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跟電影院有關

■杜學峰

無疑，對于少年的我，電影院是滋長并隱藏我少年情懷的地方。

初中住校時，每到月末，學校會組織全校師生去鎮上電影院看電影。到那一天，我們會興奮得上不好課，盼著白天趕緊過去，向鎮上同學打聽放映什么電影，關于電影的消息會在校園不脛而走。倘若是戰斗片，男同學會像小公雞一樣，在操場上追逐打鬧，模仿電影中的人物，“投降不投降，我是李向陽”，這是大伙搬用最多的一句電影臺詞；如若運氣不好，遇上《天仙配》《劉三姐》，或者《白蛇傳》那樣以唱腔和對白為主的古裝戲，我們一整天會情緒低落，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怪聯系看電影的老師，罵老師無能，連帶放映員也一并挨罵，以致走出電影院仍無法消除那份怨氣。

《羊城暗哨》是那時我在電影院看的第一部電影，學校發的包場票。正值稻子快要成熟的季節，操場前面，橫著一大片農田，泛著好看的金黃，我們吃了晚飯不久就整隊出發，一長溜的隊伍，蛇行在不寬的鄉間小路上，煞是壯觀。我至今還記得，銀幕上黑白的畫面，幾盞昏黃的路燈照著，街面上傳來幾聲狗吠，一伙面目不清的人聚成一堆密謀，隨后隱身人一樣散去，一支帶槍的隊伍氣勢洶洶，迅速展開全城搜捕，緊張的氣氛中，幾個面目丑陋的敵特獰笑著圍在白熾燈下，他們中有個一頭時髦卷發的漂亮女特務，纖細手指間夾一支煙卷，不時仰頭優雅地吐著煙圈，那與眾不同的氣質將我瞬間鎮住。那應該是美貌在我腦海刻下的第一印象吧，一個鄉村的孩子就這樣擁有了膚淺的審美標準?！都t樓夢》也是那時看的，片子很搶手，附近公社都排好了日程等著放映。我們公社一連放了兩天三夜，我是白天看的，上午九點排隊進場看到下午三四點的樣子，人山人海，長長的進場隊伍差不多排到了渡口。印象中，文白相間的對話，慢節奏的劇情，冗長的唱腔，描眉畫眼、柔若無骨的賈寶玉，混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姐丫鬟中間，整日不是游園嬉戲，就是吟詩作對，矯情的表演，我不喜歡，偏不能出電影院半步，完全被囚禁在座位上，因為帶隊老師在場，誰也不敢在電影院里亂跑，只好時不時借著撒尿的機會溜廁所透透氣。當電影放映到黛玉葬花的情景時，暗黑中居然從女孩子堆里響起一片簌簌的落淚聲，男孩子們很不理解。那次，應算得電影對少年的我一次漫長的折磨?，F在想來，可笑中多少夾雜著一點心酸，鄉村的孩子長那么大了，沒有誰告訴過他們，怎樣欣賞電影藝術，即便《紅樓夢》那樣的經典電影。許是因為影片的原因，我對小說《紅樓夢》也一直抱了幼稚的抵觸心理，直到日后升入大學才第一次認真捧讀它。

就是在這樣的懵懂無知中，孩子們逐漸對世界有了自己的認知與辨識。不可否認，電影院是鄉村孩子最早接受藝術啟蒙的地方。

夏天，電影院里幾把巨大的吊扇，同時旋轉起來，發出呼呼的聲響，仿佛整個電影院都跟著搖晃起來。我總是擔心，那大刀似的鋒銳葉片，有一天會突然掉落下來。因為這點，哪怕銀幕上放映的是《戰上海》《渡江偵察記》那樣激動人心的戰斗故事片，我也總惦著頭頂飛快旋轉的葉片。

那時遠未完全開放，閉塞的鄉村，不少人的思維仍停留在傳統與保守的桎梏之中，即便有陸路和水路連通的小鎮，也僅是被動接受外面信息的中轉之地。然而，傳統與保守并不能隔絕年輕一輩對美好愛情的渴望，愛情的魔力誰也無可阻擋。對于缺少文化生活而相對閉塞的鄉村而言，電影院這樣一個既獨立又封閉的場所，自然被年輕人看作浪漫的搖籃和愛情的庇護所。

看電影時，持票進場的后生仔故意鬼叫，或擠眉弄眼，吹著曖昧的口哨，招惹身旁的女孩。有身手不凡的，一連躍過數張矮凳，惹得一陣陣的驚呼。感覺他們根本不是去看電影的，而是打著看電影的幌子，接近甚或討好各色女孩。電影放映時，某個角落里，彼此心儀的異性會偷偷把手牽在一起，甚至趁著銀幕上鏡頭轉入夜晚時擁抱親吻。每瞥見那樣一幕，我會瞬間臉紅，心跳加速，就像自己做錯了什么。我甚至由此聯想到，獸醫和女售貨員最初的浪漫，除了黃昏無人的渡口，夏日河對岸綠色浩蕩足以掩人身形的苞米地，更多的一定是發生在深夜的電影院里的。對于無聊的小鎮人來說，發現誰和誰好上了，消息很快就會在全鎮傳播開來。有個跟我同校的女孩，和一個大她三歲的男孩好上了，消息傳到父母耳中，父母堅決反對，女孩被關在家里不允許出門。趁著上學，男孩把女孩約去了電影院，那晚放映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當兩人沉浸在銀幕上的經典愛情故事中時，父母領著一幫人找到了電影院，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揍了男孩一頓。當夜女孩離家出走，徹夜未歸。過了幾天，才發現女孩的尸體浮起在渡口下游好遠的水岸邊。女孩手心死死攥著一對嶄新的粉紅蝴蝶發夾，連透明的塑料包裝也尚未拆開，人們紛紛猜測，一定是男孩送的定情禮物。一時之間，鎮上傳言四起，女孩是捧著男孩的定情信物赴死的。

投河事件發生后，我曾一個人在渡口徘徊了許久，望著渡口幽藍的水面怯怯地設想，午夜的渡口，萬籟俱靜，女孩在河邊獨自傷心落淚，漆黑的夜，除了頭頂黯淡的星光，看不見半點燈火，連近岸渡船上的桅燈也熄滅了，電影院連同整個集鎮，猶如一只蹲在黑暗中的巨獸，隨時會吞噬這個世界。當女孩手捧蝴蝶發夾，一步一步移向水域深處時，相信她內心一定燃燒著愛情的熾烈火焰，或許她想到了鎮上的獸醫和女售貨員的美好愛情，甚或腦子里冒出過古時候小姐書生私會，然后相約私奔的情景亦未可知，而那一刻，她腦海中久久盤旋的，必定是當夜放映的《梁山伯與祝英臺》，電影里主人公決絕的千古愛情，更加堅定了女孩以死抗爭的決心。

這是我所知道的，小鎮跟電影院有關的最為悲傷，也是最觸動小鎮人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