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其沖
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走向復興的內生動力及先決條件。習近平在七一講話中提到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1]幾經磨難變革以后,傳統文化可以在現代化進程不斷深化的新時代的中國煥發強大的生命力,說明了其價值意義之于中華民族是永恒的;那么,傳統文化的復興歷程更是充分說明,中華文化可為當代世界的全球治理及人的全面發展提供區別于西方文化的獨特價值。
近代以來,中華傳統文化在吸收融合外來文化過程中迎來了復興,這個歷程本身體現了優秀傳統文化的永恒價值,彰示著中華民族越來越堅定的文化自信。
為振興中華、抵御外敵于國門之外,數代仁人志士試圖在物器、制度上面求變,但是不管洋務運動、戊戌變法還是辛亥革命都沒有能夠完成歷史使命。于是,很多知識分子將導致國家落后的根源歸咎于傳統文化——“以為舊的精神文明如儒家學說,實為生產進步的阻礙。”[2]以陳獨秀、胡適等人為首興起新文化運動。陳獨秀在《敬告青年》文中說“固有之倫理、法律、學術、禮俗,無一非封建制度之遺”。魯迅也將一切舊傳統斥之為吃人的禮教。曹聚仁也說:“國學,直百穢之所聚、眾惡之所趨,而中國腐敗思想之藪藏所也。”[3]從21世紀的今天看來,這種主張顯然有失偏頗。杜維明談這個現象說:“把責任歸結到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與倫理身上,這顯然有失公允。”
當時很多有識之士認為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態度是不可取的,認為持這種態度會動搖國家的根本,喪失本國民族自信心。張東蓀就認為“中國近來一切禍患未嘗不是由于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這二三十年來,歐化東漸,人們往往只看到他人的長處,同時又只看到自己的短處。一個民族對于自己的固有文化如此這樣看不起,便自然而然失去了自信心。”[4]錢穆也在《中華文化十二講》批評國人對文化傳統的自輕自賤心態:“我們國家在近幾十年來遭受到種種困厄災禍,其最大原因,正為國人失卻自信,不自尊重,把自己文化傳統看得太輕了,甚至對自己文化產生一種輕蔑而排斥的心理,這是一切原因中之最大主要的原因。”
也有部分思想家對中西文化在未來世界發展中的意義進行有前瞻性的理性比較、分析。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根據西方當時的狀況,提出中國人對于世界文明之大責任是“要向全體人類有所貢獻”。[5]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對新文化運動以來反傳統、提倡西化進行了認真的反思,評判了西方哲學,提出中國原有的文化精神是未來解決人類社會遇到的問題的希望所在。他們的核心理念后來被新儒家繼承和發展。
90年代,國內掀起國學熱,此番浪潮之所以可以在政府、學界取得一致認同態勢,客觀原因是中國經過改革開放國力提升,漸漸復興,和西方的差距在拉近。與此同時,蘇聯解體是前車之鑒,僵化的老路和全盤西化的歪路都不適合中國的發展;從傳統文化中挖掘民族主體價值、填補國人在“文革”以后的精神文明空缺以及抵御西方個人主義為核心的多元價值觀的沖擊也是現實需要。此外,進入21世紀以來,在全球化加快發展的大背景下,西方文明價值在應對共同國際問題挑戰之時總出現力不從心的局面。西方國家為維護自己在全球治理體系的主導地位,依然單方面堅持西方文化中心論,推銷西方“普世價值”。這些現象都刺激了國人對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進行再思考。賀麟在新時期將梁啟超的話更加有底氣地再說一遍:“今后中國哲學的新發展,有賴于對西洋哲學的吸收和融會,同時中國哲學家也有復興中國文化、發揚中國哲學,以貢獻于世界人類的責任。”[6]
2004年9月,由許嘉璐、季羨林、任繼愈、楊振寧、王蒙等人發起,70多位專家聯名發表《甲申文化宣言》也是表達這份文化自信:“我們確信,中華文化注重人格、注重倫理、注重利他、注重和諧的東方品格和釋放著和平信息的人文精神,對于思考和消解當今世界個人至上、物欲至上、惡性競爭、掠奪性開發以及種種令人憂慮的現象,對于追求人類的安寧與幸福,必將提供重要的思想啟示。”國學熱及文化界探究中華文化對人類的精神啟示等現象是文化自覺的體現,本質在于傳統文化具有永恒價值,不會因為某個時期遭受沖擊而湮滅,只會在合適的時候重新煥發強大的生命力。
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對傳統文化的推崇和運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精神是傳統文化現代化的一個重要成果,他在與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時說“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基因,今天我們提倡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須從中汲取豐富營養,否則就不會有生命力和影響力。”同時,他強調德治、家風教化以及治黨等治國理政思想都受到傳統文化的影響。此外,習總書記在2013年8月19日至20日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講話還把傳統文化提升到國家戰略的高度上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突出優勢,是我們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根植的文化沃土。”
