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里 峰
在著名的“年代四部曲”中,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將法國大革命爆發后的半個多世紀(1789—1848)稱為“革命的年代”,西方世界在此期間經歷了一場新舊交替的巨變,資本主義經濟與自由主義政治攜手,推動歐洲進而全世界走向現代之路[注]〔英〕霍布斯鮑姆著,王章輝等譯:《革命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百余年后,有著數千年文明史的中國也在內外交困中步入自己的“革命年代”。如果只用一個詞來形容20世紀中國歷史的話,恐怕非“革命”莫屬,它既是中國近代歷史變遷的核心主題,也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當代中國政治與社會面貌的底色。革命對中國影響如此深遠,無論在政治實踐還是學術研究中都難以真正“告別”,而過去的革命史研究又因種種原因存在諸多缺陷,給研究者留下了很大的研究空間,以至有學者預言,革命史研究將成為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重要學術生長點之一。
近年來,一些從事中共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的學者提出“新革命史”倡議,在學界產生了較大影響,不過對“新”之意涵所在,研究者的看法不盡一致。例如,李金錚主要從社會經濟史的角度倡導新革命史,后來進一步擴展到國家與社會互動、基層社會主體性、革命史與鄉村史結合、全球史視野等方面[注]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轉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和突破》,《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再議“新革命史”的理念與方法》,《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11期。。王奇生強調將革命放入20世紀中國政治和社會變遷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探尋歷史本相,進而在“求真”的基礎上“求解”[注]王奇生:《高山滾石:20世紀中國革命的連續與遞進》,《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應星呼吁將革命這一“經典母題”帶回中國社會學界,圍繞階級路線、民主集中制、群眾路線等重點內容,將實證史學方法與社會學的想象力相結合,深入理解中共革命中形成的獨特政治文化及其歷史效果[注]應星:《“把革命帶回來”:社會學新視野的拓展》,《社會》2016年第4期。。齊慕實(Timothy Cheek)等西方中國學者還提出“新黨史”(new party history)的概念,主張拓寬視野,把黨史和革命史與中國近現代史有機結合起來,利用翔實的地方檔案材料研究中共在不同地區、不同社會條件下的歷史進程[注]齊慕實、張明:《毛澤東與毛澤東研究的當代境遇及其展望》,《湖南科技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齊慕實:《革命:作為歷史話題的重要性》,《國外理論動態》2014年第10期。。
“新革命史”乃至“新黨史”的提法究竟能否成立、價值如何,學界尚有不少爭議,但和以前相比,今天的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確實呈現一些新的特征與趨勢,這是不爭的事實。
首先是學術取向的彰顯。在1949年后的一段時間里,由于受到各種政治運動和“左”的思潮之影響,黨史和革命史研究往往具有較強的意識形態色彩,很多研究成果呈現僵化和教條化色彩。改革開放后,許多學者又出于對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現狀的不滿而不愿或不屑涉足其間,在某種程度上出現了矯枉過正的“污名化”傾向。近年來黨史和革命史研究取得的進展,正是研究者努力擺脫“唯革命化”和“去革命化”雙重干擾的結果。更具學術色彩的黨史和革命史研究更加強調重返歷史場景,揭示歷史進程的復雜性和差異性,探尋其中的機理和規律。[注]中共黨史研究學術史的最新反思,參見吳志軍:《黨史研究學術史理論三題》,《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期。
其次是中下層視角的興起。過去的黨史和革命史研究大多側重宏觀描述,現在則越來越多地強調從中觀、微觀視角還原革命進程中實際發生的歷史事實,揭示中共革命發生和運行的機制。以前的研究大多聚焦于中央和高層,現在則在此基礎上更多地關注地方,關注中層和下層,出現了與西方中國革命史研究相似的“從中央到地方”的學術轉向。[注]陳耀煌:《從中央到地方:三十年來西方中共農村革命史研究述評》,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總第68期,2010年,第143—180頁。相應地,研究者所使用的概念、術語和理論框架也發生了顯著變化,以前討論主義、路線、方針、政策非常多,現在則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開始更多地考慮組織結構、宣傳動員、權力技術等,更多地關注普通干部、普通農民的理性計算和行動策略。
