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我娘蠻硬氣的。父親說,喊隊長喝個酒,糟酒,水桶里百把粒米,值么搞錢?加碟豬耳朵嘛。我娘懷了我老弟,挺起大肚子,腰彎不下,父親想叫隊長給我娘斢個工種,六月雙搶,腦殼伸在空氣里,空氣嗶啵嗶啵,火氣燒;腳桿踩在水田里,水田咕嚕咕嚕,沸水煮;父親想要我娘干曬谷活計;七月流火,生產隊里最輕松的活,是曬谷,曬谷自然是,哪里烈日烈,便往哪里鋪曬簟,雞蛋往曬谷地上放一袋煙工夫,便是熟雞蛋;螞蟥有十幾條命,切它兩截,它變兩條;剁它腦殼,它尾巴當頭,螞蟥命硬,投它到曬谷坪,轉身解個手,螞蟥死翹翹了。曬谷也是燙人腳起泡的,我娘腳是鐵板燒,吃得消,再說曬谷不用鎮日里居烈日下,隔三差五,操起竹耙子,扒拉一遍,可到蔭地歇,順便回家煮個飯,納個鞋,都不是事。
我娘不肯,向父親使狠,嗯(你)要請隊長,我要把酒壇子都掀到資江河里去,資江河隔我家有十來里路,我娘發起狠來,多拿資江河賭氣;我后來猜想,我娘不請隊長,不是在乎酒,在乎的是豬耳朵,豬耳朵是農家菜系珍品,切細條,炒熟,兩邊褐,中間一線白,嚼勁大,嚼起來沙啦沙啦響,若是蒸的,黏黏的,黏舌頭又煉牙齒勁。一頭豬才兩只豬耳朵,夠不上一碗,是擺碟子的,貴客如我舅舅來了,擺上半碟,佐糟酒算是浪費,多是佐水酒,水酒搭豬耳朵,是美人配英雄,扁舟配資江河。我見過的一個家庭酒局是,我爹陪我舅,一碟豬耳朵,半壇糯米水酒,月從東山起,到月落西山腳,半碟豬耳朵,還剩小半碟。酒喝干,夜闌珊,雞叫三遍,酒局方散。
我娘很硬氣,我娘也有軟時候。我家階檐端頭,有個青石頭,鋤頭挖不爛,斧頭捶不扁,斧頭掄下去,火星濺,比一塊石頭丟水里濺起水花還璀璨。不鋤,不掄,還好,石頭是溜滑的,鋤了,掄了,弄出蠻多石頭尖尖來,我在階檐上耍,啪,摔個狗啃屎,細皮嫩肉,皮劃破肉刮爛,黃口白牙,口撕裂牙磕落,我娘恨死這塊石頭了,喊我姐,去去,去魚伯家借羊角鋤頭。我家耙頭,鋤頭,鐵榔頭,鐮刀,菜刀,砍柴刀都有,缺的是羊角鋤頭。那回,我又被這石頭弄得嗷嗷叫,慘慘哭,我娘喂叫喂叫,向我姐嚎,快去魚伯家借家伙。
我娘向人家借家伙,好像從不硬氣,家里沒有的家什,一腳踏別個家里,也不先打招呼,轉到蓮嬸堂屋門背后,撞進安公黑黝黝雜屋里,趕至香姑臥房床底下,操起家伙就走,走時喊一聲,借個家伙咧,那頭應,好咧,拿去就是,講么子講咯。我娘借人家物件,一借一個準,哪家有哪家伙,我娘熟悉別人家,像熟悉自家屋。我娘說,哪人家,家伙一套肅齊?不齊的,借。這叫做互助組?不是的,我老家院子,有三個生產隊,現在叫組,我娘借人東西,通院子借去了,這不能叫互助組了,叫互助院吧。
我娘借人家家伙,如拿自家物件,人家借我家物件,也等同操他家家伙。養雞養鴨,院子家禽里常發相(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家禽發禽流感,或者其他瘟疫什么的),村東頭誰家家禽先發?。ㄎ依霞医邪l相),不幾日傳到村西頭,全村雞鴨都遭殃。我娘聽說某家雞發相了,趕緊把雞關到雞籠里,放到碓屋樓上喂,我家公雞母雞,這年便逃過這一劫。來年開春,村北邊二嬸,村南邊三姑,雞婦種(雞婆)都沒了,我家幾只母雞一直活蹦亂跳,到得春上,翅膀撐得傘大,伏在籮筐里不動,要做孵雞娘樣子,二嬸與三姑,跑我家來了,抱起雞婆就走:福嬸,借只雞婦,我家孵雞崽崽。我娘在里屋,沒出來,應:捉去,捉去。嬸娘們沒跟我娘打照面,將我家老母雞捉去了。母雞捉去,個把月不回家,吃喝拉撒由債務人負責。
