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超
作為公有制經濟的組成部分,集體所有制經濟的崛起是當代中國經濟發展史上的重要事件。改革開放以前,有兩個契機促成了集體所有制經濟的大發展:其一是手工業合作化,它將傳統的手工業由個體經濟轉變為集體經濟;其二是“大躍進”運動,它催生了一種新的集體所有制工業組織——街道工業。手工業集體經濟和街道集體經濟在建立之后,都出現了“盲目過渡”的現象。有的手工業合作社直接過渡為地方國營的全民所有制企業,有的轉為合作工廠由聯社統負盈虧,有的轉為人民公社的社辦企業由公社統一核算。①《當代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當代中國出版社、香港祖國出版社,2009年,第324頁。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街道集體工業當中。經過幾年的發展和整頓,一部分街道工業升級過渡為大集體所有制工業,簡稱“大集體工業”,歸市、區有關工業部門領導和管理;其余仍歸所屬城鎮街道管理的小廠或加工組,簡稱“小集體工業”。
發展集體經濟被公認為是改革開放后農村脫貧致富的成功之路。然而,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它的優勢還未能完全顯現出來。當時街道集體工業的發展何以受限,既有研究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是從宏觀著眼,強調違反經濟發展客觀規律的“左”的思想和混淆全民與集體所有制界限的“共產風”帶來的負面影響[注]李端祥:《城市人民公社社辦工業研究》,《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夏冰:《黃浦區的街道工業》,嚴愛云主編:《崢嶸歲月:1949—1978》,上??茖W普及出版社,2002年,第104—117頁;《上海社會主義建設五十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78—180頁。;另一種觀點認為,計劃經濟的管理模式,尤其是統購統銷的政策限制了街道集體工業自身發展的能動性[注]劉勝男:《北京街道工業之歷史考察與思考(1958—1966)》,《特區經濟》2011年第3期。。但街道集體工業為何能夠在“大躍進”中獲得極大的發展,且又在很短的時間里被壓制,仍存疑待考。
街道集體經濟發展的更大困境其實在于國家對它的定位,以至于它始終無法獲得較優的資源配置,這或許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集體經濟急欲升級“過渡”的內因。為此,本文將運用上海地方檔案資料探討街道集體工業(包括街道工廠和里弄生產組)在“大躍進”時期的生存狀況,以期更進一步揭示改革開放以前集體經濟的發展障礙。
1958年以后,上海工業在“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戰略方針下,進行了第二次大改組[注]第一次工業改組是在1956年初全行業公私合營以后,上海市對大批生產條件落后、經營管理不善的小廠以及在大合營中帶進合營企業的個體手工業戶進行裁并,當年共裁并小廠和個體手工業戶7000家左右。。一方面通過大規模的基本建設,新建和擴建了一批骨干企業。另一方面通過裁、并、改、轉和遷地擴建等方式對一批原先主要從事修配和零部件生產的小廠進行改造,合并成生產整機的大廠;從輕紡工業抽出十家千人以上的大廠轉產儀器儀表產品;組織部分企業改變產品方向,發展新興的尖端產品。這次改組不可避免地對日用消費品的生產和供應帶來一定影響。[注]《上海經濟(1949—1982)》,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5—136頁。另一個影響因素來自手工業合作社的升級與調整。據1957年底統計,上海全市有手工業合作社1623個,社員11.9萬余人。在1958年和1959年中,大批手工業合作社轉為全民所有制性質的國營工業企業,這部分職工達7.6萬余人,占到原合作社社員的64%。[注]孫懷仁主編:《上海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發展簡史(1949—1985)》,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34頁。需要提醒讀者注意的是,本文運用的“大躍進”時期的統計數據,由于處在當時特定的氛圍下,可能有不實的情況,必要時需作進一步考辨。升級之后,企業產品生產的靈活性降低,質量和品種數量大不如前,企業利潤減少,甚至出現虧本,導致全市日用工業品和手工業品市場供應緊張。
在這種情況下,一種集體所有制的工業生產組織——街道工廠和里弄生產組,恰恰填補了部分產品生產的缺失。在周圍工廠的支援下,街道工業發展迅速。這些街道工廠或里弄生產組一般是利用工廠閑置的廠房、設備、邊角料、廢料等物資,組織街道閑散勞動力特別是家庭婦女參加生產;聘請廠里的技術人員到里弄教授技術,或組織里弄工人到工廠接受培訓。如盧灣區(今屬黃浦區)打浦橋變壓器工場,由附近6家工廠援建,有的廠騰出多余的房屋作廠房,有的廠提供設備,有的廠協助安裝,使這個街道工廠迅速投入生產。同在盧灣區的紅星運動器具加工場,開始時只有7個人,月產值不到200元,在很短的時間內發展到了80多人,月產值超過8萬元。靜安區三星螺絲加工場,最初也只有7個人,憑借三臺手搖鉆為工廠加工螺絲,后來發展到250多人,擁有鉆床、車床等各種機械設備,具有相當規模。[注]《中共上海市委工業工作部辦公室關于上海籌辦城市人民公社建立街道工業的情況》(1960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6-2-436。
隨著“大躍進”的發展,“為大工業服務”成為這一時期上海市對街道工業的主要定位。
