏天,雙江灣就像一只爐子生起了火。很多樹葉一見太陽就耷拉腦殼提不起精神,倒是黃芯白瓣的野蒿開得到處都是,像一個個小向日葵。

永昌滿頭大汗來到德順家,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shù)卣埱蟠迳现С炙鰰?/p>

德順不像靈秀那么氣惱,只是一個勁地笑。

永昌接過德順的煙,故意咳了一下,以此警示德順:“你笑什么?我是講真的。”

德順噗出一口煙:“俗話說遇到秀才談書,遇到屠夫談豬,今天是遇到屠夫談書。”

永昌一臉不快:“你說誰是屠夫?”

德順繼續(xù)笑,笑得臉上像稻浪翻滾:“我是屠夫還不成么?或者再言之,我是雙江灣的一只豬,雙江灣全體人民都可以來割我一刀,這不你就來了么?”

永昌說:“我不是想割你,我只是覺得,作為雙江灣頭一個出書的人,村上理應支持。”

德順收起笑容,臉開始支書起來:“永昌爹你言之有理,我作為個人,深表贊同之高興之,但是作為村支書,我講兩點意見:第一,現(xiàn)在村級財務管得非常之緊,不能亂動一分錢,過去像我這個一把手到甫駝子店里煙啊檳榔啊閉著眼睛拿,現(xiàn)在抽一口煙都是自己的錢,你沒看到我剛才給你發(fā)的煙比以前差幾個檔次嗎?不是我捂著好煙不拿出來,是只能我與民同樂天天抽這號煙……”

永昌打斷德順:“你的難處我曉得,村上拿不出錢,是不是你發(fā)動一下,讓村里人捐點錢,書名我都想好了,仙音也點頭了,不叫《仙音山歌》而叫《雙江灣山歌》,畢竟都是雙江灣人祖輩傳下來的,書出來后,我免費給雙江灣人送書。”

德順又笑了一下:“這正是我要講的第二點,時代不斷前進,形勢不斷發(fā)展,過去仙音娭毑是天崖歌女,名氣大得嚇人,但現(xiàn)在年輕人又有誰曉得她,又有誰喜歡唱山歌?仙音娭毑不就是因為別人不喜歡她唱才出的事嗎?如此之形勢下,你說送書他們會看嗎?他們不看這不純屬浪費嗎?再者之,當初老五只肯出五千,另外五千我是發(fā)動村民捐的,人情只能欠一回,再要他們捐我臉都要蒙豬肚子了。”

永昌默不作聲,使勁叭煙。煙霧將他整個腦殼罩住。

德順拿出兩百塊錢,遞給永昌:“這樣,這書你鐵定要出之,我也不攔你,我作為雙江灣的豬,不,支書,我還是略表心意,你且收下。路是人走出來的,再回去想想其他辦法。”

永昌接過錢,說了聲勞慰,忽然記起謝雅量要他去找文化站長的事,便跟德順說了。

德順聽完一拍大腿,說:“這主意甚好之,我愿意貼油錢,明天拖你去鎮(zhèn)上一趟。”

第二天,德順果然不食言,騎摩托拖著永昌到鎮(zhèn)長找到了文化站長。其實德順也藏了點私心,他心想現(xiàn)在上面錢多,如果以這個為由頭搞個三萬五萬的,除了印書,還可以給村里搞點建設。

站長姓張,人刮瘦,見人一副瞇瞇笑臉。也許平時太閑,加之又是老支書德順帶路,張站長對永昌熱情有加,一邊翻看永昌的本子一邊不停地說“好東西”,這讓永昌和德順心里都爽快起來。

張站長說了幾十個“好東西”之后,才給德順和永昌泡茶,然后大談文化的重要性,并說永昌抄錄的這些東西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寶,是名副其實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一定爭取上級主管部門的重視和當?shù)卣闹匾暋堈鹃L揚起一只手,輕輕地移了移,顯得堅定有力:“我立馬會向縣文化局及文化館起草一個報告,請求他們大力支持,我相信,他們也會百分之百支持,與此同時,我還會向鎮(zhèn)領導鄭重匯報,也爭取他們支持,你們就放心吧。”

