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
扎根寫作根據地,或從大體一致的地域性出發,作家會發現和呈現怎樣的豐富性,在他們身上,歸納法到底有多大的解釋有效性?面對擺在面前的六部作品——這汨羅作家的一次集體亮相,我恐怕不能用簡單的地域性來貼標,而要從具體作品分析切入。
在《釣黑坑》中,舒文治延續了他一貫的思辨、綿密、滑逸而現代主義氣質的文風,盡管處理的題材,是與當下日常貼得非常緊密的融資事件,但因為有極富耐心的網狀故事的支撐,有活靈活現的人物定叔、賽黑皮、老艾、劉嫂及始終未曾露面的艾雄的出場,更有作為敘事支撐的老艾視角背后諸多超越性追問,使得作品脫離了“就事論事”的層次。在短短的篇幅中,呈現了五奎沖定叔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奇跡般的命運變化,作為改革開放投身市場經濟的第一代,作為時代變革的見證人、參與者,作品更為重要的價值,在于通過這個有特殊經歷的人物,凸顯了對當下經濟形態的思考,呈現了對改革開放后果的反思。面對脫實向虛的經濟,定叔終于對年輕一代的賺錢方式及生活追求,提出了質疑,“老黑,賺錢的路,我們都搞過,得靠實業,得靠實干加巧干,誠信才是最大本錢。現如今,后一輩賺錢的路數,我老子越來越看不懂,……雪球滾大了,死抱不放手,只有死路一條。”毫無疑問,定叔家庭的危機處境承載的是作者對現實困境的深度思考和焦慮。過年“討賬”作為小說的核心情節,原本極易演化為戲劇性極強的沖突,但小說的后半部分,卻像換了畫風一般,將長近鏡頭投向了老黑和老艾垂釣的諸多遭遇和化入式體驗。毫無疑問,這種明顯的頻道轉換,給小說帶來了理解的難度,也帶來了更為豐富的向度。
《天崖歌女》同樣延續了潘紹東代表作《歌郎》所開啟的濃郁鄉土敘事的路徑。置于傳統和現代的二元布景,在原汁原味的民間文化所面臨的境遇中,凸顯傳統與現代的沖突,是潘紹東小說的重要主題,也凸顯了他作品的辨識度。相比《釣黑坑》敘事的旁逸斜出,《天崖歌女》的敘事要簡潔、集中很多:永昌作為全文的主人公,盡管在追求仙音的過程中,也曾動用小小的心機,顯示了他作為普通人的真實人性,但他對仙音的守護,則昭示了鄉村傳統道德依然強勁的生命力量。作者沒有將此處理為一個簡單而讓人感動的愛情故事,而是在故事情節的諸多轉合中,貫注了社會轉型過程中,對鄉村道德的重新審視。在讓人“提心吊膽”的閱讀體驗中,作者巧妙地利用永昌兌現仙音“出書”的諾言,借助“出書”的契機,集中展現了一大群人物的命運:謝雅量作為勾起仙音出書愿望的導火索,他的存在,凸顯了永昌夫婦對于命運戲劇化的感慨;媳婦靈秀對公公永昌出書的抱怨,從最真實的生存肌理凸顯了農民的艱難境遇;支書德順作為最基層的管理者,往往也是透視鄉村眾生相的最佳窗口;文化站張站長固然解決不了永昌的困境,但他的熱情和對傳統文化的認同,依然給人極大的心靈慰藉;農業局老熊盡管自身境遇一地雞毛,但依然仗義相助,圍繞出書,這個普通的群體,閃爍出了溫暖的人性光輝。盡管結尾部分,永昌因為車禍,意外死亡,讓作品籠罩了一層悲劇色彩,但在六部小說中,這依然是最為明亮的一部。