首先,根據上海市委“里弄不辦工廠,不搞自產自銷”的指示,最初的里弄生產組絕大部分都是做加工、修配、整理、包裝等業務,自產自銷的只占極少數[注]《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上海市里弄加工生產小組情況的材料》(1959年8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82-1-1111。。如為機電廠加工方棚、繞線圈、裝配零部件,為紡織廠整修毛料、整理廢花,為輕工業廠裝配玩具、編結絨線、包裝、刻字,等等。截至1960年5月底,上海全市近萬個街道工業組織中,約有6000多個為國營、合營廠加工,2800多個為商業、外貿等部門加工,僅有700多個單位自籌原料生產產品。這些街道工業與4000多個工廠企業掛鉤,承接了7000 多種成品、半成品的加工業務。[注]《中共上海市委工業工作部辦公室關于上?;I辦城市人民公社建立街道工業的情況》(1960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6-2-436。加工的產品通過委托加工的企業納入國家計劃,某些街道工廠實際上已成為該企業的一個附屬車間或一道工序,生產中所用的機器設備,也由委托企業供應并負責檢修。這種來料加工的形式,在經營管理上比較單純,基層里弄干部普遍能夠勝任,因此矛盾較小。
其次,街道工業既適應了對大工業拾遺補缺、零星加工的要求,也符合當時解放婦女的宣傳和解決勞動力不足的需要。在生活集體化和家務勞動社會化的號召下,婦女勞動力不但是街道工廠的主力,而且在街道公共食堂、托兒所、幼兒園、敬老院等集體福利和社會服務事業中也占據了很大的比重。她們的勞動報酬較低,但為集體帶來了豐厚的積累。靜安區張家宅是報上宣傳的典型,張家宅組織起了400多名婦女,分為避雷器、電容器、縫紉、刺繡、包藥等7個加工生產組。一年多時間,她們為工廠加工避雷器27萬余只,電容器超過1200只,其他電器零件8萬余只,縫紉衣服1萬余件,包裝藥片800余箱,獲益加工費達14萬元之多。在1960年的“三八”節表彰中,全市共有380名里弄婦女被評為市“三八紅旗手”,272個里弄生產和福利服務組織被評為市“三八紅旗集體”。[注]《街道工業成為工廠好助手》,《文匯報》1960年4月14日;《鐘民代表在上海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的發言》,《文匯報》1960年5月14日。
再次,由于部分工廠向高、精、尖方向轉型,少數工廠將原來生產的某些簡單產品或部件下放給街道生產。至1960年5月底,全市下放產品的工廠或車間有161個。如中國電工廠為了制造高級微型漆包線,把普通漆包線的拉絲、廢雜品整理等工序下放給里弄生產;通運電訊器材廠為了制造高級電阻,把原來生產的電話聽筒線圈下放給里弄生產。
此外,上海街道里弄還組織了幾萬人的勞動大軍,承擔工廠企業臨時運輸或突擊性生產任務。街道工業因其靈活多樣性,得以承接“大躍進”中的各種緊急任務,特別是臨時追加的計劃外生產,甚至因此有了可以討價還價的籌碼。余姚路玻璃儀器小組在承接閔行某儀器廠加工任務時,最初協議18元/套,后得知市場上缺貨,即要求提高到22元/套。[注]《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上海市里弄加工生產小組情況的材料》(1959年8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82-1-1111。1959年初,由于上一年各地工廠企業新招了大量的臨時工和農村勞動力,中央隨即發出《關于立即停止招收新職工和固定臨時工的通知》和《關于制止農村勞動力流動的指示》,但工廠企業中仍有季節性、突擊性的生產需要臨時補充工人,這時里弄勞動大軍就成為最佳的選擇。據不完全統計,1959年一年中,由里弄組織的勞動隊承擔的市政基建和運輸工作,包括鋪設鐵軌、拓寬公路、架設橋梁、埋設管道、興修水利、填浜等,共計完成243萬土方,所有里弄居民的工作時間累計超過410萬個工作日。[注]《中共上海市委關于里弄居民工作情況和今后建立城市人民公社打算的報告》(1960年3月2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2。
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大躍進”暴露了計劃經濟的缺陷,給了街道集體工業以興起的絕佳時機與契機。街道工業以其靈活多樣的特性,適應了當時全民大辦工業的需要,發展很快。僅用了一年時間,到1959年時全國城市街道工業總產值已達到20億元,比1958年增長了4倍[注]《當代中國的集體工業》(上),當代中國出版社、香港祖國出版社,2009年,第185頁。。而1960年以后的城市人民公社化運動,又從政治層面上加速了街道集體工業的發展。
50年代末的人民公社化浪潮出現在農村,最終也影響到城市。既然人民公社是“過渡到共產主義的一種最好的組織形式”,那么,在城市辦人民公社也是應有之義。1958年北戴河會議關于人民公社的決議,并沒有對城市提出要求,但毛澤東在會上表示,“將來城市也要搞,學校、工廠、街道都辦成公社……城市、鄉村一律叫公社,如鞍鋼叫鞍鋼公社,不叫工廠”[注]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第744頁。。同年12月,中共八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中,對城市人民公社有了明確的說法,稱其將來會“成為改造舊城市和建設社會主義新城市的工具,成為生產、交換、分配和人民生活福利的統一組織者,成為工農商學兵相結合和政社合一的社會組織”。不過,鑒于城市情況的復雜性,當時僅要求在城市中進行試點,“一般不忙大量興辦,在大城市中更要從緩,只做醞釀工作”。[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21、522頁。
在1960年之前,城市人民公社的普及程度并不像農村人民公社那么高。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毛澤東對待城市人民公社的態度都是比較謹慎的。1959年3月的鄭州會議上,毛澤東曾勸阻城市不要搞人民公社,怕刮“共產風”,為避免各地一哄而起,要求不對城市人民公社作公開宣傳。但后來的形勢發展改變了毛澤東的看法。率先實現城市人民公社化的河南,“并沒有出毛病”,緊隨其后的黑龍江、重慶也“沒有出事”。[注]顧龍生編著:《毛澤東經濟年譜》,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第515—516頁。1960年2月22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城市人民公社組向中央報告了哈爾濱市香坊人民公社的發展情況,報告說公社在組織生產方面取得了突出成績,社辦工業和集體福利事業有了很大發展。同月28日,河南省委也向中央報告了城市人民公社的鞏固和發展情況,稱城市人民公社是對城市的“一次全面的徹底的社會主義改造”,“發揮了城市的潛力,促進了生產的大發展”,“普遍辦起了集體福利事業,把廣大婦女從繁瑣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了”,建議進一步鞏固和發展城市人民公社。[注]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9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54—57頁。