德順和永昌都被這話弄得喜出望外,似乎錢就攥在張站長的手里。德順忙開一根煙給張站長:“站長大人報告就請你往高里打,能爭取到八萬十萬我接你到雙江灣吃正宗土雞。”

張站長揚起的手突然僵住:“德順書記你可別嚇我啊,哪能有這么多錢啊,文化部門過去一直是弱勢群體,近年大有改觀,但也沒有一步跨進共產主義,給你們交個底,文化部門能最后搞個三千五千也就不錯了,政府這邊,滿打滿算也就一兩千的事。”

德順有些失望,心里的小算盤打不成了,但臉上還是掛著笑:“張站長金額減少,雙江灣土雞不減,隨時歡迎張站長來指導工作。”

張站長說:“我張某人清廉一世年,可不能栽在德順書記你一只雞手里。”

兩人放聲大笑。他們笑他們的,永昌在心里早就盤算著,假如文化局五千政府兩千,加上自己手里差不多三千,就一大半了,等于秤上的大星已經定了。

永昌伸出雙手握緊張站長那只沒有夾煙的手:“太勞慰站長了,那錢何時能到手呢?”

張站長脫開永昌的手:“這你就急不得,革命事業(yè)不是急出來的,文化部門的短則一兩個月,長則要到年底,政府好點,是我們自己的衙門嘛,領導寅時批了不到卯時就可以拿錢。”說完,又補一句:“我力爭盡快。”

回到家永昌整個晚上又睡不著了,不知是因為錢大部分有了著落還是生怕張站長只是紙上畫個餅。天氣異常悶熱,僅有的一把鴻運扇只能對著仙音送風,自己則從柜頂上找出一把蒲扇,躺在竹睡椅上搖扇解涼。就算錢都到手,也還差大幾千,還得想辦法。腦殼里轉了好多彎過了好多坎后,永昌突然又想到了一個人——農業(yè)局的老熊。那年縣里搞農業(yè)產調,老熊聯(lián)點雙江灣,他大半年的吃住村里就安排在永昌家。老熊愛吃辣椒,一吃就滿頭大汗,得脖子上圍條毛巾隨時擦汗。老熊尤其喜歡聽仙音唱歌,一閑下來就鼓動仙音唱歌,還不時用隨身帶來的一個小錄音機錄音。老熊走后一兩年,永昌和德順去縣里走動過兩次,都是辦村里的事。后來慢慢就淡了。老熊曾對永昌說,你們一家人意太好了,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盡管找他。“我去找找老熊。”永昌心想,馬上又安慰自己一句,“以前可從沒麻煩過他。”

第二天一早,永昌捉了一只雞,裝三十個蛋,坐班車去了縣里。這一向縣里搞環(huán)保檢查,塑料廠停工,靈秀在家閑著,永昌便要她照看一下仙音。靈秀可能因為沒給錢永昌,心里也有一絲歉疚,滿口接應,還笑著說你去找老熊要得,他吃掉了我家好多辣椒。