《請您去喝茶》,從題材而言,處理的是當下易被遮蔽的官場生態問題。魏建華的特點是貼著現實寫,以個體社會經驗為基點,姿態極為本色,語言也極為樸實,但在平實的敘述中,有著對現實尖銳的拷問,這在他的代表作《此身何處》中,曾得到淋漓盡致地表現。《請您去喝茶》有意思的地方,是喻曉白和方小卉夾雜在職業身份背后,兩人看似不動聲色,實則驚心動魄的試探和較量。小說情節看似簡單,但因為對情節的進展表達得極為充分,方小卉的職業敏感和道德堅守,喻曉白的謹小慎微和如履薄冰,以及通過“喝茶”所呈現出來的情感糾結,等等,為讀者提供了豐盈的關于官場經驗的表達。積極和現實生活建立關聯,是魏建華近幾年作品極為突出的特點,在現實主義品格的堅守和追尋上,他有著更為內在的堅定。從《此身何處》到《請您去喝茶》,可以明顯感知魏建華對鄉村城市化進程復雜性的敏感和關注,很明顯,推動他寫作的原初動機,來自他對現實觸目驚心問題的思考。在和現實的關聯度上,《請您去喝茶》顯示了作者處理現實題材的功力。
如果說,以上三部作品更多直面的是事件,并在事件的推進過程中塑造人物形象,另外三部作品,顯然更多關注的是狀態,是形形色色人物的生存和心理狀態,換言之,前面三部作品,作者對故事的敘述,顯得更為興致勃勃,后面三部作品,作者對故事的敘述,顯得要漫不經心一些,他們更為關注的,是荒誕、偶然、困頓的生存狀態。
《阿托品狂人》敘述了莫臘八在接到費猴子老婆金桂花的一次報信后,陷入了恐慌和自責之中,偷偷跑去對門山沖里杜師傅酒作坊,偷喝谷酒,并最后醉臥蔬菜大棚,被老婆屠無忌發現后,為了逃避屠無忌無休止的嘮叨和責怪,一念之差謊稱自己吃了老鼠藥。故事的荒誕自此出現,屠無忌找不到長樂街買來的老鼠藥,只能認定丈夫真的吃了老鼠藥,為了救人,將醫生杏猛子找來,杏猛子是赤腳醫生,醫療條件簡陋,醫療水平也很有限,想起搶救喝農藥的病人是用阿托品,于是給莫臘八注射了阿托品,原本沒有吃老鼠藥的莫臘八,在一次次誤判中,注射了過量的阿托品,真的變成了狂人,為了擺脫困在醫院的結局,莫臘八最后只得承認吃了老鼠藥,才得以脫身。蔣人瑞在這樣一個看似荒誕、貌似極端的故事中,凸顯了生活本身的無序、荒謬,一團亂麻的狀態,很明顯,相比故事本身,作者對隱喻式的“故事意味”要更為傾心。而如何尋找荒謬故事背后所營構的意義指向,對讀者提出了閱讀和洞察的雙重挑戰。
相比《阿托品狂人》隱喻式寫作,《出離》走得更遠。在現實與網絡、人物與角色、真實與虛構所架構的重疊時空中,端坐網吧七號的“七哥”,構成了作品的奇妙視角,他俯覽世界,世界最真實、最殘酷的底色,在現代主義迷離的包裝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吳尚平喜歡在文本中呈現自己對寫作本身的認知,“意猶未盡的是故事,為何要寫?又為何要結局?想來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哀。這悲哀不足與人道。”他更喜歡在敘述中呈現人物本身所生產的意義,“我只是無法面對,我只是無能為力。我厭倦了現實的一切一切的現實又厭倦了我。我從不面對,我害怕前方如槍口黑洞洞的世界,我是一個命運的逃亡者,我在追捕我自己。”這種復調、多層次敘述,給文本帶來了張力,和《釣黑坑》一樣,也帶來了理解的難度。更多時候,《出離》因為彌漫著一種情緒式的氣味,一種“非如此不可的悲傷”,使得作品恰如一部古舊的默片,他以濃縮式的快進鏡頭,提供了更多時代的剪影,河州上清理垃圾的一對老夫婦、鐵路橋上站著的看火車的父子,豬下水的地下作坊,盡管一閃而過,但因為描摹的質感,讓人印象深刻。二叔和阿依,豐富了當下小說的人物形象,凸顯了吳尚平細密的寫作功力,更凸顯了他骨子里的現實主義精神。
