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西蒙
2017年12月14日,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去世,享年90歲。
“散文與詩,是我的左右手。”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被譽為文壇的“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者”,以古典風韻來書寫現代派新詩是他風靡兩岸四地的“獨門絕技”,但能夠如其所述以左手寫詩,右手寫散文,仍能相得益彰而神采飛揚者卻不多見。余光中散文風格自成一體,“余氏以抒情彩筆,縱橫捭闔,締造了一個中西古今交融的散文新天地。”余光中生于金陵,求學滬寧,輾轉流離于巴蜀,最終落居于臺灣。他曾滋養于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之中,而融貫于中西交匯的文明場之際,豐富的人生閱歷與情感體驗使他的散文創作變得充滿著文人氣息與人文情懷。其中,最為獨到的便是他散文中強烈的“中國意識”,這也構成了余光中對中華文化的豐富想象力與藝術上的創造力。
以抒情姿態追蹤原初經驗
自1963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左手的繆思》算起,余光中先后出版過《掌上雨》(1964)、《逍遙游》(1965)、《望鄉的牧神》(1968)、《焚鶴人》(1972)、《聽聽那冷雨》(1974)、《記憶像鐵軌一樣長》(1987)、《憑一張地圖》(1988)、《從徐霞客到梵谷》(1994)、《日不落家》(1998)《藍墨水的下游》(1998)等十余部散文集,可謂著作等身。但與余光中在新詩創作的皇皇篇章相較,他的散文創作數量并不算多,雖然其文風貌秀麗,獨具特質,學界對其研究卻是不夠充分的。
余光中早有言:“在一切文學的類別之中,最難作假,最逃不過讀者明眼的,該是散文。詩要講節奏、意象、分行等等技巧,但散文是一切文學類別里對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類。散文家無所依憑,只有憑自己的本色。”余光中認為散文創作有一定難度,是考驗作家“真本實”的文體,相比詩歌的隱晦意象與幽曲形式,作為一種更易表現暢快質直的散文得到了余光中更多的贊譽。“文體和語氣愈發變化多姿,散文的彈性當然愈大;彈性愈大,則發展的可能性愈大”,余光中借助散文這種文體,可以更好地書寫更多具象可感的生活經驗與文化體驗。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至少該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紅塵里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于雜學閑書,更不得看云、聽雨,發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盡管貧于物質,但卻富于自然,裕于時光,我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我的幸運在于中學是在純樸的鄉間度過,而家庭背景和學校教育也宜于學習中文。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自豪與自幸——我的國文啟蒙》)年少的經歷與美好的回憶使余光中一生都未曾忘記自己的文化身份,“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這種文化經驗也奠定了余光中創作的思維方式,在他的散文中,無論主題內容如何,總是能營造一種靜美悠遠的文化意境。
在《剪掉辮子的散文》這篇關于散文的文論中,余光中認為“五四”以來的散文陰柔成風,而他所力暢的乃是漢唐雄風,他傾慕于司馬遷的大氣跌宕,推崇韓退之的鏗鏘有力。這種觀念也影響了余光中的散文創作,《逍遙游》《咦呵西部》《黑靈魂》等文的磅礴之美令人難忘。而擁有這種文學觀念,是與余光中早年在四川的生活與求學經歷密不可分的。
“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一寸鐵軌也沒有。”余光中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中書寫了自己這個“火車迷”的心路歷程,卻不忘從追憶少時的四川生活經驗。他早年在中國的生活,成了散文創作重要的靈感來源。戰亂時期的四川與金陵的生活環境,并沒有破壞余光中美學趣味,反而令他的散文中多了幾分對國家民族的悲憫,多了幾分對中華文化的熱愛與留戀。
