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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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菲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坐著一輛人力三輪車趕往單位參加每周一次的教研活動。我的單位是一所民辦旅游高職學院,離家兩站路,叫三輪車,四塊錢,七分鐘即可到達。電話接通,盛菲語速極快地連問了我三個問題:可可你在哪里?日本大地震核泄露曉得嗎?你買鹽了嗎?
買鹽?干嗎買鹽?家里還有一包……
盛菲截過話頭:一包怎么夠?小惠買了兩箱呢。
當時我正在考慮等一會兒怎么應付上周布置的關于教學改革的建議,電話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問:核泄漏?和鹽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核泄漏了,會輻射到人,會得癌的,鹽里含碘……哎呀,跟你講不清楚,你說,我們要不要買鹽?
人力三輪車戛然停在學校門口,我說隨便你啦,我要開會去,空了再說吧。
掛上手機前,聽筒里傳來盛菲最后半句話:小惠說再不買要脫銷了……
消息一定是李小惠傳給盛菲的,李小惠經常拿打折、兌獎、買一送一之類的消息與我們分享,只有盛菲會當回事,我是從來沒有興趣的。我掏出四個硬幣付給三輪車夫,車夫接過錢,搭訕著說:還開什么會???快去買鹽吧,我剛去過超市,鹽都搶光了,只好買了三大桶醬油,再晚醬油都要沒了。
我嚇了一跳:鹽都搶光了?真有那么嚴重?醬油也可以嗎?
三輪車夫展開黑臉膛,笑得像一名智者:怎么不可以?不都是咸的嗎?醬油比鹽貴呢,還是教書先生,這個都不懂。說完,驕傲地一跨腿,蹬上三輪,飛快地騎走了。
這一天的教研活動,有關教學改革的話題被擱置,人們以搶購食鹽為主題,展開了一場熱烈的討論。以教研組長為代表的中年教師認為,既然大家都在搶購食鹽,那說明核擴散已經發生,日本福島的居民都染上了,就隔著一個海,很快會擴散到我們這邊來……
青年教師們大多認為這是杞人憂天,假如真的核擴散了,光靠吃鹽是沒用的,不如聽天由命,用買鹽的鈔票買點喜歡的東西,好吃好喝地等死吧!
教研組長忽然扭頭問我:小蘇,你舅舅是開雜貨店的,快打電話問問他還有沒有鹽。
我舅舅的確是開雜貨店的,可我從來沒在辦公室里提過我舅舅,組長是怎么知道的?不過,既然大家都有買鹽的要求,我就責無旁貸地給舅舅打了個電話。接下來的教研活動,就演變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訂購食鹽活動。舅舅店里的鹽已經不多,他幫我議價調來兩箱鹽,批發老板是每包十元高價進來的,賣給我們每包十五元。
沒有人計較價格,兩箱食鹽頃刻售罄,連之前持反對意見的青年們也紛紛解囊,只有我堅持不買。在我看來,核輻射離我還很遙遠,再說舅舅開著雜貨店,不怕沒鹽吃。
教研活動接近尾聲時,盛菲再次打電話給我:可可你沒買到鹽吧?小惠答應讓給我十包,叫她也讓幾包給你吧?章杰昨天就得到消息了……
章杰是李小惠的老公,在城管所工作。城管所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也有門路買到緊俏商品。不過我告訴盛菲,我已經買到鹽了。盛菲略有失落:哦?動作很快嘛!我還以為你不會關心這種事。
的確,我不太關心柴米油鹽之類的家務瑣事,倘若不是盛菲、三輪車夫以及同事們不約而同、齊心協力地把搶購食鹽風潮吹進我的大腦,也許我永遠都不會認識到食鹽會變成搶手貨。我對著電話說:早知道我就囤積一百噸鹽,核泄漏到我們這里還有多久?一個禮拜?一個月?到時候我豈不是發財了?
盛菲回給我一個嗤之以鼻:哼,做你的大頭夢吧!還輪到你來賺這個錢?哎,你到底買了幾包鹽?