也是負不起食物責的,她家里,人都餐餐吃紅薯,沒得米喂雞,這家管家娘夜里兜幾個蛋,左袋子摸三個,右袋子摸二個,摸到我家谷籮里,我家谷籮里孵雞婆,正在孵雞崽崽,孵得很起勁,把蛋放進去:福他娘,我蛋放你這孵。我娘應著,要得要得。我家雞婦種伏在谷籮里孵雞崽崽,我伏在坑桌上孵字崽崽(寫漢字,老師布置作業,每字抄寫十遍),我娘也沒做聲,一把抽走我毛筆,弄得我一手黑墨,我手追毛筆,毛筆沒追著,追著自己的臉巴子,臉巴子也是墨黑墨黑幾條痕,借雞婦的嬸娘大笑,喊:崽,崽,我給你擦,擦得滿臉都黑。我娘抽我毛筆,是去給雞蛋寫字,我娘不會寫字,在雞蛋上做記號。二嬸家的雞蛋,畫個圈,豎的;三姑家的雞蛋,畫個圈,橫的。我娘意思有二,一是誰家雞蛋孵出的雞崽崽,歸誰;二呢,沒孵出的,莫怪我。
當然沒誰怪。孵雞娘長了眼,沒長心,放在它羽毛下的,都是它的崽,它分不出,大概也是不想分出,哪雞蛋是福他娘的,哪雞蛋是花嬸嬸、草太己(太婆)的。我所見過的動物,沒有比母雞做娘,做得更盡心的。誰挨它邊,它蟈蟈叫,哇哇叫,老早伸出尖喙來,啄死你,啄得你喂叫喂叫,做鬼叫。孵雞娘整日整夜,幾乎都不出谷籮,除了跳出來喝口水,啄些米,三五分鐘解決飲食,立馬再跳進谷籮,個把月啦,外面公雞喔喔叫,叫得再起勁,母雞都不出窩。孵半月二十天,入夜,我娘點煤油燈,手窩著,雞蛋夾手指間,照,哪雞蛋可孵出雞崽崽,我娘清楚得很,孵得不怎么樣的,我娘便把雞蛋挪個位置,往中間放放,受溫高點,孵出雞崽崽幾率大些。
多年后,讀到旅美博士、社會學家陳心想先生一篇文章,叫《走出鄉土》,不禁失笑,陳先生老家原來也有這習俗,其在文章中道:“我家想養幾只羊,但買不起,我姨家有羊,就把一只老母羊借給我們養著,下了小羊羔,再把老羊還給她家,我們留下小羊?!边@比借雞孵小雞崽崽,是更大的借;比這更大的借,我老家也是有的。一九八三年,生產隊解體,田地分了各家各戶,生產隊家伙也都分了,生產隊家伙再多,也不能誰家都分得到,打谷機就幾臺,犁耙多些,也輪不到每家一把,牛更少,多是,你家分了羊,他家分了牛,物少人多,分不清,打死人,鄉里有鄉里智慧,這物一堆,那物搭配,做個鬮,竹罐里搖,倒出,誰抽到什么,拿回去什么,強人不能強,弱漢不再弱,這叫做強人鬮下死,弱人鬮下喜。拈鬮,村痞村霸都沒有。
分產到戶,沒搞互助組,搞的是互助院,你從我家借犁,我從你家借曬簟,你從我家借耙,我從你家借打谷機。我家有幸分到了一頭母牛,魚伯家分到一頭公牛,映公家母牛公牛都沒分到,魚伯家的公牛,亂爬背,爬到我家母牛上,映公便捉了一只母雞,一只叫公雞,來賄賂我娘,還喊我父親去喝酒,豬耳朵佐酒,映公意思是,把我家母牛去喂半年,來年牛崽崽歸他,我娘答應得有點勉強,父親喝了映公家糯米水酒,豪情頓生,沒待我娘回話,父親搶答,要得要得。映公喂了我家母牛半年,糟酒渣啊,嫩青草啊,喂得蠻精心,我家母牛喂得滾壯滾壯,通頭般大,像個滾筒。當然,雙搶那時節,映公帶著映太幾,還有他崽他女,到我家幫了幾天工,割禾割得嚯嚯響,打谷機踩得呼呼叫,收獲蠻大,賺了一頭牛崽崽。