再次是務實與務虛的結合。近年來的黨史和革命史研究,一方面圍繞黨組織的社會構成、組織內部的縱向和橫向關系、黨內信息傳遞機制、黨員教育和約束機制、革命進程中的政治動員等相對務實的問題發表了許多優秀論著;另一方面也在與革命相關的概念、認知、情感、記憶、倫理等相對務虛的領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其中后者尤其值得關注,例如革命的參與者如何認知和理解革命、情感因素在動員過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關于革命的歷史記憶是如何被塑造的、革命進程對人們的道德觀念產生了何種影響等,都是極有價值和新意的研究主題。以革命動員為例,中外學者大多同意,中共通過減租減息、合理負擔、土地改革等政策使廣大農民得到實際物質利益,從而吸引他們參加革命;塞爾登等擴展了這一觀點,認為抗日根據地的群眾路線和民主政治,也是幫助中共贏得民眾支持的重要因素[注]Mark Selden, China in Revolution: The Yenan Way Revisited.M E Sharpe Inc, 1995.;近年來的研究則進一步揭示了“情感工作”(emotional work)的重要性,當時的土改文件說共產黨仿佛在老百姓身上裝了一個閘門,讓他哭他就哭、讓他笑他就笑,這顯然不是僅用物質刺激就可以解釋的[注]參見〔美〕裴宜理:《重訪中國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國學術》總第8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97—121頁;李里峰:《土改中的訴苦:一種民眾動員技術的微觀分析》,《南京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關于革命進程中普通人的認知、觀念、情感等方面的研究,以前確實比較少見,現在慢慢多起來了。
無論是否采用“新革命史”的名目,學術研究都需要創新,曾經陷入僵化的革命史研究尤其需要創新,當為學界共識。筆者以為,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的創新,可以體現在新材料、新解讀、新感覺、新方法、新視野等諸多方面,姑略述之。
一是新材料。目前關涉黨史和革命史的檔案資料開放度較低,研究不易;一些問題的敏感性較強,發表不易。從研究資料的獲取來看,近年來出現了兩種相反的趨向。一方面,中共歷史檔案資料的開放度確有進一步下降的趨勢,致使那些對檔案資料依賴度很高的研究者面臨極大困境。另一方面,在文件匯編和民間史料上則取得了較大進展,如在中共中央文件方面,以前主要依靠18冊《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21—1949)》和20冊《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49—1965)》,最近又先后出版26冊《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和50冊《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10—1966.5)》,收錄文件的篇幅和范圍都有大幅度拓展,為研究者提供了很多便利。與此同時,一些學術機構在地方文獻和民間史料的搜集與整理方面成就頗豐,例如華東師范大學當代史研究中心出版的《中國當代民間史料集刊》(東方出版中心于2009年起陸續出版,就筆者所見已出至第21輯)、上海交通大學歷史系收集的契約文書和50年代市縣檔案,都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二是新解讀。新材料可以推動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的深入,但新材料本身并不等于學術創新,能否準確而新穎地解讀這些材料,可以體現研究者的功力與境界。黨史和革命史研究者都知道,有些膾炙人口的學術著作所用的全都是公開資料,沒有什么內部或絕密材料,卻能從中得出其他人不曾發現的新觀點和新結論。這些觀點和結論當然未必都正確,但是同樣的材料擺在面前,經歷、感受、素養不同的研究者的確會讀出不同的內容。進而言之,新材料的發現既不是學術創新的充分條件,也不是必要條件,相反,對常見材料的新解讀卻可能帶來真正的創新。當然,這需要研究者對相關領域的史料具有高度敏感,只有仔細閱讀并消化大量材料之后,才能從字里行間看出其真實的意義和意圖所在。斯金納(Quentin Skinner)、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等概念史家都強調,閱讀文本的時候要讀出字里行間的豐富意涵,不僅要看文本說了什么,還要看它沒有說什么,以及為什么說這個而不說那個、為什么這樣說而不那樣說;不僅要看文本本身,還要看文本的生產者和生產過程[注]參見〔英〕梅爾文·里克特著,張智譯:《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文本的生產者可能是個體的、集體的或者匿名的,文本背后總有生產者的意圖或者無意識存在。