我想了想說五包,盛菲立即叫起來:五包怎么夠?小惠說,她老公單位里每個人都買了兩箱。五包鹽,半年都撐不到的,小惠說,核輻射了,要多吃點鹽才好,你要不要再買幾包,叫小惠給你……
盛菲一口一個小惠,好像全世界就李小惠有先見之明,就她會過日子,就她會安排生活,小市民!我告訴盛菲不用替我操心了,五包鹽肯定夠,腌一缸咸菜吃一年都夠,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電話掛斷,我就有些后悔了,其實我連一包鹽都沒買,也許我不該把舅舅調來的鹽全部讓給同事,至少給自己留一些吧?哪怕整箱鹽買下來也才三十包,三十包鹽能管一輩子嗎?
我不得不承認,在過日子方面,李小惠就是一個天才,她擁有我所不具備的敏銳的市場意識,但凡遇到商場周年慶打折、滿三百送一百、購物兌獎之類的活動,她總是會在第一時間前往參與。也許那些貨品并不是她需要的,可她總是樂此不疲,把買打折貨和搶手貨的過程當成一種享受。這并非我夸大其詞,盛菲曾告訴我,李小惠家的儲物柜里有一抽屜牙膏、香皂、洗潔精,還有一抽屜樟腦丸和滴露消毒液,都是打折時買的,可以用到她兒子結婚,連非典時期搶購的板藍根沖劑還留著,都過期了。不過我相信,每次打開儲物柜,看著滿滿一抽屜牙膏、香皂、板藍根之類的存貨,李小惠一定感到很滿足、很幸福。
也許,李小惠是想通過省吃儉用買打折貨來實現她的理想,據我所知,她有三大人生理想:擁有一所更大的房子,擁有一輛家庭汽車,以及全家出國旅游一趟??墒牵呐滤媪艘晃葑友栏嘞阍恚膊豢赡軗Q取一所更大的房子或者一輛汽車。當然,因為李小惠對打折商品敏銳的嗅覺和行動力,我和盛菲也得了不少實惠。
事實上,對那些所謂的“實惠”,我是從來不屑一顧的,有這時間,我寧愿挎著相機到處去拍照,雖然我不是專業攝影家,但我不是旅游高職的教師嗎?在我眼里,攝影和旅游的關系,就像愛情與人生的關系。這么說吧,缺少愛情的人生是乏味而無所珍存的,同樣,缺乏攝影元素的旅游,就少了趣味,更缺失了玩味和回憶的記錄。可李小惠呢,不要說攝影了,除了單位組織的“三八”婦女節活動,從不自費旅游,好像,她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搶購打折貨。
然而現在,并不是李小惠一個人在搶購食鹽,而是全社會都在搶購食鹽。那么看來,日本大地震引發的核泄漏,的確有可能威脅到中國人的健康,尤其是靠海的大連人、青島人、上海人……這么一想,我發現自己本是坦然無畏的心情有些緊張起來。我不得不打心眼里對李小惠佩服之至,關鍵時刻,她抓住機會搶購到兩箱食鹽,而我卻只能赤裸裸地等待著核輻射的襲擊。此種情形下,我的相機就成了百無一用的累贅,相機能防核輻射嗎?相機能當鹽吃嗎?不能!相機頂多能給一個隨時可能死亡的人在臨終前拍一張遺照。endprint
再次撥通舅舅的電話,十分不幸,舅舅告訴我,就在十五分鐘前,店里最后一箱鹽以二十元一包的價格被搶走。舅舅說他本來想給自己留一箱,可是食鹽賣到珍珠粉的價格,這么高的價位不拋掉,以后跌了,后悔都來不及。
我簡直要哭出來:你以為這是股票啊舅舅!到時候核輻射來了,你才后悔都來不及。
舅舅在電話那頭安慰我:別急小可,舅舅想辦法去弄鹽,有我吃的就不會缺了你的。
晚上,舅舅打來電話,說搞到一箱高價鹽,三十塊錢一包,我在電話里向我親愛的舅舅表達了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核輻射來臨的時候,我再也不必為沒有鹽而害怕了,可是,假如核輻射真的飛越重洋來到我們這個城市,靠一箱鹽就能躲過災難嗎?還有什么更可行的辦法嗎?我決定給李小惠打個電話,也許她會有好辦法。李小惠吝嗇金錢,但從不吝嗇她的生活智慧,她總是愿意與我們分享她的經驗和教訓。
