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反思中國當代歷史曲折是阿來小說創作的重要指歸。以藏族的少數民族鄉村生活為視域,再現“大躍進”、“文革”等當代歷史節點的非常態生活情景,展示特定時期外來文化對少數民族文化的強勢擠壓,展示與歷史曲折相伴而生的人性迷失,體現了阿來反思小說穿透歷史與現代性追問的獨特維度與厚重力度。而以守護少數民族文化、重建和諧生態環境與人性救贖為軸心,阿來做出了重建歷史理性的努力,也詮釋了頑強的生活信念與文學的理想。
關鍵詞:阿來;小說;少數民族視域;當代歷史反思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1-0102-05
就著名藏族作家阿來來說,他的小說創作題材廣泛,思想厚重,先鋒意識凸顯,富于寓言意味。無論是長篇小說《空山》,還是《舊年的血跡》、《永遠的嘎洛》、《孽緣》、《遙遠的溫泉》、《少年詩篇》、《已經消失的森林》等系列中、短篇小說,都是以著力反思中國當代歷史為指歸的。不過,較之漢族作家的反思小說,阿來反思小說對中國當代歷史的反思有著自己的顯著特點,這便是以少數民族即藏族鄉村生活為載體,通過對藏族歷史命運與文化命運的觀照,尋求與把握中國當代歷史的演進軌跡與發展走向,審視現代性訴求的偏頗,因而顯示出難能可貴的反思歷史的獨特維度。
一、少數民族視域下的歷史曲折
阿來反思小說反思中國當代歷史的一個重要維度,是依托對阿壩地區藏族鄉村生活的描寫,展示中國當代歷史的曲折,揭示“大躍進”、“文革”等政治運動與政治決策失誤給藏族人民造成的災難、損失與沖擊,并反思與拷問改革開放年代藏族地區在經濟、社會發展中所出現的偏差,從而警示人們對深刻的歷史教訓引以為戒。
阿來反思小說以沉痛的筆墨描繪了“大躍進”、“人民公社化”和“文革”等政治運動與政治決策失誤給藏族地區造成的人為的社會災難,亦即“人禍”。這種“人禍”的典型形式,便是饑荒與因饑荒導致的死亡。1958年“大躍進”運動與隨后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已被歷史證明是中國當代歷史的一個重大挫折,造成了全國性的災難性影響,導致了人為的大饑荒與死亡,并勢不可擋地波及到阿壩藏族少數民族地區,使藏族群眾深受其苦。對此,阿來曾痛心地說:“人民公社時,剛剛放開肚子在食堂里吃了幾天,就要以餓死許多人命作為抵償。”① 他的《空山》、《舊年的血跡》、《磨菇圈》等對這些災難給予生動、形象的再現,讓人重溫了那段令人心酸的難忘歲月。從這個意義上說,阿來的這些反思小說與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一樣,構成了中國當代小說中較為典型的災難敘事與饑餓敘事。如《空山》著力還原了阿壩藏族地區的“大躍進”場面:上級提出了畝產三萬斤、每人積肥六十萬斤的政治口號與任務,報紙上還發表了某地畝產過十萬斤的新聞,機村的漢族村支書林駝子迫于強大的政治壓力,以政治強迫的方式帶領藏族群眾在全村大搞積肥運動,結果因為肥力過度造成小麥等莊稼全部死掉,糧食絕收。機村人由此陷入饑荒,不得不遠赴祖先留下的古王國遺址——覺爾朗峽谷開荒救命,而隨后幾十年的饑荒歲月也拉開了序幕。
阿來反思小說以無奈的口吻描繪了新中國成立之后前30年間藏族鄉村日常生活被嚴重扭曲的場景,展示了階級斗爭擴大化給各族民眾帶來的政治恐懼與傷害。《舊年的血跡》中的雍宗盡管參加過志愿軍,當過班長之類的職務,在剿匪中立過功,但因為是舊時代藏族若巴頭人的后代,不僅丟掉了鄉文書的工作,而且成為大隊的“管制”對象,失去了參加社隊開會、學習等政治活動的資格,剩下的便是變相的勞役處罰——進山砍柴為生產隊晚上召開的會議供暖。而生產大隊密集而無休止的政治會議,不是高喊“假大空”式的虛妄政治口號,便是充滿火藥味的“階級斗爭”。