研究者既要認真研讀文本,又須時刻保持警惕,既不能落入文本生產者的陷阱,又不能不管生產者的意圖,這里面有很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三是新感覺。要通過歷史材料(無論材料本身是新的還是舊的)透視歷史本相,需要對中共革命有一種較為準確而細膩的基本感覺。有學者說,歷史研究需要一種“感覺主義”[注]楊念群:《引言:中國史學需要一種“感覺主義”!》,楊念群主編:《新史學》第1卷“感覺·圖像·敘事”,中華書局,2007年,第1—7頁。,此言不無道理。當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黨史革命史研究而言,歷史感的形成首先跟研究者的年齡和經歷有關,50年代出生的一批學者,親身經歷過“繼續革命”年代的許多重大事件,對革命有切身體驗,相對比較容易達到一種“不隔”的境界。在這方面,60年代出生的人就要略遜一籌,“70后”“80后”的年輕研究者則更缺乏這種直觀感受,只能通過閱讀相關史料和他人論著去理解中國革命。當然不是說沒有親身經歷和切身體驗就不能研究黨史、研究革命,但確實需要更長時間的摸索和訓練,才有可能彌補這種缺陷,不至于在敘述和分析時偏離真實太遠。
以筆者本人的經驗,系統閱讀一套資料匯編不失為培養歷史感的好辦法,上面提到的幾套大部頭中共中央文件選集、文獻選編就是不錯的選擇。此外,80年代許多省份曾編輯出版了卷帙浩繁的革命史資料選編,筆者在做關于山東省黨組織形態的博士論文研究時,就系統翻閱了一套《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該資料集有23冊之巨,平均每冊篇幅在400頁以上,此外還有一冊比較詳細的索引,編得很用心。當然現在看來,這些資料選編存在不少缺陷:一是主要集中在上層和中層,基層的材料比較少;二是經過選擇和編排,肯定過濾掉了很多有價值的材料。但是即便如此,從頭到尾、不加選擇地閱讀這樣一套材料,對研究者形成一種關于中共革命的良好感覺仍是非常有幫助的。
許多歷史學者服膺陳寅恪先生所說的“了解之同情”,所謂“了解之同情”,其實就是指研究者應該設身處地,回到歷史場景之中去研究歷史,先入乎其內,再出乎其外。歷史學者往往不由自主地有一種優越感,認為自己對歷史具有“后見之明”,但若缺乏大體準確的歷史感,后見之明恰恰會變成一種后見之“蔽”。筆者兩位同事最近在倡導“政治現象學”研究,據說現象學方法看起來很玄乎,其實核心就在于“本質的直觀”。社會科學要講規律,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但是在各種理論和概念中繞來繞去,研究者有可能被繞進去而跳不出來。現象學方法則提示人們“所見”即“所是”,有了良好的歷史感之后,很可能研究者看到的、直觀感受到的東西就是研究對象的本質所在,這對革命史研究是很有啟發性的。[注]參見孫江:《革命的現象學詮釋》,《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3期。
四是新方法。黨史和革命史的研究對象是已經過去的人物、事件、制度、觀念等,本質上屬于以求真為目的的歷史學研究,但對其他學科研究方法的借鑒,往往是促使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煥發活力的重要因素。例如,弗里曼(Edward Friedman)、畢克偉(Paul G.Pickowicz)、塞爾登(Mark Selden)關于中共革命與鄉村變遷的兩部經典著作,便充分借鑒了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注]〔美〕弗里曼等著,陶鶴山譯:《中國鄉村,社會主義國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Edward Friedman, et al., Revolution, Resistance, and Reform in Village China.New He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5.。 實際上,三位作者本就分別具有政治學、社會學和歷史學背景。裴宜理(Elizabeth Perry)早期關于華北農民抗爭和上海工人政治的研究,堪稱歷史學與政治學良好結合的典范[注]〔美〕裴宜理著,池子華等譯:《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商務印書館,2007年;〔美〕裴宜理著,劉平譯:《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近期透過安源工人運動挖掘中國革命傳統的新著,則借鑒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方法,提煉出“文化置位”(cultural positioning)和“文化操控”(cultural patronage)作為全書的核心概念[注]〔美〕裴宜理著,閻小駿譯:《安源:發掘中國革命之傳統》,香港大學出版社,2014年。。