我堂客對這個有點不太相信,她相信的是,農家人,常常你借我谷,你借我米。我堂客家先前是半邊戶,我岳老子在老家一所叫新邵二中的百年老校教書,夾著尾巴當九儒十丐,后來臭老九地位抬到了,抬到臭老八或者臭老七的位置上,我岳母也解決工作,到學校食堂當廚子師傅,這是后話。岳母在家務農,到底比別人家富裕,還兼了大隊接生員,接一個生,計工分,生下娃兒打三朝酒,主人總要講點客氣,送升把米,外加幾個紅雞蛋。我堂客有個二伯娘,沒出五服的,子女多,窮得腳髁打腳髁,三四月,陳米吃完,新糧在田里,窖里紅薯倒還有幾擔,也不能餐餐吃紅薯,隔三五天,便來岳母家借米:五娘,借升米噠。我岳母拿出升子,從米桶里挖米去。老家所謂升子,竹筒做的,一升大概是一斤半米,岳母挖了一升米,另外加意,用手抓一把,升子里米就出過頭,壘個尖。二伯娘掀起衣服來,兜了,便走,她家鼎鍋架在柴火灶上呢。我女兒聽他媽說這端事,不相信,衣服怎么兜啊,我家女公子不曉得,她二外婆的衣服,不是現在的對襟,是斜襟,不是中間扣扣子的,扣子是布扣,從腋下系的,衣服掀起來,不會漏米,這般衣服穿上去是服裝,掀起來是袋子,誰煨了紅薯,誰家借了包谷,隊里分了魚蝦,掀起來一箍攏,便是好大的袋子。
說到斜襟,也是古風,比如民國女子,常常穿的是斜襟,斜襟包身緊,也顯腰也顯胸,也顯山也顯水,也顯玲瓏曲線,看民國斜襟女子,款款古韻。時序移到三十年前,便是封建了。我娘一直穿斜襟服的,寬敞,卻如男人穿長袍,什么都遮蓋了。父親不準我娘穿對襟,我娶來我堂客,見我娘一直這么穿,感覺不對勁,便給我娘買了一件對襟,父親見了,罵我娘。我堂客轉口對我父親說,你還是么子時代,我給娘買的,要罵罵我。父親不做聲了。我娘從那以后,才再也沒穿斜襟。
也莫怪父親思想封建,一九八三年,我讀師范,見到城里從美少女,到老大娘都穿對襟,大吃一驚,婦女們怎么能這么穿?更吃驚的是,婦女們褲子穿得好不貞操,也是中間系扣子,不從邊系,太太太風騷了。當年老師命題作文,題目叫《街頭》,我就寫這個婦女穿衣系褲,很是道德義憤,作文寫完了,我臉先紅了:是我落后于中世紀,還是女性早走進新時代?這作文,我沒交,只有我自己曉得。嘻嘻,多好多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傻屌。自己傻屌,自己知道就可以,不必讓人家也曉得。只是,只是,很多時候,自己傻屌,自己不曉得,人家早知道了。
可借米,可借牛生子,衣更是可借,鄉下人要走親戚,多是要借衣的。我考師范,筆試成績出來,學校通知我去面試,我娘懂得這道理,自己傻不拉嘰,自家人曉得就可以,不必讓人家也曉得。對面猴子哥,上個月討婆娘,穿了嶄新衣服,上著的確良白襯衫,下著藏青色滌綸混紡褲,還穿了一身布面呱呱叫的解放鞋,抖死人,我娘帶我去借新郎服穿。福嬸,這小子人沒變成,要做新郎啊。羞得我臉紅到胯底下了。我娘罵他,你這個剁腦殼的,我崽沒考上,怪你。猴子哥,拿出了的確良來,白,白如白雪白如棉。褲呢?褲沒得,鞋呢?鞋也沒得。你這個砍腦殼的,舍不得么?冒是的呢,福嬸子哎,我褲子是借石道沖風亞砣的,鞋子是借彎子沖麥長子的。我娘罵了一句,沒興你婆娘是借張家沖家國喎喎(傻子)的吧。家國喎喎在我老家蠻著名,叫他喊爹,他就喊爹,叫他做馬騎,他就蹲下身子給他騎太子馬,傻得實在可以,我們罵人就罵家國喎喎。家國喎喎家庭好,也討了婆娘(我院子里,人才好,家庭不好的,討不到婆娘的好幾個,現在都打光棍)。婆娘質量當然不咋的,一只腳,瘸的,一只眼,瞎的,怎么著也比光棍強的,大冬天的,至少有掖腳的。不說家國喎喎了。