雍宗的兒子阿來因為當兵被大隊長嘎洛的兒子擠兌產生心理失落,晚上偷偷砸了集體倉庫中本來是自家財產的銅鍋,便被嘎洛視為“階級報復”與“破壞人民公社”的行為,上報公安機關。在《已經消失的森林》中,“文革”造反派司令在組織撲滅村里的“天火”時,堅稱不揪出“暗藏的階級敵人”,大火還會發生,于是雖然有些經濟問題但政治清白的代銷店漢族老板劉世清被當成階級敵人批斗。《磨菇圈》中的漢族人吳芝圃民國年間逃難流落到機村,后在茶馬古道開起了旅店,當上了掌柜。“大躍進”時期,已經還鄉的吳芝圃再次逃荒逃到了機村,結果卻因為過去的掌柜身份,被政法機關以“剝削階級,仇視社會主義”等罪名拘捕,餓得奄奄一息的吳芝圃深知已無生路,便在羈押途中跳崖自殺。
阿來反思小說還從生態角度反思了中國當代歷史的嚴重曲折,這便是生態環境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大破壞及其給國家、給少數民族帶來的嚴重惡果。阿來故鄉所在的阿壩地區處于四川省西北部,是大渡河、岷江、嘉陵江的上游地區,更是歷史上森林覆蓋的山區與林區,是長江等祖國母親河的水源地。這里的良好生態環境不僅為本地藏族提供了理想的棲居之地,也為長江中、下游流域提供了充足的水源與可靠的生態保證。然而,當歷史進入當代之后,這里曾經的理想生存之地與良好的生態環境卻陷入了人為的劫難,原始森林變成了光禿的山頭,野生動物被獵殺殆盡,各種生態災難接踵而至,后果之慘重無法預估。對此,阿來不僅感同身受與深表痛惜,而且運用自己的作品表達深切的憂慮,并帶著讀者一起去追蹤生態破壞的歷史印跡,感受生態破壞造成的無窮后果。在《蘑菇圈》中,基于上世紀50年代初期“新”思想的洗腦,人們把“滿山的樹木不予砍伐,用去構建社會主義大廈”當成“一種無心的罪過”。結果,“機村的原始森林在十幾年間幾乎被森林工業局建立的一個個伐木場砍伐殆盡……”② 《空山》更是以詳盡的篇幅展示了機村原始森林被國家伐木場砍伐殆盡的具體過程,并進一步描述了改革開放新時期機村森林再次遭受的人為滅頂之災,展示了生態破壞所造成的水土流失、泥石流頻發、家園毀壞、人員傷亡等嚴重惡果。比如,伴隨著公路的修通,伐木場也進駐機村,機村原始森林被成片伐倒,直至砍伐殆盡。復員軍人達戈無休止地獵殺森林中的動物,尤其是猴子,猴、熊與其他動物瀕臨滅絕。泥石流災害沖毀了機村的房屋、田土,奪去了機村許多藏民與伐木場工人的生命。“文革”中,工作組在實施森林滅火過程中盲目地炸穿了色嫫措湖。改革開放伊始,漢族人李老板、藏族高中生拉加澤里、更秋家兄弟——許許多多的機村人,都加入到盜伐林木的行列,機村殘存的森林隨之消失。縣政府為了增加稅收而興修雙江口水電站,卻故意回避生態評估。機村藏民需要移民,也最終失去了生存的家園。endprint
二、新啟蒙語境中的現代性追問
阿來反思小說反思中國當代歷史的另一個維度,是對中國當代歷史所展開的現代性追問,而這種現代性追問又是以新時期傳承“五四”啟蒙精神的新啟蒙精神為思想坐標的。在阿來看來,中國當代歷史的推進無疑是以實現現代化、追求現代性為目的的,而中國當代歷史的曲折很大程度上正是現代性追求產生偏斜的表征與結果。正如他指出的:“雖然歷史的進步需要我們承擔一些必需的代價,雖然歷史的進步必定要讓我們經受苦難的洗禮,但我還是強烈認為:不是所有痛苦我們都必須承擔,如果我們承擔了,那承擔的代價至少不應該被忽略不計。”③ 而實際的問題是,許多歷史的代價與苦難并非歷史的進步,相反卻更是人為制造的災難,是歷史理性缺席、人性迷失的結果。