《三好學生王威》是六部作品中最為獨特、反諷色彩最為濃厚的一篇。作品彌漫了說教話語與日常語言的對峙,在充滿調侃的敘述基調中,逆舟越是一本正經地用大量篇幅刻畫“三好學生”的標準范式,就越是為后來標準坍塌營構的反諷效果奠定了基礎,黑色幽默所產生的閱讀快感也就是小說藝術對生活的智取之勝,“我和順癩子總算平安地初中畢業,王威上完高中上大學,讀完大學參加工作,人生很順暢,后來搞婚外情,經濟上也出了點麻煩,最后落了個孤家寡人,現在委身與張駝子的公司里。”這短短幾句,就不動聲色地消解了大量篇幅營構的“三好學生王威”的荒誕、戲劇人生。顯然,這不能置于情節的轉換層面來理解,而是更多凸顯了作者的隱秘價值判斷:作品圍繞王威及其同伴的少年往事,看似簡潔,但因為置入了轉型期社會背景,就從整體上實現了對社會價值觀念轉變的勾勒及思考。就人物塑造而言,《三好學生王威》,是六部作品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篇,在類似白描的手法中,逆舟重拾了現實主義典型人物塑造的手段,讓人物在情節的推動中一步步豐滿起來,這和《出離》中阿依的扁平化形象,構成了巧妙的對比。
從閱讀感受而言,以上六部作品,顯然呈現出了不同的藝術面貌。讓我驚訝的是,當我從整體上對其進行審視時,卻發現他們的創作實踐在不自覺地呈現出對某些共同問題的探討。
一方面,六位作家勘測了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邊界。盡管在上面的分析中,為了論述的方便,我曾提到,舒文治的《釣黑坑》和吳尚平的《出離》,充溢著明顯的現代主義的氣質,但有意思的是,他們對此又表現出了明顯的警惕和節制,盡管因為創作的慣性,兩位面對現實題材,依然無法遏制現代主義表現的沖動,但文本還是最大程度地凸顯了清晰的現實主義品格,其內在的詩意和現實主義的貼切,構成了很有意思的張力。如何突破現代主義的形式意味,獲得表現當下生活的生命力,是當下作家面臨的難題,舒文治和吳尚平同樣面臨這一挑戰,毫無疑問,《釣黑坑》和《出離》在“隱喻式寫作”與“貼著現實”之間,其所呈現的曖昧、多義、繁復,能讓人感受到他們主動探索“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邊界的用心。
與此對照,《天崖歌女》、《請您去喝茶》則沿襲了傳統現實主義的路徑,這種方法的優點,是能和現實建立貼皮貼肉的關系,容易和讀者獲得共鳴,其風險則來自和現實過于緊密,受制于題材,作品的意義向度,容易滑入簡單化的窠臼,從而使得作品缺乏超越性的價值。潘紹東和魏建華對此亦有足夠的警惕,從文化和人性的層面進入,是他們規避陷阱的自覺選擇。但不管怎么說,包括《阿托品狂人》和《三好學生王威》在內,從整體而言,因為作者主觀上對現實回應的熱切,這六部作品還是更多呈現出了現實主義的內核。以當下極為熱門的鄉村書寫為例,如果說潘紹東的《天崖歌女》,遵循的是與現實“硬碰硬”的鄉村書寫特質,那么,舒文治的《釣黑坑》和吳尚平的《出離》,則以詩意而多義的面目,呈現了鄉土書寫“模糊而迷離”的可能,“五奎沖”和“扇子山”,不僅僅是故事的發生地,而是承載了更多的隱喻意味。“黑坑”將經濟關系、親緣關系、鄉土關系及人性內部的復雜性斂于其中,猶如一面安置在大地上的水鏡,垂線下去,能釣上來什么,并看到什么,那是向讀者的敞開。