習近平總書記特別強調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有了這份自信,我們就“完全有信心為人類對更好社會制度的探索提供中國方案”,有信心“為完善全球治理貢獻中國智慧,同世界各國人民一道,推動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體系朝著更加公正合理方向發展。”2017年2月,根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被71屆聯合國大會主席稱為“人類在這個星球上的唯一未來”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寫入聯合國決議。蘊含五千多年中華文化智慧的中國聲音、中國理念、中國方案得到國際社會廣泛認可。
馬克斯·韋伯認為“理性的”資本主義企業和制度只有在西方國家才能產生,“西方中心主義”被西方大力鼓吹緣于這種論斷是符合發達國家在全球范圍推進民主演變的利益立場。包括文明沖突論強調西方文化與儒家文化具有難以調和的矛盾是應該引起國人對西方文明觀的反思,分析其不合理處所帶來的危害性才可以真正與西方文化進行良性互動,規避文明交流中出現不平等的盲從。
許嘉璐先生說過我們要敢于坦率批判西方價值體系,敢于直面對抗霸權主義,提出具有東方智慧的中國方案。自五四運動以來,學界就一直存在“中西古今”之爭。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如何正確對待西方文化依然是學界至關重要的任務,這是有區別地吸收西方優秀文化與撇棄、抵御為霸權主義服務的西方偽文明的前提要求。毫無疑問,中國文化一直重視吸收外來優質文化,比如古代印度佛教思想的傳入,近代的西學東漸都豐富了中國文化。但是,在學習西方的同時,也必須對那些為霸權主義戰略服務的理論進行評判。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構建起以“西方中心主義”為基礎的各種人文、哲學社會科學理論,為其推行全球戰略服務。從韋伯、帕森斯到亨廷頓,西方主流始終傲慢的認為現代社會只有一個源頭,即是西歐的理性化,而在20世紀美國是現代性的典范。美國的外交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外交政策,而是傳播價值的工程,它認為其他民族都渴望照搬美國的價值觀。
費孝通先生就一針見血說出來“西方中心主義”論給世界帶來的危害:“近二三百年來,西方思想在世界學術界起著主導作用,但是面對全球化問題的時候,西方的一些基本思路,顯現出很大的局限性,在解決某些問題的同時,又引發出一些新的矛盾。比如,近百年來,隨著西方強勢文化的擴張,‘自我中心主義’在一些人的頭腦中大大膨脹起來,‘西方至上主義’、‘殖民主義’、‘極端國家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等等思潮,成了上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催化劑,也是造成很多國際性問題的重要原因。時至今日,世界上極端主義和以暴制暴所造成的種種事端,依然擺脫不掉‘以我為中心’的影子。”[7]
“文明沖突論”是為“西方中心主義”而服務的——希望再次確立它(西方文明)作為其他文明追隨和仿效的領袖地位。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說,新世界沖突的根源將不再側重意識形態或經濟,而文化將是分隔人類和引起沖突的主要原因。文明的沖突將左右全球政治。這些理論都是為了美國的戰略目標服務,為的是“壓制儒家國家與伊斯蘭國家的軍事擴張并挑起他們的沖突”,“鞏固能夠反映西方利益和價值并使之合法化的國際組織”。[8]非常顯然,“文明沖突論”是片面而危險的,不可以正確反映當今世界形勢,絕不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前景,唯有文明的共存、交流與融合才應該是人類社會的出路,是人類社會必須爭取的目標。
只有理性分析西方文化霸權主義及其利益驅動,才有助于更好吸收外來的優秀西方文化,并且樹立民族文化自信心。只有認識到以西方文化價值為主構建的全球治理體系存在局限,才能夠促使我們更好思考中華傳統文化對人類社會未來發展可以發揮應有的貢獻。
數千年以來形成了以儒家文化為核心并且不斷吸納外來優秀文化的中國傳統文化滋養了中華民族,也為東亞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進步做出了偉大的貢獻。這個文明寶庫經歷過近代的洗禮,是否可以在未來解決人類社會問題發揮一些獨特的價值,是現代中國學界不可回避的課題。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加強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挖掘和闡發,使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調,把跨越時空、超越國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為人類提供正確的精神指引;要圍繞我國和世界發展面臨的重大問題,著力提出能夠體現中國立場、中國智慧、中國價值的理念、主張、方案”。西方很多有識之士也青睞中國文化帶給世界不一樣的道路選擇。法國汪德邁在《編撰〈儒藏〉的意義》也說:“面對后現代化的挑戰,曾經帶給世界完美的人權思想的西方人文主義面對近代社會的挑戰,迄今無法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那么,為什么不考慮一下儒家思想可能指引世界的道路?”[9]無論中外,都相信中國傳統文化對未來世界發展具有精神指引作用,難題是何種內核精神是有益于全人類發展前途的?該如何提煉并用合適途徑推廣使其價值最大化。這可以說是近代以來中國思想界在處理“拿(外來優秀文化)進來”的問題同時,必須解決好“(中國文化)走出去”的任務,因為只有文化價值上的復興,才可以真正意義上實現民族復興。