何高潮關于抗日根據地減租減息運動的研究,以經濟學中的博弈論闡明了中共是如何利用政策工具去引導民眾的特定行為的[注]何高潮:《地主·農民·共產黨:社會博弈論分析》,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年。。趙樹岡采用人類學方法刻畫中共革命中的國家形構過程,探討了作為革命象征的“星火”與代表民間傳統“香火”之間的相互攀附和鑲嵌[注]趙樹岡:《星火與香火:大眾文化與地方歷史視野下的中共國家形構》,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4年。。洪長泰關于20世紀中共政治文化的兩部著作,更將革命史研究與文學、文化、傳媒、歌曲、繪畫、建筑、雕塑、城市規劃、慶典游行等元素熔于一爐,精彩紛呈,膾炙人口[注]洪長泰:《新文化史與中國政治》,臺北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地標:北京的空間政治》,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1年。。近年來,采用跨學科方法取得一定成績的革命史論著越來越多,值得研究者細細體會。
五是新視野。黨史和革命史研究不應該就中共研究中共、就革命研究革命,更不能就人物談人物、就事件談事件,而必須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具備更開闊的視野,于微觀處著手,于宏觀處著眼。學者講中國革命,通常特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中共革命對中國歷史發展進程的影響也確實至為深遠,但在研究時不應該忘記,中共革命不是一個孤立存在的事件,只有將它放到20世紀中國社會政治變遷的大背景和長時段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它。有論者指出,20世紀前半期中國至少經歷了三場革命,即終結帝制的辛亥革命、打倒軍閥的國民革命和建立人民共和國的共產主義革命,不僅如此,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還有“繼續革命”“不斷革命”“靈魂深處鬧革命”,呈現高山滾石、累積繁衍、升級遞進等效應[注]王奇生:《高山滾石:20世紀中國革命的連續與遞進》,《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革命之前、革命期間、革命之后以及革命的不同階段之間,都始終存在一種斷裂與延續、變與常不斷交互往返的辯證關系。革命史的研究對象不是單數的、大寫的革命,而是復數的、小寫的革命,中共革命史比一般歷史進程具有更顯著的質感、更強大的張力,研究者應該致力于揭示革命史進程的復雜性,刻畫其中的質感和張力。
拓寬黨史和革命史的視野,還須把中共革命放入近代以來社會革命與國家建構的大潮流中去考察。按照美國政治學家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的界定,只有政治制度和社會結構同時發生根本性變化,才能稱作“社會革命”,真正符合這一定義的只有法國、俄國和中國。她從地主與農民之關系、國家與支配階級之關系、國家在國際體系中之地位等變量出發,對這三個國家的革命進行細致的比較歷史分析,很好地拓展了研究者對中國革命的認知視野[注]〔美〕斯考切波著,何俊志等譯:《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除了比較各國革命之異同,研究者還應該關注不同國家革命之間的影響和互動關系。從世界范圍的革命譜系來看,中國革命其實是較晚出現的一場外發次生型革命,向其他國家的革命借鑒了許多理念和經驗。眾所周知,中國革命深受法國革命和俄國革命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直接體現在革命的起源、進程和后果上,也間接體現在社會心態和政治文化上[注]如章開沅曾詳細闡述法國大革命在心態和文化上對辛亥革命的深刻影響。參見章開沅:《法國大革命與辛亥革命——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周年》,《歷史研究》1989年第4期;《辛亥革命與“只爭朝夕”》,《辛亥前后史事論叢續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36—160頁。。至于俄國革命和共產國際對中共革命的影響,以及中國共產黨在革命實踐中對自身獨立性的追求,更是研究者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注]參見楊奎松:《中間地帶的革命:中國革命的策略在國際背景下的演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同時,中國革命又曾對別國的革命與抗爭產生影響,如20世紀中期以后第三世界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和歐美國家的左翼社會運動,都從中國革命及其領袖那里汲取了很多靈感。考察這種反向影響,也能從一個側面深化研究者對中共黨史和中國革命本身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