這么想著,心里第一百次地生出那種怪異的感覺。是的,我總是把李小惠的小謀小算歸為小市民思維,可是現在,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稱之為“生活智慧”,這種不自覺出現的矛盾結論,常常令我對自己的生活原則產生懷疑。
2
搶購食鹽事件發生時,我和李小惠已經認識了十年。說起來,倘若不是盛菲的原因,我是不太可能和李小惠成為朋友的。盛菲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李小惠是盛菲的大學同學,于是,我和李小惠也成了朋友。我們三個女人之間無話不談、無所不知,應該說就是一個閨密鐵三角。可事實上,我們的三角關系有些微妙,尤其是我和李小惠,我們之間就像隔了一層膜,彼此能看見流淌的血液和跳動的心臟,卻不能赤誠觸摸。當然,我完全接受這樣的微妙,世上沒有絕對相同的兩個人,更不要說三個女人了,我相信,人與人的相處必定是在求同存異中進行的。
這么說吧,首先,我們三個的家庭結構完全不同,李小惠有老公、有兒子,家里的外交、內務、財政等一切行政大權她一手遮天;盛菲曾經有過老公,三年前離婚了,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不用管家務;我呢,至今單身,一身輕松。我們經常戲稱,李小惠是生活在男宿舍中的女人,盛菲則是生活在女宿舍中的女人,而我,是一個生活在單身宿舍中的“非女人”?!胺桥恕笔抢钚』輰ξ业脑u價,她從沒解釋過這一名稱的來源,我猜想,可能她覺得我不像女人,但又不能否認生理上我的確是女人,于是,她就把我這樣一個與她很不相似的女人稱為“非女人”了。對此我不置可否,我怎么可能讓自己身上比女人還女人的特質在李小惠這樣的女市民面前流露呢?
相比之下,盛菲當屬中庸,她和我談得來,和李小惠也談得來,她在我和李小惠兩方面都享受著閨密的待遇,簡直是一個雙面間諜。不過據我所知,雙面間諜有其不可示人的難處,順利的時候,她可以利用一方的信息博取另一方的信任,但同時,她時刻都處于信任危機中,一旦出現矛盾,她將雙方不討好。當然,雙面間諜的說法不完全準確,因為我和李小惠之間不是敵我關系,我們只是兩個生活原則不同的女人而已。
比如,對我上下班叫人力三輪車這件事,李小惠早已在盛菲面前譴責過我好幾次:一趟四塊錢,一天來回八塊,太奢侈了!就不能把上下班步行當鍛煉身體嗎?何必浪費八塊錢。
盛菲說:那小惠你呢?從你家走到單位也就二十分鐘,你怎么不走?
章杰每天騎摩托車上下班,順便帶上我,我不坐他的摩托車也是浪費。以我看,蘇可買那么貴的相機,每個假期出去自費旅游,跑東跑西,她才是閑得沒事燒錢……
這話是盛菲傳達給我的,李小惠不會當面這么說我。當然,我也毫不示弱地在盛菲面前駁斥李小惠的言論: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是我有一個章杰那樣的老公,還需要每天浪費那八塊錢嗎?
盛菲安慰我:別聽小惠的,她股票虧掉的錢,可以給你坐十年三輪車了。
我便問:菲菲,你炒股到現在賺了還是虧了?
盛菲嘻嘻一笑:賺得不多,每天的小菜銅鈿倒是從股票里出產的。
我掐指算了算,盛菲炒了七八年股票,能把每天的小菜銅鈿賺回來,不算賺得多,但也很成功了,比起李小惠的深度套牢,那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當年,盛菲就是在李小惠的鼓動和帶領下開始炒股的,這叫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股市火起來那段日子,李小惠一下子投入了十萬元,還拼命鼓動我和盛菲也加入股民行列。我說,我對賭博沒興趣。李小惠對我的無知感到很痛心:怎么是賭博呢?這是一種理財方式,一種回報豐厚的投資。我們單位的老張,炒股賺得盆滿缽溢,都買起了別墅,現在請了長假專業炒股,坐在大戶室里看看電腦,玩一樣地賺錢呢。