永昌拎著東西呼哧呼哧找到農業(yè)局,門衛(wèi)查了查花名冊說沒這個人。永昌急了,反復解釋也沒用。幸好后來有個老同志來取報紙,說老熊早調到科協(xié)去了,門衛(wèi)才來兩年不清楚情況。永昌找到科協(xié)時已接近中午,老熊見了永昌異常高興,將永昌帶到一個小飯店,一定要和永昌喝一杯。老熊說他到科協(xié)好幾年了,為了解決一個副科級別。這些永昌不懂,只是感覺老熊瘦多了,老熊說他得了糖尿病。兩人一邊小抿一邊聊事。聊到出書的事,老熊有些難為情,說在農業(yè)局還好點,科協(xié)是個窮得出屎的地方,自己又是個副職,既沒權力又沒能力動一分錢。不過,他又是翻包又是翻口袋,零零整整湊了八百塊錢塞給永昌,說這是他私人的意思,他是真心喜歡仙音娭毑的歌,要不是自己一身病,兒子剛買房,還鐵定會多拿一點。永昌說什么也不肯要,至少不要這么多,他原本是想通過老熊的關系找一些單位批點錢,怎么能要老熊私人出這么多呢。兩人打架式的你推我搡,最后永昌還是拗不過老熊,將錢收下。臨走,老熊將永昌的手握了又握:“今后只管來,小酒小飯有的吃,千萬別再帶什么東西來。哦,還有,書出來后一定要送本給我。”

永昌懷揣著老熊的八百塊錢有些惴惴不安,感覺自己為了這本書把一張老臉都丟到縣城里去了。但頭發(fā)濕了又不得不剃,況且一回到家,靈秀就對永昌說:“你沒發(fā)覺老的天看天不行了嗎?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

其實永昌早有這種感覺,靈秀這么一說,更證實了自己不愿意面對的現(xiàn)實。他用手啪地猛拍一下自己的頭,淚水嘩地也跟著下來了。他在自責——仙音病情惡化完全是自己這向忙于抄書和外出照顧不周造成的。

靈秀嚇壞了,忙把孟醫(yī)生叫來,請他再斷斷仙音的壽脈。孟醫(yī)生又是量血壓又是號脈,又是看舌苔又是翻眼皮,然后告訴永昌和靈秀,人好是好不了,送醫(yī)院也沒什么用,但壽數(shù)暫還未盡,可能還要拖一段時間,一月兩月不定,但至多半年到岸。

永昌的心稍稍安定,但也促使他得讓書快出出來,他在在心里默念:“菩薩保佑,讓她死之前看到書!”

這時,德順一路興沖沖來到永昌家,老遠手里就甩著一沓紅票子。

德順見靈秀和孟醫(yī)生也在,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忙問怎么回事。孟醫(yī)生說了仙音的情況。德順說:“我這里有個好消息,我剛從鎮(zhèn)里開會回來,張站長這人真講義氣講感情,辦事麻利,不,雷厲風行,這兩千塊錢是他從鎮(zhèn)里領導那里批下來的,托我?guī)н^來了,昌爹你收下吧。”

永昌接錢時手有些顫抖,他看了看仙音,仙音似乎這時正處在清醒時刻,也努力地睜著眼睛看他,嘴角還抽動著,但已發(fā)不出聲音。

德順嘆口氣,對靈秀說:“你婆婆時日不多了,你公公想為她出本書,這不僅是你家之大事,也是整個雙江灣之大事,這段時間你要多發(fā)揚不怕犧牲的革命之精神,多替你公公幫襯幫襯,到時村里評‘五好家庭,我會重點考慮之。”

靈秀笑道:“我盡心吧,五好不評無妨,只要不劃我個‘四類分子就行了。”

德順和孟醫(yī)生前腳剛走,永昌一刻不歇揣著六千塊錢和提著一堆本子來到謝雅量家。謝雅量正戴著老花鏡看一本叫《老年人》的雜志,嘴里念念有詞,腦殼輕微晃動。房里開著空調,陡然的涼氣讓永昌不由打了個寒噤。

永昌說他手頭已有六千塊現(xiàn)票子了,后面的錢陸續(xù)會到,書是不是先可以開印了。

謝雅量放下雜志,要去泡茶,永昌將他摁住,說還要急著趕回去。

謝雅量邊取眼鏡邊說:“老同學你太簡單了,出書哪有這么容易,出書主要包括三項費用,一則書號費,二則編審費,三則印刷裝幀費。書號貴的要兩三萬,便宜的三四千,最次的就是不要書號,到文化局辦個準印證就行了。編審費就是請人編輯校對,這個跟書號跑的,貴的書號編審要求嚴格些,價格自然也高些,便宜的你隨便請人編審也行。印刷裝幀費跟你的印數(shù)、紙張和頁碼都有關系。實際上,你也不一定要照著我一萬八,有些地方能省則省,這樣吧,編審校對你信得過我,我跟你打義務工,這筆錢你就省了。”

永昌被謝雅量說的一大堆繞暈了,像個木樁似的杵在那里。

“怎么,你嫌棄我水平低?”