較早系統闡述中西方文化各有優勢并且引起廣泛影響的是梁漱溟先生。他不拘泥于中國文化某一條見解與西方文化爭高下,而是將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分為三個不同方向的道路,他認可西方文化在解決人類對物質渴求問題有其優勢,這是人類應該走的第一路向。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西方文化將弊病百出,不能適應世界的發展,中國文化體系將在未來復興,世界將走入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根本精神的中國路向。“蓋人類將從人對物質的問題之時代而轉入人對人的問題之時代……又以前人類似可說在物質不滿足時代,以后似可說轉入精神不安寧時代;凡此種種都是使第一路向,西洋態度不能不轉入第二路向。”[10]梁先生如此自信中國文化是世界的未來,是自信中國文化體系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給人心靈慰藉使人生得以安寧方面遠勝西方。張東蓀、熊十力等新儒家也認同這些深刻睿見,《十力語要》載:“從大體說來,西方畢竟偏于知識的路向,而距東方哲人所說的修養,不啻萬里矣。”[11]
除了在個體生命人生關懷作用方面,中國文化勝于西方之外,在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中國傳統哲學倡導“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也被世界建構性后現代主義等學派所推崇,視為未來建構生命共同體福祉的思想資源。從柏拉圖到笛卡兒,西方長期盛行的是精神和物質平行而獨立之“天人二分”的思維模式。這種模式使人類和自然正走上一條相互抵觸的道路。錢穆在其遺文《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貢獻》中就批判道:“他們是離開了人來講天,這一觀念的發展,在今天,科學愈發達,愈益顯出它對人類生存的不良影響。”他在文中認為“天人合一”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包括費孝通、季羨林和湯一介等大儒都贊同“天人合一”才是人類與自然共存發展的前途。西方部分的有識之士也開始接納這些觀點。建構性后現代主義代表人物柯布說:“今天我們認識到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我們生活在生態共同體中”。法國汪德邁批評某些思想家或政客把人的權利無限擴大,以至于人的權利擴大到可以去無序地破壞自然界,因此,人對自然界的權利應受到限制,這樣就應該從中國的“天人合一”思想中汲取資源。
中國傳統文化中“仁義”、“和而不同”的思想可以對解決當今世界宗教文明沖突等國家與地區爭端問題提供非常有益的價值。中央政治局委員楊潔篪同志指出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和合理念,主張天下為公,推崇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美美與共、天下大同”,蘊含著豐厚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基因。[12]如果說“解放個人”是第一次啟蒙運動的口號,那么,“關心他者”、“尊重差異”則被奉為第二次啟蒙的口號,這正是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而不同”的思想理念本質上是一致的。習近平曾經在德國演講提到:“中國自古就提出了‘國雖大,好戰必亡’的箴言。‘以和為貴’、‘和而不同’、‘天下大同’等理念世代相傳。我們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是對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熱愛和平的文化傳統的繼承和發揚。”[13]習近平總書記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的自信和自覺來源于中華文明的深厚淵源,這種熱愛和平的民族精神力量不僅指引我國內政外交的前進方向,還可以為促進世界和平,解決世界爭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起到重大啟示作用。
從東西方文化演變歷程看,自從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文化便伴隨衰敗的國運一起遭受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很多飽學之士一度喪失了文化自信,幻想全盤西化可以救國。實踐證明,全盤照搬西方,數典忘祖之行為只會導致亡國滅種。隨著國家獨立,國力提高以后,傳統文化也于變革中經歷了現代化的洗禮,在新時代愈加煥發強大的生命力。傳統文化得以復興,根源在于其核心理念對現代社會的人類生存發展依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時代價值,這種價值作用在空間上隨著經濟全球化的不斷發展,必然超越中國國界,對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智慧滋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