從阿來反思小說中不難看出,中國當代歷史的曲折、歷史的代價與苦難從根本上說是歷史理性缺席的伴生物。阿來指出:“新的東西的產生需要時間。從某種程度上說,進化都是緩慢的,同時也是自然的。但是,今天的變化是革命性的:迫切、急風暴雨、非此即彼、強加于人。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不然,你就成為前進道路上一顆罪惡的攔路石,必須無情地毫無憐憫地予以清除。特別是上個世紀,特別是上個世紀的后五十年,情況更是這樣。而且,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在形成共識:那個時代的許多事情至少是太操之過急了。結果是消滅了舊的,而未能建立新的。”④ 根據阿來的理解,歷史的進步是一個緩慢而自然的過程,它基于人的覺悟,需要客觀的條件,歷史理性就是尊重歷史演進的規律,而不能割斷歷史與強行推進歷史。中國當代歷史的教訓正在于此。從《空山》和《磨菇圈》等作品的描述中可以清楚地發現,20世紀下半葉中國的所有歷史曲折,所有歷史代價,無疑都是歷史理性缺席的必然后果。當代中國對于現代性的追求,固然有其合理與必然性的一面,但卻曾經以簡單的方式強力推進,結果自然是欲速則不達,付出了慘重代價。“大躍進”時期的所謂“人定勝天”,不過是盲目蠻干,或曰政治盲動主義。“文革”中的所謂政治掛帥,乃是一種政治虛妄。而改革開放新時代經濟發展的偏差,如少數民族地方政府為了抓經濟效益而破壞生態環境等,雖然也存在迫不得已的一些客觀因素,但無疑是急功近利、殺雞取卵,同樣與歷史理性背道而馳,甚至不自覺地重蹈了歷史的覆轍。
阿來以一個少數民族作家的敏銳眼光與切身感受,發現了民族文化斷裂與中國當代歷史曲折的表里關系,揭示了現代性訴求對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帶來的強大歷史沖擊。在追求現代性的過程中,人們往往簡單地以時間劃分界線,不自覺地把過去與現在、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對立起來,把傳統文化視為腐朽、落后與阻礙現代性步伐的東西,因而加以拒斥與打擊。正如法國思想家貢巴尼翁在分析現代性的悖論時指出的:“長期以來,人們始終將‘傳統的和‘現代的對立起來,更不用說現代性或現代主義了:凡‘現代的就是與‘傳統的決裂,凡‘傳統的便是對‘現代的拒斥。”⑤ 緣于這種思維邏輯,現代化進程中傳統文化的斷裂在所難免。對這一現象,阿來同樣深有體會。正如他所說:“今天的許多社會問題,大多數都可以歸結為文化傳統被強行斷裂。漢文化如此,少數民族文化更是如此……正是基于這樣的認知與感受,我的小說中自然關注了文化(一些特別的生活與生產方式)的消失,記錄了這種消失。并在描述這種消失的時候,用了一種悲憫的筆調。”⑥ 在阿來反思小說中,與中國當代歷史緊密相關的一個重要現象,便是外來強勢文化以文化霸權的形式對作為弱勢文化的藏族少數民族文化形成的強力擠壓,與現代化進程中藏族少數民族文化與傳統文化的斷裂、消失,以及由此帶來的巨大的歷史疼痛感。藏族少數民族文化的斷裂,很大程度上表征了現代性的錯位與悖論。在《磨菇圈》的描述中,自上世紀50年代初期工作組進村開始,機村便有了新、舊兩種東西的區分:“新,就是先進;舊,就是落后。”⑦ 這便意味著,凡是過去時代的東西都被認為是舊的與應該消滅或替代的,凡是新時代出現的東西,不管正確與否,哪怕是極其虛妄的東西,都被認為是新事物、新思想,它們將取代舊的東西。藏族的民族文化,尤其是包括苯教與藏傳佛教在內的宗教文化被當成舊的、與新時代新文化對立的、落后或反動的文化被打倒,受到消締。小說中斯炯的哥哥法海被迫從寺廟還俗,并受到關押,后來破戒與婦女同居。在《空山》、《孽緣》、《少年詩篇》等作品的描述中,藏族宗教被主流文化粗暴地定性為“迷信”的代名詞,毀佛滅教,毀寺拆廟,強迫喇嘛還俗與放棄清規戒律,乃至娶妻生子,在機村成為一種所謂的新的生活時尚,機村藏民的宗教活動完全被禁止。但也正因為如此,失去了信仰的藏民思想上陡然變得無所適從,有的開始不再敬畏神靈,心靈受到不良品行的污染。比如,《蘑菇圈》中恢復重建后的寺廟無法避免權力與金錢的左右,純凈的宗教文化受到了污濁世俗生活的強烈沖擊。