在各地試辦城市人民公社的基礎上,1960年3月9日,中共中央作出了關于城市人民公社問題的批示。根據中央批示精神,全國出現了城市人民公社化高潮,上海也開始了大辦城市人民公社的群眾運動。3月25日,上海市委成立“城市人民公社工作領導小組”,積極準備建立城市人民公社??紤]到上海城市規模較大,工業集中,人口較多,上海市委建議以區為單位建立一個人民公社,在區以下設立兩種形式的分社。一種是在工廠集中的地區,建立以工廠為中心,包括若干街道里弄居民參加的分社。如以上海機床廠為中心,包括原長白新村辦事處地區成立一個分社;以國棉二廠和申新九廠為中心,包括原普陀路辦事處地區成立一個分社。另一種是在工廠較少、居民集中的地區,以街道為中心建立街道委員會。這兩種分社下面都設立里弄委員會,以及由分社領導的工廠、商店、醫院、學校等單位。分社或街道委員會建立后,原有的區人委辦事處即予以撤銷。[注]《中共上海市委關于建立城市人民公社的工作綱要(草案)》(1960年4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2。
準確地說,城市人民公社是一種以城市居民為主體的政社合一的社會基層組織,通過興辦工業企業、生活服務站、里弄食堂、托兒所、文化補習班等,組織居民參加集體生產和生活,尤其是動員廣大家庭婦女參加社會活動。事實上,從1958年秋開始,各地在“以鋼為綱、全面躍進”的形勢下,就以生產為中心,舉辦了各項集體福利事業、社會服務事業和文化教育事業,把職工家屬和其他勞動人口組織起來。到1959年底,上海全市已舉辦加工生產組約4600個、公共食堂1667個、托兒所2117個、生活服務組3274個、小學643個和業余中學282個。與此同時,上海市整頓了里弄組織,從“大躍進”前的2300多個居民委員會合并為940多個里弄委員會。到1960年時,里弄委員會已經成為里弄居民經濟生活、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的統一組織者,為城市人民公社的成立準備了條件。[注]《鐘民代表在上海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的發言》,《文匯報》1960年5月14日;《中共上海市委關于里弄居民工作情況和今后建立城市人民公社打算的報告》(1960年3月2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2。
在籌辦城市人民公社運動中,上海街道工業作為城市人民公社的重要產業被寄予厚望。1960年5月12日開幕的上海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提出,1960年上海市工業生產的主要方向之一是大力支援街道工業的發展,為建立城市人民公社打下基礎[注]《上海三屆三次人代會議隆重開幕》,《文匯報》1960年5月13日。。到1960年5月底,已有34.6萬多里弄居民參加各種勞動組織,其中27.8萬多人參加了街道工業,共組織了近1萬個街道工廠或生產小組,比1959年底增長了1倍以上[注]《中共上海市委工業工作部辦公室關于上?;I辦城市人民公社建立街道工業的情況》(1960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6-2-436。。
為配合城市人民公社的發展,1960年下半年上海街道工業發展迅猛,到1961年4月底,全市已有42萬余名居民參加街道里弄組織的各項社會勞動,占到街道里弄勞動力的67.3%。其中,工業生產人員約22萬余人。為數眾多的街道工廠向國家繳納的稅收也是一筆可觀的數字。1961年1月至5月,街道里弄生產單位的加工費收入和部分產銷收入共計6955萬元,向國家繳納的工商統一稅、所得稅和上交的利潤合計914.4萬元。[注]楊雅倫:《“城市人民公社化”在上?!?,徐建剛主編:《艱難探索:1956—1965》,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64—65頁。
按照規定,凡是街道舉辦的各項集體事業一般由街道統一核算、分配,里弄委員會舉辦的各項事業由里弄委員會統一核算、分配。根據1959年1月頒布的《關于里弄生產福利組織的試行分配方案》,在收入中可提取不超過15%的公積金和公益金,主要用于增添或修理設備、工傷治療、獎勵和補助生活有困難的人員,以及補充集體福利事業如擴大食堂、托兒所、幼兒園等,給參加集體生產的里弄居民以一定優待,免收或減收一部分應繳費用。后經過調整,提取公積金和公益金的比例一般在5%至10%之間。[注]《中共上海市委關于里弄居民工作情況和今后建立城市人民公社打算的報告》(1960年3月2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2。
至于個人的收益與分配,街道集體經濟采取過幾種工資形式。第一種是“評分記工”,根據各生產單位的不同情況,分別確定各工種之間的工分級差,如輕勞動者每工6分至10分,重勞動者每工8分至12分,再按工作人員的操作技能、體力強弱、勞動態度評定工分;工分值則根據街道統一收入,除去開支部分和扣留的公積金和公益金,再按總工分平均。因此,分值隨著各生產單位每月收支情況變化,高低不一。第二種是“計件工資”,一部分容易計算個人產量的生產單位,如紙盒組、搖紗組、發條組、鞋幫工場、勞動車隊等單位都實行過這種分配方法。第三種是“定額管理”,規定不同產品的產量、質量指標,以個人的實際產量計算工資,超過定額時,超額部分給以應得工資20%的獎勵;達不到指標時,按比例扣發工資。不能按個人計數計件的,按小組擬定的指標按人評分記工,同時實行不定期的評比先進,發給實物獎勵或表揚鼓勵。第四種是“固定等級工資”,工資等級分為8級,級差在10%左右,依據技術水平、勞動強度、勞動態度和勞動條件評定。前三種工資分配形式能夠與街道工業的生產經營情況動態結合,但對于統計人員的技術業務能力要求較高,因此,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大部分街道工廠實行的是“固定等級工資”。