古典文學的熏陶激發了余光中的詩情,戰火橫飛的時代背景并沒有令他的筆下世界布滿灰暗的塵埃,巴山楚水的自然風光與典雅醇正的古典教育孕育出余光中對純正中文的語感,即使他在散文創作中,依然不失“詩人本色”。心底的詩情畫意影響了余光中一生的文學思維,每逢他獨處寂寞,如異國的風霜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他都會縱情吟詠,吟誦之間,他“便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
以密集意象突出感性表意
在余光中的散文中,時常出現大量重迭與繁復的意象,如同攜風涌來的濤濤江水,在讀者眼前展開了一幅絢麗多彩的畫卷。而在特定的情緒與氛圍里,余光中所感觸的感官意象不僅是斑斕多姿的,也是迭加連綿的。余光中曾說:“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錘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且迭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將復雜的心理情緒與自然風景融匯在一些意象中,這使得余光中的散文中充溢著大量光色的變化與感覺的游移。
“在萬籟之上,各種姓名的光,從殉道的紅到先知的皎白透青,一一宣布自己的方位”(《塔》),“入夜后天也黑不下來,只變得深洞洞的暗藍”(《西歐的夏天》),“紅燈撞擊著紅燈沖擊著浮沉的白燈白燈,洞頂的無罩燈泡燈泡曳成一條光鏈子”(《登樓賦》),在這些風格獨到的敘述中,充溢著大量光色的漸變與意象靜動之間的轉化。
“快要燒盡了,日輪半陷在安紅光的灰燼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猶有殿后的霞光在抗拒四周的夜色,橫陳在地平線的依次是驚紅駭黃悵青惘綠和深不可泳的詭藍漸漸沉溺于蒼黛。”在《山盟》一文的敘述中,這種繁復光色與情緒迭加的抒情方式比比皆是,這使其文風如同一方化不開的濃彩,宛如一鍋色香味俱全的古典大餐。連綿粘稠的意象與飛動跳躍的光色使余光中筆下的世界充溢著古典美學的氣息與意境。
唐人白居易早有言:“日出江花紅勝火,春如江水綠如藍。”斑斕多姿的色彩感是古典詩文中突出的特質,余光中繼承了古典文學的美學傳統,并將抒情意境與個人生活體驗融匯在一起,這就形成了其散文獨有的風格。“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俺赭到郁沉沉的濃栗。”即使在以書寫異鄉美洲的風情為主題的散文《望鄉的牧神》中,余光中依然在追蹤密集的意象與豐美的意境,這與不少作家旅居海外后便采用歐化語體進行書寫不同,他的創作始終是在中國古典美學的框架內展開的,盡管故鄉已是“斷鴻聲里”。但這并不能消弭余光中筆底的古典美學訴求。endprint
除卻對意象的排列與連綿,余光中在散文中也時常“反彈琵琶”,將原本濃烈密集的意象加以拆解、緊縮與凝固。“為了感覺的緊湊與突出,余光中強制性地將意象緊縮在一起,構成一個連鎖相生的結構,以獲得感性的完整和渾成。”余光中在散文畫面中“油門大開時,直線的超級大道變成一條巨長的拉鏈,拉開前面的遠景蜃樓摩天絕壁拔地倏忽都削面而逝成為車尾的背景被拉鏈又拉攏”(《高速的聯想》),嚴格來說,這段頗為經典的表述方式并不符合語法規范,但在余光中散文里,這種表述不僅合情合理,而且堪稱生花妙筆。陌生化后的詞語被擠壓進緊湊的結構中,這恰好與汽車高速行駛時所見的向后流逝的路旁景物的心里感覺相吻合,這種寫法不拘泥于對物象的表層描述,而是還原作家當時的真實心里感覺,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在余光中散文中,密集繁復的意象或被拉長延綿,或被擠壓緊縮,最終都突出他在創作中的感性姿態,當作家面對散文這位“繆斯女神”的時候,便是心無雜念而抒寫情意的時候。
實際上,余光中在書寫散文的創作心態上,也是懷著一顆詩人的敏感心靈的,這也就不難理解在其文中大量的似乎不合文法而有義豐境美的語言了。在余光中的散文里,盡管他不再把情感訴諸于詩歌這種文體,他離開了詩歌,卻依然是個詩人,他的散文是詩人的散文,是詩人的觀察與情緒體驗,并且這些觀察與體驗都與中國經驗有密切關聯。
以家國情懷重塑深層文化意識
在余光中的散文中,對意象塑造的嫻熟技法令文章神采飛揚,但我們并不能因此便將“余氏文章”簡單看做憑借技巧奪人眼球的舞文弄墨,其文的絕妙之處更在于他能在獨具風格的語言與意象背后表達出內心的文化經驗與生活體驗。