阿來反思小說在反思中國當代歷史曲折時還特別聚焦了人性的迷失,并審慎地審視了中國當代歷史曲折與人性迷失之間的交互關系。阿來指出:“人們之所以需要文學,是要在人性層面上尋找共性。所有人,不論身處哪種文明,哪個國度,都有愛與恨,都有生和死,都有對金錢,對權力的接近與背離。這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⑧ 對他來說,文學的主要目的就是表現人性。當運用小說反思當代中國歷史曲折之時,他自然無法回避對人性的透視。阿來發現,中國當代歷史曲折與人性迷失之間實際上有著難以分割的聯系:歷史的曲折導致了人性的迷失,而人性的迷失反過來助長了歷史的曲折。長篇小說《空山》向讀者展示了機村村民普遍人性迷失的景象,表明人性迷失與歷史曲折的同構。在機村,人性的迷失千姿百態,形形色色,廣泛地表現在政治、經濟或金錢、事業、愛情等方面。人性迷失的原因也很復雜,有外在的,也有內在的,有政治的狂熱與盲從,也有片面的生活追求與偏執,但最根本的莫過于人的私欲,或者說類似于基督教所說的原罪。比如,“土改”與“大躍進”時期,支書林駝子迫于政治壓力,或出于自我政治保護等原因,對有恩于他的頭人采取冷酷絕情的斗爭措施,致使其家破人亡,對協拉頓珠等說實話的藏民進行政治高壓和人身攻擊及人格侮辱,對上級的“左”傾主義不敢予以有效抵制,乃至直接或間接地淪為歷史的“同謀”。“文革”中,作為民兵排長的索波由于年輕愚昧、思想瘋狂與一度“野心勃勃”,緊跟政治形勢,如同著了“魔”一般,不僅敢于向大隊長格桑旺堆公開叫板,當眾指責格桑旺堆保護巫師多吉、抵制極“左”路線是犯政治過錯,而且忤逆地與自己的父親公然作對,喝斥父親愚昧、落后,利用手中的權力對父親進行政治威脅,做出了種種背離世道人心的事情,因而迷失于政治的風潮之中。達戈迷失于對愛情的追求,奉行愛情至上,不僅因此背叛了軍人的身份,也背離了正常的人性,以致成為血腥屠殺動物的屠夫,成為動物滅絕的罪魁禍首,也在人生道路上走向不歸之路。色嫫則為了實現個人當歌唱家的夢想而不惜出賣肉體,執迷于不切實際的人生追求。李老板、拉加澤里、更秋家兄弟等等,在瘋狂政治年代結束、改革開放年代開始之后陡然滑入金錢主義的泥潭,置天理、國法于不顧,把罪惡的魔爪伸向原始森林。尤其是拉加澤里剛進入社會就步入人生的歧途。面對家庭的貧窮、嫂子的責難,拉加澤里勇于承擔家庭責任、改變家庭的經濟處境無可厚非,然而他鋌而走險,不惜放棄高中學業,與戀人分手,以違法犯罪的形式以求一夜暴富,以“惡”的形式對抗社會的不公,肆意走私木材,走上了破壞生態環境的罪惡深淵。而就《舊年的血跡》與《永遠的嘎洛》中的嘎洛而言,其人性迷失與《空山》中的林駝子簡直是驚人的相似。endprint
三、重建歷史理性的現實路徑
必須承認,阿來反思小說中透著一種深刻的歷史反思意識與執著的現實批判精神。但無論是反思還是批判都只是阿來切入歷史與現實的起點,而并非終點。重建歷史理性、走出歷史曲折是阿來和他的反思小說的落腳點與文化歸宿。所謂歷史理性,就是用科學的精神把握歷史走向,促使偏斜的歷史回歸正常的狀態。正如阿來所說:“當作家表達了一種現實,即便其中充滿了遺憾與抗議,也是希望這種現狀得到改善。但作家無法親自去改善這些現實,只是訴諸人們的良知,喚醒人們昏睡中的正常的情感,以期某些惡化的癥候得到舒緩,病變的部分被關注,被清除。文學是讓人正常,然后讓正常的人去建設一個正常的社會。”⑨ 正因為如此,阿來反思小說并不局限于咀嚼歷史苦難上面,而是面向未來,做出了重建歷史理性的努力。