經過幾年的發展,街道工業已經成為上海工業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被稱為上海工業戰線上的“游擊隊”。多數街道里弄生產組織已成為大工業的一支輔助力量,幫助不少工廠企業完成了生產計劃。街道里弄還利用廢物料為工廠企業增產原材料及生產某些人民生活需要的小商品,在一定程度上支援了工廠的生產,補充了市場的需要,參加街道里弄生產的居民也增加了收入,改善了生活。這些都體現了街道工業這一集體所有制經濟的優勢所在,但若任其自由發展和自主經營,又極容易擾亂計劃經濟的秩序,這也成為街道工業發展的瓶頸。
1960年5月以后,為了充實街道工廠和里弄生產組的生產任務,為建立城市人民公社奠定堅實的經濟基礎,上海市下放一批近80種產品到街道里弄生產組織,涉及機械、電機、儀表、化工、紡織、輕工等6個工業局產品,產值約計2.7億元。但據調查反映,有的技術質量要求高的,如萬能電橋、高阻表、電子交換器、電壓表、整流子、頭痛粉等,有的原材料供應有困難的,如日光燈變壓器、油管、皮可凈、復方土槿皮酊、甘露、美爾指、玉樹神油、牙痛水、松節油搽劑等,都是里弄無法生產的。到6月上旬,正式下放里弄正常生產的僅3種,其他產品尚無著落。另外,根據普陀、楊浦等6個區的不完全統計,工廠與街道黨委自行掛鉤,準備下放的產品有85個,其中一部分未經正式批準,但實際上已由街道黨委接收,并組織了4000多人進行生產培訓,另有一部分產品由于工業局不同意下放,形成僵局。[注]《上海市委城市人民公社領導小組辦公室、上海市經濟計劃委員會關于發展街道工業生產中幾個問題的意見》(1960年6月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2-7。
根據交接規則,為使街道里弄接收下放產品以后能夠繼續正常生產,該產品的專用設備和工具原則上也應隨產品下放,廠房、通用設備也應盡量提供。如原工廠設備被抽調后生產有困難的,各工業局、公司可在本系統內加以調劑解決;如原工廠為發展高、精、尖產品或其他原因迫切需要,而各區街道有可能自行解決的,則由各區街道自行解決。隨產品下放的設備、工具在財務上一律折價記賬,作為國家投資。街道工業所需流動資金,除由區財政撥出一部分外,主要由各區人民銀行貸款解決。為避免因下放引起混亂,產品下放初期,產品的供產銷關系、生產安排、技術指導仍由工業公司代管,直到各區街道有能力管理為止。但據調查反映,實際情況有較大差距。有的公司、工廠不愿將下放產品的設備、廠房移交給街道里弄;有的公司、工廠在產品下放以后,要求調低加工費或中斷對街道里弄的原料供應;有的公司、工廠趁機卸包袱,把一些勞動能力低的家屬工、老工人隨產品下放給街道里弄。其中,加工費(工繳費)問題最為普遍。街道里弄的生產主要是屬于加工性質的,這部分占全部生產的90%以上,且為大工廠提供加工仍是此后主要發展方向,因此加工費收入的多少對街道工業的發展和鞏固至關重要。
由于缺乏統一的計算標準,街道里弄生產組織之間的加工費收入差異很大。相較而言,機電、五金零件加工生產組織的工繳費收入較高。如南市區(今屬黃浦區)車站前路里弄生產組加工螺絲每人每天可獲工繳費8元至10元;楊浦區長白新村第三居委會加工紡織機零件每人每天的工繳費收入在6元以上,最高可達15元;[注]《上海市委城市人民公社領導小組辦公室、上海市經濟計劃委員會關于發展街道工業生產中幾個問題的意見》(1960年6月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2-7。盧灣區順昌街道電器材料加工場有71人,每月加工費收入5萬元,平均每人創造700元的價值[注]《中共上海市委工業工作部辦公室關于上海籌辦城市人民公社建立街道工業的情況》(1960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6-2-436。。此外,廢品綜合利用(如提取硫酸銅、碳酸鈣、硫酸亞鐵以及激素等)和交通運輸等生產組織的收入也很可觀。而大多數的輕紡工業品加工費是很低的。以南市、虹口、徐匯、黃浦、閘北(今屬靜安區)等5個區4186個里弄生產組在1960年4月的工繳費收入計算,平均每人每天工繳費收入在1元以上的只有1358個組,占到1/3左右;在1元以下的有2828個組,占到2/3左右。如果扣除積累及其他支出,可供分配給個人的勞動報酬就更低了。[注]《中共上海市委工業工作部辦公室關于上海籌辦城市人民公社建立街道工業的情況》(1960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6-2-436。
工繳費收入偏低有以下幾個原因。其一,委托加工單位在計算工繳費時,通常是按照家屬工或臨時工的工資標準給付,未考慮里弄組織家庭婦女的管理成本和必要的積累與福利。其二,委托加工單位在計算產品定額時,通常是按照廠里熟練工人的操作水平計算,而里弄生產組技術不熟練,生產效率低,達不到定額。有的生產組為商業系統或工廠加工小商品,如糊紙袋,每1000只工繳費0.6元,廠里熟練工人每天的定額是2000只,但里弄工人一天只能做300只,收入就僅有0.18元;橫浜橋街道工廠代虹星廠編結網袋,每人每天一般只可做2只(每只0.14元),快的也只能做3只。再次,有的生產組為外貿系統加工出口的小手工藝品,工藝復雜,規格較高,因此產量很低。靜安區榮莊西里繡花組為上海羊毛衫四廠生產的絨線衫繡花,每件要繡8朵花,每個里弄工人一天只能完成一件(每件0.45元);金絲草帽的工繳費單價在2元至8元,價格并不低,但里弄生產組每人每月至多生產2頂。另有一些產品因為價值低,工繳費更加低廉,整理回收廢品如揀碎玻璃、揀碎布、拆回絲、拆繩子等,每人每天的收入在0.1元至0.15元左右。[注]《中共上海市委城市人民公社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關于里弄加工生產的工繳費的情況資料》(1960年5月3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2-7。