永昌回過神來,鼻子一酸,連忙打拱手:“勞慰勞慰。”

謝雅量擺擺手:“老同學講什么客氣,你還有什么要求?”

“要快。”這次似乎謝雅量話還沒完永昌就答上了。

“有些是快不來的,像兩三萬的書號,有很多手續(xù),沒幾個月下不來……”

永昌直搖頭。

“我看你也沒必要,就按我的弄那種三四千的號子吧,完全不要書號也不成其為一本書,你特意出書還是要像書。”

永昌點了點頭:“要像書。”

“再就是印刷,你打算印多少?”

“我跟德順說了的,這是雙江灣的山歌,雙江灣我見人送一本,再就是其他要送的,你,張站長,老熊……”

“雙江灣有兩千多人,你犯得著人人送一本么?送給他們會看么?”

“要送,不管他們喜不喜歡,我要讓他們記得這些歌曲,記得仙音……”

“你這犟脾氣又來了,好吧,就印三千冊,其余紙張裝幀啊什么都按我的來,你看可以不?”

永昌點頭,嘴里說“要得”,然后將手里提的歌本放在謝雅量的桌上,又從懷里摳出一包紙伸給謝雅量:“歌本和錢我都帶來了,錢六千,先放在你這里,其余的我再去搞。”

謝雅量雙手拂斷:“錢財分明大丈夫,這錢我暫時不能沾手,等我聯(lián)系好了出版公司的人和印刷廠老板,跟你簽合同,你再簽字交錢。書稿你留下,我慢慢來審稿。”

永昌腦殼又起霧了:“出本書這么難啊,還簽合同。”

謝雅量拍了拍永昌的肩,笑道:“這還難啊老同學,如果說出書像唐僧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你這個至少打了對半折。”

謝雅量要永昌回去安心服侍好仙音,這邊聯(lián)系好了就打電話給他。回到家里,永昌心中像卸掉了一塊大石頭,心想終于可以一門心思服侍仙音了。這段時間欠仙音太多,他要成倍補償回來。

仙音清醒時,永昌就坐在她的旁邊,抓著她的手,跟她講最近因為出書發(fā)生的好多好多事。他告訴仙音,謝雅量是個好人,德順是個好人,張站長是個好人,老熊是個好人,甚至靈秀也算得上是個好兒媳,世上還是好人多啊,以前癡長幾十年,不通世事,事非經過不知難,事非經過也識人心。

仙音糊涂了,永昌就跟她按摩,按頭,掐肩,揉背,捏腳,他總覺得仙音的病是因為氣血不通,堵塞了血管和經絡,說不定哪天按著按著突然將堵塞物按碎了,整個人就此好了。

但仙音一直沒有好起來的跡象,反而糊涂的時間越來越多。每當仙音一糊涂久了,永昌全身就像點著一把火在燒,有一種皮開肉裂的痛——他生怕仙音再也沒有清醒的時刻。

好在謝雅量很快就發(fā)動他們詩詞協(xié)會的人編輯打印完書稿,又馬不停蹄聯(lián)系上了出版社和印刷廠——都是出他書的老主子。書號聯(lián)系人是謝雅量學生的學生,經謝雅量擔保,書號費三千那邊答應先給號后給錢。印刷費謝雅量壓到了一萬二,先交一半現(xiàn)金,書出來后一手交余款一手交貨。合同是在謝雅量家里簽的,印刷廠老板姓黃,挺好打交道的一個人,他說省得老人家跑路,他就上門服務了。交完錢,永昌就急切地問黃老板書何時能印出來。黃老板說最快也要十多天。永昌說書一出來你就打電話給我。說完,將早已寫在紙上的靈秀的手機號遞給黃老板。

