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保

小時候,過了臘月,天寒地凍,田地里的農(nóng)活基本沒了,家家戶戶都忙著為過年做準備,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知足的微笑。大人們忙著殺年豬,做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等,或者結(jié)伴去縣城買年貨。村里的男人用幾臺老式木質(zhì)水車抽干池塘的水,捉來的魚分到戶;又軟又黑的污泥被勤勞的村民挖上岸,曬干,第二年的田肥就有保障了。我除了偶爾寫寫寒假作業(yè)以及和小伙伴們瘋玩外,天天扳著指頭盼望著過年!
日子卻在我翹首企盼中不緊不慢地挪到了除夕,草草地吃過午飯,父親在菜地里又摘來一些大蒜和蔥之類的蔬菜回家,便忙碌著用糯米熬的米糊給家里的門貼對聯(lián)。對聯(lián)是從鎮(zhèn)上寫字工整有力的老人的攤子上買來的,姓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寫得好不好,只知道他寫的字全鄉(xiāng)有名。我聽村里的大人都說老人寫的字穩(wěn)、厚,不像有些人寫的字看上去輕飄飄的,像風(fēng)吹過的樹苗一樣?xùn)|倒西歪,尤其是幾場寒風(fēng)急雨一吹淋,沒過正月十五便掉了色,既不好看,也不太吉利。
每年臘月過半,老人都在舊供銷社門口擺一張涼床和幾條板凳,上面平放著對聯(lián),寫得最多的對聯(lián)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老人瘦得像根竹竿,頭發(fā)眉毛全白,穿著一件舊棉襖,雙手攏在衣袖里,淡然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聽大人們說老人經(jīng)歷坎坷,到老依然一人孤苦地生活。我有時候好奇地看老頭現(xiàn)場給買主寫對聯(lián),老頭寫字時惹來圍觀的人群一片贊賞,羨慕之余,我便買來墨汁和廢棄的作業(yè)紙,照葫蘆畫瓢,怎奈功夫淺,寫的字東倒西歪。我?guī)状紊踔料氚堇项^為師,好好學(xué)習(xí)寫毛筆字,自卑靦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我每次經(jīng)過時,駐足多看幾眼,總是非常羨慕,就像饑餓的孩子看到貨攤上誘人點心的滋味,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一種遺憾。
父親還會細心地在豬圈、雞籠甚至村口的牛屋都貼上寫著“六畜興旺”,在稻倉上寫著“五谷豐登”等吉祥的紅紙條。當然這些紙條上面寫的字舍不得買,父親要我拿著紅紙找村里讀過幾年私塾的本家叔叔來寫,字寫得還算周正,主要圖個吉利,希望來年有一個好收成。我最喜歡和哥哥姐姐去鎮(zhèn)上的供銷社,買來電影和戲曲劇畫貼在堂屋的土墻上。忙完了這些,父親帶著我和哥哥夾了幾刀草紙,提著一個小竹籃,竹籃里擺放了幾碟祭品及幾掛短爆竹,去二三里遠的小山頭上祭拜祖墳。每到一處祖墳,父親便告訴我祭拜的人是誰,叫我和哥哥跪下來燒紙,他拿出祭品,用夾在手中的香煙點燃爆竹,嘴里說著希望他們地下有知,感受到晚輩虔誠的祭奠,保佑我們一家人安康太平的話語。父親一再神情嚴肅地叮囑我們不管過多少年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他們的子孫,不要忘了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我有時候會好奇地看著墓碑上刻的大字以及旁邊的小字問父親,父親總是很耐心地解釋,此時空闊的山頭上只有星星點點和我們一樣祭拜的人,都在大人的指點下跪拜著燒紙。母親和姐姐在家中的土灶前,忙著一年里最隆重、最豐盛的除夕晚餐。
等到我們上墳回家,太陽偏西,耳邊已經(jīng)響起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父親領(lǐng)著我和哥哥去土地廟敬香。土地廟在村口田邊的一棵大槐樹下面,路上來來回回的都是敬香的人。小小的土地廟門前全是爆竹燃盡的殘渣,我有一年好奇地低下頭,仔細看看低矮的廟里供奉著一對一尺來高的石頭人———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石頭人雕刻得栩栩如生,一臉的慈祥,面露微笑,如村里善良淳樸的老人一樣。我長大后去過很多寺廟,看過很多供奉的菩薩,表情都距離我們生活很遠,再也沒有看見如家鄉(xiāng)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看著親切溫和。我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土地公公的臉,被父親喝住,我趕緊縮回了小手。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你這個小家伙,土地公公也是你能用手摸的?”說完趕緊朝石頭像鞠躬請罪,希望他們原諒小孩子的年幼無知。我心里滿不在乎,心想不就一對石頭人,還拜得這么認真!父親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高舉著一炷香虔誠地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詞,祈福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之類的話語。