在阿來反思小說中,重建歷史理性的第一條現實路徑是守護民族文化。阿來曾經指出:“我的寫作不是為了渲染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這個高原上的人們生活得如何超然世外,而是為了祛除魅惑,告訴這個世界,這個族群的人們也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他們最最需要的,就是作為人,而不是神的臣仆而生活。他們因為蒙昧,因為弄不清楚塵世生活如此艱難的緣故,而把自己的命運無條件托付給神祇已經上千年了。”⑩ 對藏族文化,阿來的態度十分鮮明,這種態度便是祛魅,即運用理性的精神審視民族文化,讓民族文化接受現代化浪潮的考驗,消除民族文化尤其是宗教文化中的宿命論等的影響。雖然如此,阿來卻對現代性語境中藏族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寄予了厚望。在他的心中,守護民族文化,重鑄民族精神,是藏族歷史復興的重要保證。這正如他在小說《已經消失的森林》中借人物的口吻說:“我唯一想做的是在社會文明物質生活日趨豐富的時候,尋找到一種令人回腸蕩氣的精神,在藏族民間,在懷舊的情緒中……”{11} 《空山》中的鄉村知識分子達瑟可謂是一個較為典型的藏族文化的當代守護者。當“文革”中舉國知識被毀棄、書籍被燒毀的時候,他從焚書場偷偷搶救書籍,又不畏長途跋涉偷偷運回機村,在樹上構筑藏書屋,離群索居,學習百科知識,偷偷地傳承著知識的薪火,心憂天下,苦守清貧,力勸尊敬他的好友達戈不要殘殺林中的動物,通過寫詩歌頌與發揚民族古老的文化精神。而作品中描寫的機村藏族祖先留下的古王國遺址——覺爾朗峽谷在很大程度上是民族傳統文化尤其是民族傳統生態文化的隱喻。那里一直水草豐茂、森林密布,充滿鳥語花香,是動植物的天堂,也是人類的理想棲居之地。在“大躍進”引發人為的荒年之后,覺爾朗峽谷成為了機村藏民的救命之地——這也暗喻了健全的傳統文化對缺失的現代文化的療救功能。《舊年的血跡》中的雍宗也稱得上藏族文化的堅定守護者。作為若巴頭人的后代,他始終保持著某種高貴的精神品質。當時代變遷,他淪為人民公社的管制對象并面臨饑荒的嚴重侵襲之時,卻并不精神萎頓,不放棄人的尊嚴,教育妻子、子女不吃大隊宰牲節“施舍”的類似過去頭人施舍給賤民的東西(如牲口下水),自己堅持看報學習,并與妻子辛勤地把子女養大成人,特別是教育年幼的兒子阿來好好讀書、志存高遠與不做失去人格之事。當有機會恢復公職或讓子女頂職以改變貧窮的處境時,他決然地選擇了放棄,因為他不愿去向干部行賄,不愿失去做人的原則。作品中的彩芹老師也教育未諳世事的小后生阿來:“不要成為一個嫉恨的人。不要看著世界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別人。”她的身上,寄寓了阿來超越世俗功利與人世紛擾的少數民族文化理想。
重建和諧的生態環境是阿來反思小說重建歷史理性的第二條現實路徑。在阿來看來,既然嚴重的生態危機昭示了中國當代歷史的嚴重曲折,那么,恢復生態環境,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便構成了重建當代歷史理性的題中應有之義。《空山》在描寫到機村世紀轉折時期的發展出路時,恢復生態環境成為了經濟社會發展的主旋律。比如,李老板、拉加澤里乃至更秋家老五等等,紛紛迷途知返,回頭是岸,由曾經瘋狂走私與盜伐木材轉為植樹造林,恢復植被。特別是拉加澤里出獄后,利用李老板留下的巨資成立了綠化公司,招摹人員進行大規模植樹造林,機村植被的恢復展現了良好的前景。在《三只蟲草》中,政府部門在阿壩藏區開始實施退牧還草計劃,這也意味著新時期藏區生態保護所發生的根本性變化。與此同時,阿來異常清醒地認識到經濟建設新時期藏區生態保護所面臨的嚴峻形勢,深深地感受到藏區經濟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存在的突出矛盾。比如,《空山》中的縣政府之所以有意置環境評估于不顧,盲目上馬雙江口水電站建設,除了急功近利的片面發展思想之外,一個重要的現實原因便是縣財政所面臨的巨大壓力。《三只蟲草》中的藏民由于政府實施了退牧還草,在蟲草季挖蟲草成為了他們經濟收入的唯一來源,而藏民對蟲草的過度開掘又在加重生態破壞。這些,無疑顯示了經濟不發達的少數民族地區重建和諧生態環境的任重道遠。
