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餅磨坊的舞會

〔法〕弗朗索瓦絲·芭布-高爾+鄭柯譯

這露天咖啡館擠滿了人——人實在是太多了。要想走動而不撞上別人，幾乎不可能，不過他們全部保持著好心情。這幅畫也對所有人開放，歡迎大家。任何新來的人都能找到一個座位——已有的來訪者們會擠一擠，給我們騰出一些空間。有人會給我們一杯葡萄酒，很隨意地鼓勵我們坐下，說些八卦或是跳舞都行。沒人太把自己當回事。他們來，是為了享受一個美麗的夏日，毋庸置疑，從開始到結束，這肯定是愉快的一天。

在煎餅磨坊，人們跳舞時可以放下架子。只要女人找到自己喜歡的舞伴，她們就會讓自己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擺，沉浸其中。步點有時可能不準，跳舞的人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調整。女人們依偎在舞伴的懷里，男人們很急切地往前彎腰，他們的帽子也跟著跳起來。到了墜入愛河的時候。

畫家從舞蹈中創造出一種節奏，他讓色彩在舞者粉紅色裙子上顫動，有力的姿勢伴隨著舞者的移動。對于坐在長凳上與人交談的女子，畫家控制了自己的熱情，小心地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談話的低語中。這幅畫幾乎要被當成粉蠟筆畫出來的。也許有關于搽香粉的小小暗示，如果像這樣受人尊敬的女士被允許使用此類東西的話。

雷諾阿的人物實際上不需太多移動，他們的姿勢與態度的影響范圍可以縮減到很小。在雷諾阿看來，光線會把最懶惰的情侶吸引到歡愉的氣氛中。

我們很幸運，因為今天的天氣令人心情爽朗。樹林遮住天空，可我們能想象它萬里無云。

一切都這么美好，最多不過有點兒熱。盡管樹林為花園提供了蔭蔽，畫作中，光還是傾瀉而下，任意游走在畫面的每個角落。雷諾阿在與太陽玩捉迷藏，他的畫筆追著太陽，想要抓住它，同時又很高興自己抓不到它。

雷諾阿眼中的光充滿啟示：平庸的現實因它而變，不僅是表面，還有本質。前景中的少女，光賦予她們細瓷般的膚色，強化了她們周身衣裙的波紋效果。她們在這里，裙擺沙沙作響，像任何一位18世紀的侯爵夫人一樣優雅。光打在坐在角落里那位小姑娘的頭上，她的頭發變成金色云朵。光影在地面飛散，在舞者腳下閃動，無疑更讓舞者眼花繚亂。在看到深色夾克前，我們甚至忘記還有黑這種顏色——沒必要把黑色放在調色板上，因為它只會讓整體氣氛變得無聊。光在草帽上停留，打碎了整個場景。桌子上盛葡萄酒的玻璃水瓶和杯子閃著光，仿佛珍貴的寶石。

享受幻想和沉思的一刻，對漂亮的紅發少女投去一瞥，討論一會兒政治議題，沒在跳舞的人們一點兒都不無聊。我們可以猜測傍晚結束時，這些浪漫的依戀將要流走。某人會給同伴一個親吻，其他人繼續聊天。比起一開始，畫作似乎沒有那么不安定了。陽光下人們不知疲倦地玩耍，最終還是聊天的人更多。被畫布上多彩的震顫吸引過來后，我們發現了這些平靜的人。在某種意義上，這反映了畫家的創作手法：在畫中人物明顯的騷動下，隱藏著一個沉思的世界。

因此，人群被安排在幾條線上。綠色長椅被安排成斜的，而樹是垂直的，最明亮的稻草帽重疊在上面，似乎無意為之。消失在遠處的人群構成某種地平線，被背景垂直的線條強調。出于上述原因，人們會產生這樣的印象：這幅畫是突發奇想之作。其實，完全不是這樣。雷諾阿選擇了模特，并讓她們反復為他擺姿勢。同時他費了很多心思，保證一切都在正確的位置。除此之外，畫家強大的表現力不是來自精確的人物展示。雷諾阿運用常見的手法，把對人物的展示上升到所有人的層面。為了自己的特定目的，他合理安排每個人物，他筆下的人物，都變成了有雷諾阿風格的人。