回到家,父親在門口的曬谷場放了一串長長的鞭炮后,關(guān)上大門。天色已近黃昏,父親點亮了家里堂屋的燈泡。母親和姐姐端上燒好的美味佳肴,奶奶和盲人二伯早已被請到桌上,一家人滿臉喜悅地邊吃邊聊。桌上總是少不了兩樣菜,一碗是肉末和著糯米搓成的圓子,用家中的菜籽油在大鍋里煎一下,外面黃涔涔的,吃起來外脆里嫩,寓意一家人團團圓圓;另外一盤是整條魚,寓意是年年有余,這盤魚從正月初一到十五只要家中來人拜年吃飯,都會端上桌,而且母親一再叮囑我去親戚家拜年,這碗魚千萬不要動。奶奶、父親、二伯喝著白酒,快八十歲的奶奶,滿頭白發(fā),卻收拾得一絲不亂,安靜地坐在大木桌最上方的位置。雖然奶奶牙齒幾乎掉光,但精神依舊很好,笑著說:“什么是好啊,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好!什么是福,子孫滿堂,和和氣氣就是福嘍!”盲人二伯和父親點了點頭,母親附和著說了句:“那是!那是!您老人家說得全對!”奶奶滿足地咧著嘴開心地笑。我和哥哥姐姐吃得肚子滾圓,換上嶄新的衣服,眼巴巴地看著父親。父親拿出準備好的從銀行換的新毛票,依次遞到我們手中,并說出希望我們要好好念書的期望。奶奶和二伯也給了壓歲錢。聽到外面漸漸稀疏的爆竹聲,知道大家年飯都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我雖然內(nèi)心焦急地想出去玩,但還是耐著性子等長輩們吃完飯,因為有一次冒失地往外跑,被母親喝住,在我耳邊小聲但嚴肅地批評我應(yīng)該知道最起碼的禮節(jié)。
除夕年夜飯一吃完,姐姐收拾桌子,母親忙著炒瓜子、花生,我打了個招呼,不等母親囑咐不要孬費便飛奔出了家門。我跑到村里找小伙伴一起放鞭炮,比劃著誰兜里的壓歲錢多,誰的錢新,誰今年穿的衣裳漂亮。有時候跑到鄰居家,鄰居的叔叔逗我說,大年三十吊在門栓上,來年個子長得高長得快,我不假思索地整個人雙手吊在他家的大門門栓上蕩秋千,惹得鄰居家的嬸嬸笑著說:“三保以后個子肯定不會矮,趕緊下來吃糖!”或是跑到幾家有電視的人家,看看電視節(jié)目。倘若是平常,女主人會不大高興,甚至冷著臉,但是今天晚上是過年,大家都希望人多熱鬧,女主人竟然會主動端來瓜子熱情地給我們吃,讓我們這些小孩既有些激動,又有一點恍惚,我甚至?xí)p輕地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確認是真的。我吃著瓜子,眼睛盯著電視,有時會因為電視里的節(jié)目開懷大笑,甚至激動地從板凳上站起來,口中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直到旁邊的伙伴驚詫地看著我,我才知道自己失態(tài),低頭用眼角小心地看看主人的態(tài)度,輕輕地重新坐在板凳上安靜地繼續(xù)看電視節(jié)目。
父親坐在自家堂屋大木桌旁邊,悠閑地抽著香煙,嗑著瓜子,喝著一杯母親自做的茶葉泡的茶,和忙碌完的母親閑聊著往年的收成和來年的希望。母親累了,便洗洗睡了。有時候我玩累了回家,總能看見父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等待著新年的到來。父親一直等到時鐘走過十二點,耳邊響起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打開大門,(農(nóng)村俗稱開財門),放上一掛長長的鞭炮,在門口點上一炷香,然后再去土地廟敬香,討個好彩頭。回家后父親像完成一個重要的儀式一樣,心安理得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母親下好了面條(寓意長壽面)或是湯圓(寓意圓滿),挨個叫醒我和哥哥姐姐,起來享受新年的第一頓美味。
小時候一直這樣過年,長大了參加工作也是這樣過年,結(jié)婚后有了小孩還是這樣過。有時我陪父親一起說說話,心疼地勸他睡覺去,我和哥哥來守夜,父親不服老地笑著說:“沒事!沒事!只要你能回來比什么都好!我身體好得很,年年都習(xí)慣了,你難得回來,去看看春晚,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好多家拜年呢!”直到去年除夕,已過古稀之年的父親在吃過年夜飯時,感慨地對著我和哥哥說:“從今年開始守夜、拜土地神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我如今兒孫滿堂,歲數(shù)大了,也該享享清福了!”我和哥哥對視了一下,鄭重地點了點頭,女兒和小侄兒仍然圍在我的父親面前問這問那,我看著父母滿頭的白發(fā),佝僂的腰,心情一下子復(fù)雜起來。我心想父親再也不是那個為了我們的學(xué)費咬著牙去工地上挑混凝土的壯年人;也不是那個為了我和別的小孩打架大發(fā)雷霆的父親;更不是那個為了一些生活中瑣事和母親爭吵的父親,父親變得溫和了,也真的老了!
我和哥哥滿懷著虔誠的心,認真地按照父親往年的儀式走了一遍。我心中感慨頗多,心想歲月就在這種接力的形式下慢慢地溜走,很多美好的精神和傳統(tǒng)代代相傳,想到此處,笑著看了看漸漸長大長高的女兒,滿滿的都是溫馨和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