為了保障里弄生產者的正當利益,上海市明確規定了每人的工繳費收入一般不應低于每月35元。但以1960年12月的工資情況來看,遠未達到這一水平。此時參加街道里弄集體事業勞動分配的人員約38.1萬人,月工資總額約797萬元,平均每人每月20.9元。從勞動強度高低看,運輸人員平均工資為每月39.66元,建筑勞動人員為每月22.38元,加工生產人員為每月20.07元;其他集體福利事業人員如托兒所、幼兒園工作人員為每月21.59元,服務站工作人員為每月19.94元,文教衛生人員為每月19.87元。[注]楊雅倫:《“城市人民公社化”在上?!罚旖▌傊骶帲骸镀D難探索:1956—1965》,第70頁。
更重要的是,許多業務問題不是街道委員會職能范圍內可以解決的,以致產生不少矛盾和實際問題。如作為全市第一批掛牌人民公社的6個街道之一,盧灣區麗園街道(東起制造局路,西至魯班路,南起斜土路,北至徐家匯路)是一個工廠集中、勞動人民集居的地區。為了充實街道一級經濟基礎,麗園街道委員會直接管辦了許多集體事業,計有11個街道工場、1個中心托兒所、1個中心食堂和1個中心服務站。在文教衛生事業方面,有圖書館、文化站、紅專學校、民辦小學、少年之家、科學研究所等20個單位。在11個街道工場中,全民所有制工廠下放的1個,原勞動科管辦工廠下放的2個,從里弄工場中提升的6個(這些都是初具規模、利潤較大的工場),用集體積累新辦的2個,共占到全街道、里弄工場總產值的60%。這11個街道工場,在生產上都沒有納入國家計劃,在管理上市、區都沒有專業部門,當原材料、設備等方面發生問題時,街道委員會就不得不在行政管理上、經濟業務上,直接地具體地去想辦法,解決這些困難。有8個工場經常因原材料短缺而停工減產,如紡織工場的紗和梭子、五金工場的焦炭、印花工場的顏料、制造工場的布頭、烘漆工場的松香水常常供應不上。這些物資都是專業公司直接掌握的,街道工場只能靠“情商”“打證明”“私人關系”等非正常手段去爭取。街道委員會生產組干部反映:“我們是一無專業知識,二無物質基礎。原材料和工具設備上發生困難,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得到做不到?!比缣麓晒龅囊粋€煙囪壞了,生產組長親自出馬,前后跑了十幾家工廠,問題才得以解決;為了給紡織工場添一部分梭子,生產組干部花了一個星期在外面跑公司,托人情。[注]《中共上海市盧灣區委關于盧灣區麗園街道正式成立人民公社的工作情況報告》(1960年9月26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22。
1960年第二季度以來,在籌辦城市人民公社過程中,不少里弄生產組被整合升級為街道工廠。里弄生產組提升為街道工廠,有利于勞動力在更大范圍內的調配使用,也有利于技術裝備和生產效能的提高,但是,提升以后也產生了一些新的矛盾。
第一,提升以后,里弄收入減少,影響了里弄的積極性。據對靜安區30個街道工廠的調查,由于提升而影響里弄收入,造成收支不平衡的有5個街道的8個里弄委員會?;窗怖锢锱瘑T會原有13個生產組,生產人員679人,建立三星五金加工廠時,提升了8個生產組,生產人員578人,占總人數的85.1%。該里弄原來每月盈余2萬元左右,提升后,1960年10月到1961年4月的7個月共虧損了1.1萬多元,平均每月虧損1600元左右。三樂里里弄委員會原有5個生產組,生產人員483人,被提升為街道工廠或并入街道工廠的有3個生產組,生產人員437人,占總人數的90.5%。該里弄原來每月盈余也在2萬元以上,提升后7個月共虧損2300元,平均每月虧損328元。因此,有里弄干部反映:“辛辛苦苦把生產組搞起來,一下子都給街道了”,“這些生產組本來是我們的靠山,現在人財兩空”。也有人抱怨:“街道對有鈔票好賺的就要,蝕本生意(指食堂、托兒所、服務站)留給我們里弄?!庇行├锱刹扛械剑骸霸瓉矸e累是群眾辛勤勞動得來的,現在月月虧本,心里不安,這樣下去要坐吃山空,擔心貼光了,將來難以向群眾交代”。[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城市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提升后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第二,部分提升工廠合并得太多,生產場地分散,產品品種眾多,協作關系太廣,增加了工廠管理上的困難。靜安區30個街道工廠由于廠房條件限制,生產場地分散,分散在3處以上的共有10個廠。其中,威海街道紙盒廠共164人,分散在8處生產。江寧街道電訊電器廠建立時,將三樂里、句容路兩個電訊小組合并提升,新增加人員近300人,不僅人數眾多,而且由于房屋少,地方狹小,生產分散在3條馬路,6處地方,給生產管理帶來了很多不便。威海街道塑料廠合并提升后,生產場地分散在7處,產品品種有35種,協作單位有10個,該廠負責人反映,“品種規格這樣多,真是弄得人團團轉”??刀ń值牢褰饛S共有181人,生產也分散在6處,與該廠協作單位有200余家,廠長表示自己真的沒有水平來管理。[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城市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提升后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第三,部分工廠提升不當,既不利于生產,又增加了街道的事務忙亂。在提升中,有的生產組技術簡易,多為手工操作,有的生產任務不穩定,適宜于里弄分散管理,卻都提升了。如南西街道編結廠有53人,技術比較容易,廠內除一部分人采用編結機操作外,大部分人員都從事手工編結,生產任務也不穩定,提升后并沒有改觀,反而浪費了人力,每月只有兩三天任務,“冷冷清清”。小青年思想不安定,想到大工廠去。街道經常忙于為他們安排生產任務和調配勞動力。金廟街道玩具廠為康元廠加工,生產任務一貫前松后緊,加工收入不穩定,時盈時虧,里弄管理時能根據其生產特點及時調配勞動力,提升街道工廠后,街道調配勞動力不如里弄靈活及時,因此經常月初無活干,到月底任務多了,只好加班加點。[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城市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提升后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第四,提升合并過程中,在廠房、人員等問題上,街道大集體與里弄小集體之間也產生了一些矛盾。