人性的救贖是阿來反思小說重建歷史理性的第三條現實路徑。阿來指出:“小說應該提供一個價值觀,而且是積極的價值觀。價值觀消極的小說不會是好的小說。”{12} 對他來說,人性的救贖是小說建構積極價值觀的重要體現,同時也是修復歷史殘缺的有效途徑。他注意到,人性的迷失在歷史進程中難以避免,但并不可怕與沒有希望,因為人性同樣有修復與救贖的可能,這也為歷史的轉折與回歸正常軌道提供了可能。對《空山》中的索波、拉加澤里等人來說,迷失不僅是成長的代價,也是生活的熔爐與人生的砥石。索波從“大躍進”的饑餓中清楚了政治盲從的代價,從“文革”中村民的人心向背中找回了自我,更從城鄉差異的鴻溝中察覺出自己作為農民階層遭受社會歧視的可憐生存處境,從而慢慢冷卻了狂熱的政治頭腦,從緊跟政治形勢變成了與政治形勢的疏離,漸漸變相地抗拒“左”傾路線,放棄了對權力的私欲,回歸了樸實、正直、善良農民的本分,重新得到了父老鄉親的情感接納。李老板從癌癥的折磨中重新認識到生命的意義,拿出巨款讓拉加澤里成立綠化公司植樹造林,恢復植被,也洗滌了金錢的原罪。拉加澤里從監獄的鐵窗中幡然悔悟,靈魂上經歷了罪與罰的洗禮,于是脫胎換骨,化身為生態環境的保護者,用實際行動為過去犯下的罪孽贖罪。頑劣不化的更秋家老五從拉加澤里棄惡從善的感化中,與拉加澤里冰釋前嫌,放棄了千百年來藏族的文化陋俗——宗族復仇,加入到拉加澤里恢復生態環境的偉業之中。
注釋:
①④⑥ 阿來:《〈空山〉三記——有關〈空山〉的三個問題》,《阿來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6、199—200、200頁。
②⑦ 阿來:《蘑菇圈》,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5頁。
③ 阿來:《不同的現實,共同的將來——〈空山·達瑟與達戈〉獲〈芳草〉“女評委”大獎答謝詞》,《看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58頁。
⑤ 安托瓦納·貢巴尼翁:《現代性的五個悖論》,許鈞譯,商務印務館2005年版,第1頁。
⑧ 阿來:《月光下的銀匠》,長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12頁。
⑨ 阿來:《善的簡單與惡的復雜——病中讀書記二》,《看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頁。
⑩ 阿來:《人是出發點,也是目的地——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獲獎詞》,《看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62頁。
{11} 阿來:《少年詩篇》,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07頁。
{12} 參見於可訓:《小說家檔案》,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4頁。
作者簡介:吳道毅,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中南民族大學中南少數民族審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4。
(責任編輯 劉保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