我娘順著猴子哥指引的路子,正是正中午,熱燒燒的,拉著我走了兩個村,給我借了一個整齊,順便走了鹽道沖,向剛剛退伍的向軍哥,借了根皮帶,軍用的,帥死個人,我穿在身上,的確良襯衫差不多垂到膝關節,混紡褲綰了幾綰,沒了腳背,皮帶借得起好大作用,要不,怎么穿,漂亮的褲子都會掉下去,掉不得也,也么哥,我里頭是沒穿短褲的。不曉得面試官,沒看我,還是看了我,沒在意我。阿彌陀佛,觀世音大慈大悲,我這身服飾,相當于猴子穿唐裝,居然也蒙了面試官,看我那菜色臉,水猴子身,如何配得上這服裝?讀師范后,我打回原形,褲子補丁,衣服補丁,丑是丑點,到底合身。不合身也沒辦法,借衣服穿,要還的,按我娘說法是,只是跟人打個斢。
沒興你婆娘是借家國喎喎的吧。婆娘也是可以借的。村東頭貴生叔,地主崽,長得高粱高,水桶粗,碌碡沉實,一表人才,好個壯漢,家國喎喎都討上婆娘,他討不到。八十年代,地主摘帽了,討婆娘可以討了,年齡來了,沒哪個嫁他,他也眼高,丑的不要,靚的也不來啊,青邊舍的有個專業媒婆,我們喊她蓮死婦,她名字中有個蓮,死婦自然是罵她,她配人間怨偶,只求配得攏,不管配得好。沒結婚的,喊她娘,親親娘哎;結了婚的,罵她死婦,死又不死,吃的草(人是吃飯),踩死螞蟻(咒她莫活算了,活著害生)。蓮死婦給貴生叔做媒,說女方身子高,比甜蔗桿高;說女方腰子細,比蜜蜂腰細;說女方臉子白,比梨花面白,說得貴生叔心頭肉癢癢,心里一窩螞蟻爬。蓮死婦,吹了牛,沒吹太大牛,她帶來女子到我院子里,大家看稀奇,都說要得,要得,貴生晚晚晚,好拌飯。
合了貴生叔意,貴生叔做了酒,村里大伯二叔,大嬸細姑,喝了喜酒,這親給定了。過些日子去娶親,娶的是另外一個妹子仔:
好消息好消息
你屋里來只好妹子
不過是個扯眼皮
壞一塊補一塊
壞兩塊補兩塊
一塊屁眼皮補上扯眼皮
一塊腳板皮補上死臉皮
哎呀哎呀哎呀呀
箭直往你屋里直(去)
蠻配你的滿崽子。
貴生叔娶的婆娘,比蓮死婦最初帶來相親的,丑是丑了點,相親的那個是她姐,她是細妹,沒她姐漂亮,也沒童謠中描繪的丑得跳腳,身子矮了點,皮膚黑了點,眼睛稍微有點不正常,斜乜了點;屁股卻大,養崽是把好角,后來沒讓失望,給貴生叔,連生連生連連生,生了三四個帶把的,貴生叔沒虧,喜飽了。
我老家將借,叫做打個斢,大概意思是,先是東西擱左手,再往右手放一放,然后完璧歸趙,東西又回歸到左手里去,這叫做打斢;扁擔挑物,左肩挑了換右肩,右肩挑了移到左肩,調換一下,叫打斢;你家簸箕沒用,他來用這簸箕;他家鋤頭閑著在門背后,你去拿來挖紅薯土,這叫做打斢。
貴生叔他岳母娘,給他送婆娘來,借她大妹子一張臉,送她小妹子給人做堂客。姐妹易嫁,也叫做打個斢。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