雖然明知要過十多天才能看到書,但永昌每天都要跟靈秀交代一句,別漏接了電話。大約過了半個月,那天早上,永昌正在給仙音換下頭天晚上汗?jié)竦囊卵潱`秀抓著手機跑了過來,嘴里叫嚷著“黃老板的電話”。永昌全然不顧還只穿了一條袖子的仙音,幾乎是把手機從靈秀手里搶了過來。

黃老板告訴永昌,書估計上午就會裝訂打包完畢,要急的話中午就可以帶錢來拿貨。

永昌說了句“我上午就來”便把手機給了靈秀,說:“你照看一下你娘,我去縣里拿書。”

靈秀說:“不是要你帶錢去么?這一下哪來的錢。”

永昌說:“我不管,我要先看看書,哪怕先拿一本回來。”

永昌喊二伢拖他去鎮(zhèn)上趕第一趟去縣里的班車。本來要出錢的,二伢不要錢,只要永昌買包檳榔給他。

雙江灣的早晨籠罩著一層濕熱的薄霧,這霧大約是四圍山里樹木溢出來的障氣。空氣里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漚味。

二伢口嚼檳榔,將摩托開得飛快。可永昌還嫌慢,一個勁地催二伢再轟大點油門。

路上奔騰起一條煙塵滾滾的長龍,并伴隨一波波嘯叫般的轟鳴。

猛地,一輛同樣開得飛快的拖磚車出現(xiàn)在路的拐彎處,隨著二伢的一聲尖叫,清瘦的永昌像一只輕盈的燕子,飛向遠方。

按責任劃分,二伢和磚車司機各負一半。二伢受了點皮肉傷,三天就出了院。永昌當場死亡,家屬獲賠十二萬。

那天,黃老板左等右等一直沒等到永昌來拿書。他猜測是永昌還沒籌到足夠的錢。直到三天后,永昌的孫子大吉跟他聯(lián)系,他才知道永昌不在了。隨即,大吉從賠償款中拿出六千到黃老板那里取書,大吉拖書走時,黃老板退給大吉一百塊錢,然后抽出一本書說:“我買一本吧。”

書一到雙江灣,德順就取出三本,領著文進靈秀和大吉來到永昌的墳頭。永昌埋在松樹嶺,通向墳頭的小路上還殘存著斫掉松枝后的油脂氣息。幾只灰喜鵲被人聲驚起,如一支支天藍色響箭射向遠方的稻田。

德順用打火機將書點燃,邊燒書邊說:“昌爹,書印出來了,你好好看看吧。”

文進一家三口跪地磕頭。

然后,德順又領著三個人來到仙音的床頭,床頭的上方墻上各掛著一幅仙音和永昌的像。掛了好幾年了,不過永昌的現(xiàn)在只能叫遺像了。仙音大約正處在半清醒半糊涂狀態(tài),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四個人,嘴里哇哇叫著——她似乎在問,怎么少個人呢?

德順拿著一本新書在仙音眼前晃動:“仙音娭毑,你的書出來啦,蠻漂亮呢。”然后隨意翻開一頁,伸給大吉,“我要你孫子給你念念——”

大吉接過書,聲音有些哽咽,字不成句地念了起來:“打支山歌進姐房,問姐想郎不想郎,我的哥,十二個時辰時時想,更有寅卯二時心里慌,思想情哥哭一場……”

仙音嘴里一直哇哇的,似乎不再是叫而是唱,盡管音不成腔,但誰都聽得出是跟著大吉念的詞在唱。

誰都還看見,仙音眼里有一片熱淚淌出。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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