我不敢斷言炒股究竟算是賭博還是投資,李小惠顯然是研究過的,她比我更有發言權,所以我只能說,我腦袋里少根筋,炒股票肯定會虧的。李小惠聽了就笑:一般人炒股十有八九是虧的,可是我有消息。你看,上個禮拜我得到消息,買了三峽水利和上海大眾兩支股票,這個禮拜連著三個漲停板,賺了五千多,才三天,一個月的工資出產了。這年頭,辦什么事都要有消息曉得吧。
盛菲被三天賺一個月的工資打動了,她當即決定投入股市。我猶豫著看了看李小惠,她那兩只因聚焦集中而顯得精明銳利的小眼睛里寫滿了志在必得。我又看了看盛菲,這個蠢蠢欲動的女人仿佛已經看到了從股票上贏得的一堆堆金幣,眼睛里閃爍著灼亮的光芒。
說實話,當時我的確心動不已,差一點決定拿出我那筆可憐的存款去炒股。雖然我不喜歡李小惠身上那股小市民勁兒,可我不討厭錢,有了錢,我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給我的相機配一個尼康AF-S超廣角鏡頭了;有了錢,我就可以像旅游頻道里那個梁子一樣去非洲、去亞馬孫、去北極……當然,最好和七哥一起去。世上沒有不愛財的人,不愛財只是生財無道者自欺欺人的托詞??蓡栴}在于,我那一筆說出來都要臉紅的存款早已列入西藏自駕游計劃。我和七哥商量好了,暑假我們在成都會合,然后租一輛越野車,沿318國道從川藏路進西藏,再從青藏路出來,大約需要一個月,費用就是我這大半年的積蓄——三萬元人民幣。endprint
離暑假還有半個月,我不可能把這兩萬元錢投入股票,我說等我從西藏回來再考慮吧。盛菲鼻翼一翕:從西藏回來你還有錢炒股?我看你是腦子有病不想賺錢。
李小惠優雅地笑了笑:金錢怎么能阻擋愛情的腳步呢?蘇可是去會情人,理解理解。不過現在是牛市,等你回來,很有可能就錯過機會了。
李小惠說“理解”的時候,臉上分明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我知道,她最不能認同我的有兩點:第一,作為一個人,怎么可以沒有存款呢?怎么可以把錢全部花在旅游上而不作長遠打算呢?第二,作為一個女人,怎么可以沒有丈夫呢?怎么可以與一個遠在天邊的有婦之夫牽扯不清而不考慮未來的歸宿呢?最后,李小惠替我總結:你會把自己的一生耽擱掉的。
可是,女人活一輩子就是為了有一筆存款、嫁一個男人嗎?李小惠是本末倒置了,她把手段當成了目的。女人可以通過存款和男人獲取幸福,而存款和男人本身并不是幸福。換句話說,假如我沒有存款,也沒有一個稱作丈夫的男人,我卻得到了幸福,那樣豈不是殊途同歸?
那天晚上,七哥打電話給我,說西藏自駕游攻略已經發到我的郵箱,讓我看一下,是否還需要修改。我告訴七哥現在不想討論出游的事,也許語氣有些生硬,七哥問我怎么了?身體不舒服?我說沒有,只是有點煩,然后我們就對著電話機沉默著聽彼此的呼吸。七哥均勻而沉著的呼吸顯示著他是一個身體健康、體力充沛并且具備一定涵養的男人,可以肯定,今天他沒喝酒。這是特例,一般情況下,七哥不會在晚上給我打電話,除非他和一幫狐朋狗友出去喝酒,才有機會避開家人給我傳遞一番熱情洋溢、醉意醺然的甜言蜜語。七哥的甜言蜜語很簡單,很樸素:好妹妹,哥想你啦。就為這句話,每年假期我都要輾轉火車飛機趕去和他約會,就這么一句話,讓我成了一個沒有積蓄的剩女。
因為七哥,我的一生果真將被耽擱?也許,我的確該考慮一下李小惠的忠告了。我打破沉默,對電話里沒有喝酒的七哥說:西藏自駕游的事再等等吧,可能我去不了。
七哥均勻的呼吸裹帶著那句老話鉆進我的耳朵:好妹妹,哥想你啦!