如余姚路街道鋼絲廠、延西街道第一五金工場、南西街道四明開關廠等提升后,均曾為房屋問題與里弄發生爭執。在人員方面,有些里弄青壯年被抽調過多,如張家宅里弄委員會共有生產人員558人,提升后到街道工廠的有230人,其中50歲以上的29人,而里弄留下的328人中,50歲以上的有142人。此外,生產設備和工具除了大部分來自大企業的支援外,還有一部分是里弄委員會或個人所有的,提升后均未能加以處理。[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城市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提升后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1961年以后,上海市加大了對市、區屬工廠的下放。至1961年上半年,靜安區全區共有市、區下放的街道工廠37個,約占街道工廠總數的35%,參加生產人員2182人,約占街道工廠總人數的27%。1961年4月加工費及產值收入約76萬元,占街道工廠加工費及產值總收入的60%以上。其中,市、區所屬合營工廠下放街道的共14個單位,下放以后,從中抽調了366名原工廠人員支援其他生產,從街道吸收了814名家庭婦女加入這些單位。調查反映:工廠下放以后,產品產量與質量普遍下降。[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市、區下放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這14戶下放合營工廠,產量比下放前明顯下降的有11戶,生產下降使得上繳利潤也有所減少。江寧街道6戶下放合營工廠,1960年下半年上繳利潤總數比1959年同期減少6.3萬元。產品質量下降,表現在生產上大量返工與報廢,浪費嚴重。1961年4月、5月,金廟紅星電器廠共生產線圈3490只,廢品率達到17.8%;方棚2524只,廢品率達16.5%;臺燈666只,廢品率達23.3%。江寧街道銅絲布廠報廢成品率也很高,1000斤原材料損耗達200斤。下放前,一寸銅絲布能織50眼,現在只能織35眼,而市場上40眼以上的銅絲布已經脫銷,供不應求,影響了其他廠生產上的需要。[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市、區下放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產品產量與質量下降,與行政管理力量的薄弱分不開。在14個下放合營工廠中有12個單位原來的行政管理人員全部調離,而新提拔的工廠干部不能勝任繁雜的工作??刀ń值绹娖釓S下放以后,新選派的車間主任是一個剛剛摘掉文盲帽子的家庭婦女,由于不熟悉業務,屢屢出錯。有一次交付加工產品,錯把公斤當作市斤發出,月底結算時才發現,導致工廠損失1800元加工費。威海街道鉚釘廠負責人反映,過去廠里70個人,黨、政、工、團分工協作,現在雖有198人,卻起不了作用,覺得自己挑這副擔子吃不消。江寧街道揚聲器廠下放以后,由于缺乏經驗,沒有及時與原協作單位保持聯系,庫存原材料用完后,生產就發生了困難。同時,這些廠在下放前均有一套較為完整的生產管理制度,如材料保管、設備檢修、產品檢驗、定額管理等,下放以后都廢止了。[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市、區下放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因為對原材料損耗沒有定額制度,延安西路街道第一五金廠加工的農業氣象表,玻璃管的損耗率達6%至7%,最多時高達20%;街道儀表廠加工的一批1.4萬只寒暑表中,作為廢料處理的超過1萬只,而實際上至少有1/3是可以再利用的;甚至有的街道工廠虛報損耗,或私藏余料,去搞自產自銷。[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城市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延安西路街道里弄工業生產性質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產品產量與質量下降的另一個原因,是技術人員缺乏,生產技術水平低。新入廠的里弄家庭婦女在技術方面力所不及,在生產中,機械設備損壞嚴重,正常維修無法解決問題。如江寧街道拉管廠的婦女勞動力,學習技術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開工時,模子損壞率極高,有時一小時內要連壞幾只,協作單位模子供應不上,導致大量停工。[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市、區下放的街道工廠情況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1961年下半年以后,由于各地原料供應日趨緊張,上海街道工業的生存已十分困難。如黃浦區牯嶺路街道圍巾廠、榮記圍巾廠,以羊毛圍巾加工為主,均因羊毛原料供應不足而減少生產任務。由于原料不足和產品調整,部分工廠將加工任務收回本廠。黃浦區廣東路醫療工場原為萬興醫療廠加工X光暗盒,后該廠決定自行加工,導致街道工場沒有了生產任務。南市區紅星冶煉工場原來的主要生產任務是從元昌銅廠垃圾煤中提煉雜銅,后因元昌廠表示垃圾要全部上交有色金屬公司統一處理,終止了與紅星工場的協作關系。[注]《上海市手工業管理局計劃處關于街道工業的工作情況的匯報》(1962年12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58-1-388。因此,一些街道工廠公開指責部分國營工廠不支持城市人民公社,以致產生沖突。如上??p紉機廠于1961年6月停止了對延安西路街道第二五金廠的委托加工,遭到后者的強烈抵制,不得不同意10萬只六角螺絲的委托加工任務。光明儀表廠因本廠生產任務不足,決定收回原來交給街道工廠加工的兩個老產品,為此竟然發生了儀表廠工人與街道工廠工人在廠門口爭搶原材料的一幕。[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城市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延安西路街道里弄工業生產性質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為了避免同行業之間的惡性競爭和爭奪緊張物資,上海市政府加強了對自產自銷的街道工廠的限制發展。這些街道工廠雖然總體數量不大,卻極大地干擾了計劃經濟的秩序,被視為“搞資本主義經營”。根據調查反饋的情況,這部分街道工廠沒有穩定的原料渠道,普遍存在套購國家計劃內物資、以次充好等情況。