另一方面,六位作家的創作,凸顯了寫作主體直面轉型期中國經驗所達到的可能。在新媒體語境下,小說創作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變動不居的現實,更為以虛構為內核的小說創作,帶來了極大的沖擊。對短篇小說而言,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內,實現性價比最大的藝術呈現,是作家面臨的根本挑戰。從六部作品看來,無論倚重的是故事推動,還是狀態的呈現,都顯示了作家對現實的熱切關注。《釣黑坑》中的討債事件、《請您去喝茶》中的官場生態問題、《出離》中人與虛擬網絡的遭遇,毫無疑問都凸顯了現實生活的肌理,顯示了作家的現世關懷和思考能力。《天崖歌女》《阿托品狂人》《三好學生王威》盡管和當下的熱點事件,拉開了距離,但以人物的命運為基點,從人性、文化的層面,同樣以文學的形式,實現了對轉型期人物命運表達的可能。概而言之,六位作家,都將目光對準他們所見所思的生活,呈現了更為廣闊的現實世界,突破了個人寫作過于內向所自我設置的藩籬。說到底,他們的作品,都來自腳下的土地,來自身邊的普通人,來自對現實困境的思考,建構了寫作者和所在世界之間的新關系,亦是繁復的非線型關系。
這六位汨羅作家作為一個群體出現,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域文化現象。我的家鄉湖南汨羅,是一個文脈興旺的地方,在離開故地后,我才意識到這一點。二〇〇二年,我因求學來到廣州,已在此地生活十六年之久,廣東以經濟為中心和為人做事的低調務實,讓我深深感到,談論文學,是一件忍不住要藏起來的事情,在廣州濃厚的商業氛圍中,文學恰如不能明示的密語。但只要回到故鄉汨羅,氣氛完全改變,小小的縣城,常有熱烈、純粹的文學討論,一群被各色生活包裹的寫作者,他們對文學和詩性的興趣與執著,已經超越了功利的目的,眼睛里閃出奇異的光,因這光的拂照,骨子里都有一份張揚的傲氣和互不服輸的倔強,這份精神的挺拔,讓文學的尊貴,在小小的縣城得以守護,而本文所論述的六篇作品的作者,舒文治、潘紹東、魏建華、蔣人瑞、逆舟和吳尚平,正是這個群體中活躍的身影。他們從事不同的職業,但都以嚴肅的態度、求索的追尋對待創作,他們還在不斷崛起之中,彰顯出高岸的藝術姿態,成為市場經濟時代文學越縮越小的王國里最虔誠的堅守者、實踐者和傳承者。正是這份來自創作主體的精神堅守,讓他們不但從整體上凸顯了一個群體的精神高度,也以各自經營、各有特色的藝術世界,延續了楚地寫作的高貴、尊嚴和瑰麗。
誠如其中的蔣人瑞所言,他們集體具有一種“楚騷”性格,文化基因的存在是一種內在客觀,山水風土對人格心靈有著深遠的影響;楚騷是感時傷物的自憐,是寂寞芳菲的迷離恍惚,是自我性靈的唯美獨攝,是對人生萬物、宇宙奧秘的沉思發問,必然會對現實和存在時時表現出深切焦慮,這正是屈原傳下的文化內碼和他強大的精神暗示。楚騷化作一只鳳鳥,不以掙脫現實苦難而作絕塵之飛,它棲居在生命的枝頭,于孤沉獨往中超越,升騰著希望,摩挲著絕望,體驗著存在的全部到場。我想,汨羅文學就是一個正在采掘的、生機勃發的現場,任何由淺入深的作業,都值得期待。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