在名篇《聽聽那冷雨》中,余光中營造了一個風雨飄搖卻意味豐富的美學意境。“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滴滴的靈魂,窗外在喊誰。”面對飛灑飄揚的冷雨,余光中的思想隨雨而飛動。風景本是自然生發的,但作家卻將它內化為獨特的文化經驗,這個經驗便是隨一個人的自然生長和精神生長而形成的“中國意識”。余光中要尋找存在于自己體感中的這個中國,是個體性、私人化的“中國感覺”下的“感覺中國”。每個人的成長,都從感覺自己身邊的事物開始,而后深入生存現象背后地從感覺古典、感覺文化開始,最終到直覺、直觀神州大地,形成整體的觀照。“一個人的生長環境和文化,決定了他的思維框架。不適合這個框架的,他就失去了依傍,他就不能與環境一體、就會生活方式紊亂、就失去了判斷力和控制力,就迷失了自我,就喪失了完整性。”
遠離故鄉的余光中已經不能在現實生活中體驗真實的中國,只好將這種情感訴諸于散文創作。但余光中的“中國意識”落墨之處并非一個政治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是“夢在漢唐”,是在中國古典文明的輝煌與美麗之中。現實中殘損與分裂的世界反而激發了余光中的創作欲望,身居異國的作家時常懷想故國的文化與歷史,“任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兩打中年聽雨,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聽聽那冷雨》)將古人詩詞化用入現代散文創作中,余光中在當代作家里堪稱一絕。蔣捷《虞美人》的意境被余光中化用為中國古典美學的象征物,為在對“冷雨”的感官體驗之上深掘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悠遠與纖弱特質。
“這里已是中國的至南,雁陣驚寒,也不越淺淺的海峽。雁陣向衡山南下。逃亡潮沖擊著香港。留學生向東北飛,成群的孔雀向東北飛,向新大陸。有一種候鳥只去不回。鳳凰、麒麟、龍、雁、孔雀在這里飛著,繽紛復凄涼,繪成一個中國文化不快樂的時代。”(《逍遙游》)盡管身處異國他鄉,余光中登樓遠望之時,心中所思所念依然是故國的錦繡河山與燦爛文化,中華文明的圖騰生物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都市的水泥森林也無法籠罩他內心強烈的懷鄉之情。
生性熱愛旅行的余光中曾走過世界上許多山山水水,見識品賞過世界各國的風土人情,盡管他直接書寫大陸風情的文章并不如書寫異域的多,但他的異域體驗里卻總是隱藏著一個想象中的中國。“古老的中國宛如幽靈附身,伴隨他走到天涯海角。華夏的河山、人民、文化。歷史是與生俱來的家當,中國的禍福榮辱是甩不掉的胎記。”世界各地的風景都在余光中筆下與中國古典的山山水水相遇,我們讀他旅居海外所寫的文字,猶如在他讀他的中國鄉愁。“城,是一片孤城。山,是萬仞石山。城在新的西城。西域在新的大陸。你問:誰是張騫?所有的白楊都在風中搖頭,蕭蕭。”(《丹佛城——新西域的陽光》)即使在描繪美國城市的風景,余光中的筆觸依然落在了中國的文化風景上。“一片孤城萬仞山”,身在異國的余光中將外在的風景內化為心靈的體驗,經過生花妙筆的描摹,便可在文章中召喚古人,召喚中國傳統的美學經驗,化詩入文,落墨之處,便是一組詩情畫意的意境。
“除了幾縷灰煙從人家煙囪斗里裊裊升起之外,茫然的白、毫無遺憾的白將一切網在一片惘然的忘記之中,目光盡處,落基山峰已把它重噸的沉雄和蒼古羽化為幾輛重的一盤奶油蛋糕,好像一只花貓一舔就可干凈一樣。白,白,白......”這段文字極見功力,飄飛而落的雪花在余光中的筆下被傳神地描繪,長句與短句的搭配組合令原本靜美的意境富有一分靈動之美,這樣感性而渲染力十足的描寫,突破了地域與時間的限制,余光中在風景書寫的背后,正是對中國傳統美學經驗的運用,“物物者與物無際”,作家濃重的筆墨所在,也是文化的寄托所在。
“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著那一片沃土。”余光中透過散文創作,想象著那個遙遠的國度,那是一個審美的中國概念,一個文化的中國概念,這是無法割舍的歷史和民族情感,它內化成形而上的永恒鄉愁,陪伴他云游四海、浪跡天涯。
責任編輯:鐘鑫
年少的經歷與美好的回憶使余光中一生都未曾忘記自己的文化身份,“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這種文化經驗也奠定了余光中創作的思維方式,在他的散文中,無論主題內容如何,總是能營造一種靜美悠遠的文化意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