普陀區對區內8家自產自銷的街道工廠調查后發現,這些工廠并非只是通過廢品加工等形式獲利,而是同時接受委托加工,并將委托其加工的原料以高價出售給外地或急需這些物資的廠家,謀取高額利潤。例如,曹楊綜合二廠將化工二部委托其加工的麻袋拆開,做成菜拎包出售,又向黃浦區廢品公司購進破舊麻袋加以修補充數。光新路街道紅旗紙袋廠通過“托關系”“走后門”購進制水泥袋的紙頭,再高價出售給浙江仇山化工廠。林家港街道酒精廠將委托加工多余的酒精(統購物資)高價出售,1961年1月至4月該廠共盈余酒精2.5噸,以每噸3200元的價格(市價為每噸1400元)賣給鴻壽坊電子管加工廠和生化藥廠。[注]《中共上海市普陀區委城市人民公社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關于普陀區街道生產調查報告》(1961年6月26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靜安區的調查也反映出類似情況。該區延安西路街道彈簧廠為上海氣焊工具廠加工彈簧,400多公斤原料因為不合規格被該廠作為自己的加工原料,并經常要求委托加工單位為其多申請一些原料物資。該廠的供銷人員還通過與上海紡織機械廠采購人員的私人關系,購買紡織機械廠庫存銅絲500多公斤。還有街道工廠之間以“協作”為名,進行物物交換。大生化工組生產的硫酸銅,化工局要求全部包銷,但該組卻與上海標牌廠調換硫酸,又以硫酸與劉桂記電鍍廠、三星銅廠調換銅水下腳,甚至還以街道分配的煤和硝酸與他廠調換銅水下腳,自己再到市場上去購買煤球使用。金屬冶煉廠為長江儀器廠加工照相機的內鏡筒,該廠私自將黃熟銅角料替代長江儀器廠提供的電解銅和電解鋅,造成加工好的150只內鏡筒只有50只能夠使用,損失1000余元。[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委城市人民公社調查組關于延安西路街道里弄工業生產性質的調查報告》(1961年6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一些街道工廠還利用上海的技術優勢,運用貴重材料大量生產外地緊缺商品,進行長途運銷,也被要求整頓,改產本市所需產品。如靜安區威海衛街道團結銥粒組月產銥粒50兩至60兩,全部銷往外地。上海許多街道生產的低質碳鋼鉆頭也大批量銷往外埠。如廣肇路街道工廠和共和新路五金塑料組分別出售給河南鄭州五金公司的低質碳鋼鉆頭,價值超過1.1萬元。寶山路街道五金組出售給河北省駐滬辦事處和江蘇省駐滬辦事處的低質碳鋼鉆頭超過4.5萬只。[注]《上海市貿易信托公司關于本市若干街道工業生產和銷售的情況匯報》(1961年2月1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82-1-1144。
與此同時,上海市繼續強調“增產不增人”的方針,對大工廠通過街道工廠變相增加臨時工的行為予以禁止。不少街道工廠長期為大工廠進行計劃產品的某些主要工序的生產,實際上是替工廠擴充了車間,增加了工人,產銷關系全由工廠負責,僅僅勞動力由街道管理(有的一部分勞動力還由工廠支配)。如曹楊街道為上海燈泡廠興建的拉玻璃管工場和冶煉鑄鍛工場,該廠投資達數十萬元,另一個小燈車間有240名里弄婦女已和工人混入編組,分布在十多道工序直接生產。[注]《中共上海市普陀區委城市人民公社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關于普陀區街道生產調查報告》(1961年6月26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52。
既然計劃經濟是既定國策,那么任何可能擾亂計劃經濟秩序的經營活動都很難獲得合法的發展途徑。由于街道集體工業在資源配置上處于劣勢,生產基礎薄弱、技術水平和勞動生產率相對低下,且依賴于大工業的供給,在“大躍進”和城市人民公社化運動止步以后,它們自然成為被改組和調整的對象。
城市人民公社究竟何時消亡的,學界尚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一直以來,報紙上都很少有對城市人民公社的直接公開報道。但可以肯定的是,1960年下半年以后,城市人民公社的發展就已經受限。1960年9月18日,中共中央批轉了全國總工會黨組《關于整頓和鞏固城市人民公社問題的報告》。報告指出:從該年3月到7月,全國190個大中城市已建立1064個城市人民公社,公社人口達到5500多萬人,占上述城市人口的77%;為切實解決大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些新問題,如街道工業、公共食堂、托兒所、服務站等社辦福利事業經營管理混亂、服務質量低下等,要求當前暫停發展城市人民公社,在今后四到五個月內集中力量進行整頓和鞏固工作。[注]張晉藩等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大辭典》,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06頁。
國家著手對城市人民公社進行整頓之時,國民經濟正遭遇到空前的困難。中央最終作出了縮短工業戰線,減少工業人口的決定。1961年9月15日,中共中央在《關于當前工業問題的指示》中指出:“全民所有制的國營工業企業和集體所有制的城市人民公社,不能合在一起。已經合在一起的,必須分開。”[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41頁。按照這一指示,國營企業都退出了城市人民公社。此后,城市人民公社的發展實際上已經停止了,部分公社開始解體,自行消亡,有的雖然保留有公社的形式,但組織起來的人口和各種經濟、文化活動都遠不能和發起時相比。