在印象派畫家看來，這個場景是一種全新的主題，十分珍貴。當時的生活節奏不斷加快，要捕捉這樣的休閑時刻很難。相比他的印象派同伴，雷諾阿對敘事或文學之類的主題不感興趣。他的同伴都認為，在感覺上，光的改變讓一切變得更易逝，而雷諾阿完全不這么想，他認為光的改變，反而放大了它所觸碰的一切。

雷諾阿喜歡的羅浮宮中的大師作品都具有同樣的精神。雖然他們的主題已經變了，但是他與他們有同樣的欲望：要超越現實，表現人性，給它戴上神秘的光環。作為先鋒的一員，他選擇描繪與他類似的人，他每天拍肩膀稱兄道弟的人。蒙馬特高地取代奧林匹斯和伊甸園，這對他無關緊要。在日常場景的外表下，他創造出一個小小的奇跡。這奇跡發生在一個公共假日中，是幸福世界里的閃耀一刻。這奇跡告訴我們：最初的純真從未丟失，未來不再有任何意義，當下就是一切。

煎餅磨坊

從中世紀開始，蒙馬特高地就是眾多風車房的大本營。人們用風車來磨碎玉米、壓榨葡萄、碾壓各種原材料，好在本地的制造業中使用，這個地方也成為巴黎人散步的首選之地。每個周日來這里跳舞、喝酒，也成為很多人的習慣。煎餅磨坊建于17世紀早期，現在依舊存在，它在19世紀中期變成一個戶外咖啡廳。1876年，雷諾阿在離這里不遠的克羅特街設計了自己的畫室，這樣他就可以很方便地帶著畫布到咖啡廳的花園中作畫。對他而言，能夠以如此充滿野心的形式嘗試現代主題，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朋友和業余模特都要為他在多個地方擺姿勢。

在戶外作畫

印象派畫家常常在戶外作畫，他們都是獨特的個體，不會遵循任何理論框架。因為大眾對他們的作品缺少了解，才把他們歸為一類，實際上他們風格迥異，即便莫奈和西斯萊常去同一個畫室，而雷諾阿曾在法國國立美術學院學習。回想起來，“印象派”這個詞，本來是對莫奈的《印象·日出》一畫的嘲諷，1874年他在由攝影師納達爾組織的一個展覽上展出了這幅畫。其他畫家，包括康斯太勃爾，已經嘗試過在戶外作畫。令印象派畫家與眾不同的，是他們對不斷改變的光線充滿興趣。想要真正看清楚自然，變得十分困難，這也成為繪畫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繪畫要表達一部分真實的或者接近真實的自然，而不僅僅是描繪一個場景。從那時起，要建立繪畫與世界真實可信的關系，戶外繪畫這種方式就成為一個重要途徑。

卡耶博特收藏

《煎餅磨坊的舞會》首次展出，是在1877年的第二次印象派展覽上，當時它與其他展出的作品沒什么區別，過大的尺寸讓它難覓買家。這就是為什么要說服畫家吉斯塔夫·卡耶博特把它買下來。他有不少私人收入可供支配，所以常常買下同一個人的作品。他有不少藏品，最后都獻給了國家。然而，當時公眾都不齒印象派藝術。這些畫作背離了傳統技法，也沒有探索文學和歷史主題，無法抓住人們的想象力或令觀者落淚，它們似乎僅僅證明了畫家的無知。1894年，卡耶博特死后，他的遺產讓法國國立美術學院的管理層陷入痛苦的談判，最終他們決定選取一部分作品在1897年展出。在這次展覽中，官方決定保留雷諾阿這幅《煎餅磨坊的舞會》，沒有人會懷疑它將成為整個時期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