1961年下半年以來,囿于生產加工原材料的匱乏和生產任務的銳減,上海街道工業的發展已是舉步維艱,規模開始縮減。至該年底,上海參加街道工業生產的人口約4.5萬人,比6月時減少了近2萬人;參加里弄工業生產的人口約13萬人,比6月時減少了3萬人左右;加工費及產值合計1302.74萬元,比6月時減少了約460萬元。[注]《城市人民公社組織情況統計月報》(1961年12月),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38。及至1962年6月底,街道里弄加工生產單位共4088個,較年初又少了1539個,人數約11.4萬人;生產總收入(包括工、農、副、建筑、運輸業在內)為691.37萬元,比年初減少了509.63萬元。[注]《中共上海市委城市人民公社工作領導小組關于街道里弄工作的若干情況》(1962年7月3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68。
根據中央“今后城市人民公社一般不再舉辦工業企業”[注]《中共上海市委城市人民公社工作領導小組關于街道里弄工作的若干情況》(1962年7月3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0-1-68。的指示,上海市要求街道辦事處(街道委員會)和里弄委員會不再直接舉辦生產、生活等集體事業。至此,街道工業與城市人民公社實現了分離。1962年9月8日,上海市委城市人民公社領導小組辦公室撤銷,具體工作由市委辦公廳和市人委辦公廳負責。城市人民公社徹底退出了人民的生活。出于安置城市中閑散勞動力的需要,10月6日,中共中央在《關于當前城市工作若干問題的指示》中指出,原有城市人民公社或街道舉辦的一些基礎較好、確實適合需要的工業企業、修理服務單位以及托兒所、幼兒園、小學等,可以繼續辦下去,有條件地吸收一部分閑散勞動力,參加生產和工作。
1963年初,區屬街道工廠和里弄生產組劃歸手工業部門管理,并相應建立各區手工業管理局和市手工業合作聯社區辦事處,直接管理街道工廠,對里弄生產組實行區手工業局和街道辦事處雙重領導,成為一種大集體所有制工業。劃歸手工業局管理后,街道工業的原料從手工業局材料計劃中切塊供應,在較大程度上解決了原材料的供給。在產品方向上,從為大工業提供協作、加工服務逐步轉向生產市場需要的日用小商品。至1964年底,日用小商品的產值占到街道工廠產值的55%,為工業生產協作加工的占35%,其他占10%。[注]《上海經濟(1949—1982)》,第228—229頁。
針對部分街道工廠工資過低的情況,手工業管理局決定從1964年1月1日起執行新的工資標準。個人增資幅度在實行日工資制的從業人員中,增幅在0.1元至0.3元不等。在實行月工資制的人員中,增幅一般按2元、4元、6元、8元的幅度進行調整。在此基礎上又規定:凡1958年以后參加工作的里弄婦女和社會青年,目前日工資已超過1.4元(或月工資已超過36元)的,不在調整之列;凡參加工作不滿一年的里弄婦女和社會青年,目前日工資已超過0.7元(或月工資已超過18元)的,也不予調整;個別技術(業務)、生產上的關鍵人員,可以不受此限,但日工資增資幅度最多不超過0.4元,月工資增資幅度最多不超過10元。如此,符合此次增加工資條件的職工,平均增資幅度在每月3.2元左右。在解決街道工業內部人員在工資關系上的突出矛盾以后,手工業管理局擬逐步改進工資分配形式,實行限額計件制或分成工資制。[注]《中共上海市委勞動工資委員會批轉手工業管理局關于街道工廠調整職工工資的幾點意見》(1963年12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11-2-68。
經過三年的整頓,至1965年底,上海市各區有街道工廠520戶,生產人員4.9萬人。生產水平普遍有了顯著的提高。1962年時,總產值約為5422萬元,1964年上升為1.6億元,1965年已超過2億元。三年來以稅收的形式上繳國家的金額逾4000萬元。機械化和半機械化程度也有了一定的提高,各廠擁有各種設備10194臺,其中通用設備4217臺,包括車床、沖床、铇床、鉆床、銑床、插床、電動機、縫紉機、磨床、鋸床等;專用設備5977臺,包括工業縫紉機、高頻熱合機、注塑機、壓塑機、銅零件車、電動拋車、拷邊機、電鍍缸、研磨機、電烘箱、銅盆鋸等。三年來,新建和翻建廠房約3萬平方米,共有廠房面積15.3萬平方米。生產人員的工資福利有所改善,1962年時平均月工資為24元,1965年達到32.86元。集體福利除工傷醫療外,一般基本沒有。此外,街道工廠還安排了一批社會閑散勞動力,三年來,實際安排社會閑散勞動力1.9萬人。[注]《中共上海市手工業管理局委員會關于上海市街道工廠情況匯報》(1965年12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58-2-69。
上海街道工業之所以能夠在“大躍進”期間迅速崛起,關鍵在于其靈活多變的特性可以滿足對大工業拾遺補缺、零星加工以及部分突擊生產的特殊要求。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中國計劃經濟在“大躍進”中被激化的供需矛盾,給了街道集體經濟以生存和發展的空間。城市人民公社化運動開始后,街道工業成為城市人民公社的產業,又被賦予了較多的政治使命。為了充實街道一級集體經濟,上海市政府將大量原本市屬、區屬企業或產品下放街道,由此也加重了街道工業的負荷。街道集體工業的發展壯大又受到自身的局限,因其在所有制性質上的天然劣勢,而不能獲得較優的資源配置。
事實上,街道工業的發展“瓶頸”與國家對它的定位有很大關系。一旦其突破“為大工業服務”的定位,出現擴大自產自銷、搶購物資、長途運銷等自主經營形態,就會被視作擾亂計劃經濟的“資本主義經營”傾向而遭制止。居于國營工業之后的集體工業,無論是在原材料、技術設備、燃料供應上,還是在招工政策、工資報酬等方面,都不能享受與前者同等的待遇。特別是在物資緊張時期,首先要保證國營工業的供應。在集體工業內部,“小集體工業”的保障又要低于“大集體工業”。從這個角度看,集體經濟升級全民所有制經濟并非“盲目”,這或許是集體經濟在既有體制下的一條出路。“大躍進”與城市人民公社化運動止步以后,它們最先成為被改組和調整的對象,這也從一個方面反映出集體經濟的薄弱地位。這也是多年以后,街道工業職工仍強烈要求改變街道工業經濟單位的所有制,把集體所有制升級為全民所有制的原因。[注]《上海市人民委員會關于上海市街道工業改變所有制問題的請示報告》(1967年1月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34-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