對這句話,我總是無法抵抗,尤其是在他沒喝酒的時候說出這句話,真實而純粹,不帶酒精成分,沒有一點點詩意,沒有一點點浪漫色彩,一句大俗話,讓我意欲退出的決心轟然崩潰。
暑假,我帶著僅有的三萬元人民幣上路了。我和七哥以及他的兩個狐朋狗友開著一輛白色霸道越野車環游在川藏路和青藏路上時,并沒有想到要關心一下大上海的股市行情,可是盛菲幾乎每天都要在我的手機上發布一番紅線飆升的信息。路上信號很不好,常常是今天的信息第二天才能看到,有時候一股腦收到好幾天的信息,一些信息又會莫名其妙地丟失在上海通往西藏遙遠而廣闊的天空中。
收到第一撥信息時,我們已到達世界最高城理塘,當時我和七哥正走在一條布滿黑紅臉膛的藏人和徜徉著三五頭健壯牦牛的街上。同行中有一位海南來的朋友喘不上氣,我們要去縣城唯一的藥店買一種治療高原反應的藥??蜅5牟刈逍」媚镉蒙驳臐h語告訴我們,這種藥的名字叫“雞肝”。我們記住了這個發音,便往藥店趕去。
一出客棧,七哥就抓住了我的手,上川藏路后,我們第一次有機會單獨在一起。沒有人認識我們,在陌生的藏區小城,我們如同兩條游入大海的魚,自由自在而又氣喘吁吁。我們手牽著手,接受著大街上藏人們直白的逼視,躲閃著迎面遭遇的某一頭黑牦牛。我們找到了那爿藥店,買到了所謂的“雞肝”,藥盒上“肌酐”兩個字讓我們站在藥店里大笑不止,笑得幾乎斷氣。我們一路笑著往回走,快到客棧時,七哥一把拽住我,猛地把我拉進了他懷里。也許因為缺氧,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其實,我更希望可以永遠這樣眩暈著,哪怕昏厥,只要在七哥溫熱的懷里。
就在這時,貼身腰包里的手機連續抖動,我在七哥雙臂的環繞中拿出手機,是一大堆短信,其中盛菲的短信占了大部分。
蘇可你到哪里了?今天股市大漲,從賬面上看,我賺了六千元。
進西藏了嗎?連續漲停板,拋了一部分,賺到六千元。小惠又提供新消息,勢頭很好。
怎不回信息?可惜你錯過了這次行情,小惠已投入二十萬,我也補倉,賬面已翻兩番。
……
一涌而來的信息讓我缺氧的大腦產生了另一種聯想:李小惠和盛菲在大上海賺著大錢,我在西藏跟著一個不是自己的丈夫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計劃著捉襟見肘的資金。
七哥干裂的嘴唇湊到我的耳垂邊,我聽到他喘息的輕語:別看信息了,妹妹……
那時刻,我忽然變得清醒,眩暈感無以迷惑我現實的頭腦。我像推開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樣努力推開七哥,獨自踏著世界最高城稀薄的空氣,邁著綿軟無力的腳步向客棧走去。
此后的行程中,手機顛三倒四地向我播報著大都市里的人們熱火朝天的金融生活。好幾次,我在收到大堆信息時幾乎窒息,我分不清這是缺氧,還是我對某種無法企及的生活望而卻步的“高原反應”。
一個月很快過去,納木錯的最后一晚,我們住的是帳篷。七月的納木錯夜晚只有零度左右,沒有洗臉刷牙的水,我們和衣鉆進各自的睡袋。很快,腳端響起不同節奏和音頻的鼾聲,而我卻頭痛欲裂無法入睡。好幾天沒收到盛菲的短信了,每到一個稍大的站點,那些短信就會像麻雀一樣一群群飛進我的手機,它們嘰嘰喳喳歡叫著爭相告訴我有人正大把大把賺著鈔票,它們以群體的方式兇悍地嘲笑我,同時鼓動著我。我討厭這群麻雀,可又期盼著它們成群結隊地飛來,仿佛,我是一棵行將死亡的樹,倘若還有麻雀飛來停留在我頭上,那么也許我還有救,我還能活下去。可是納木錯收不到短信,一條都收不到。
不知什么時候,七哥從腳跟那頭爬到我身邊,他在另兩位的鼾聲中輕聲說:妹,最后一晚了,明天趕到格爾木,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
到達格爾木后,我將假道青藏鐵路直達上海,他們三個開車到西寧,再各自分手。七哥在我耳邊繼續說:這一別又要四個月,你想想,下次我們去哪里?
我沒有回答,我裹在睡袋里摸了摸貼身腰包,那里藏著最后十張紙幣,是我留給自己買一張回上海的火車票的錢。七哥隔著睡袋推了推我:睡著了?endprint
我伸出腦袋說:我還沒嫁人,我不能像你一樣就這么過一輩子。
我從未在七哥面前說過這樣的話,他肯定被我驚住了。沉默片刻,七哥搬開幾乎擱到我身上來的不知哪一位的腳,然后在我身后躺下,連著睡袋無聲地抱緊了我。我一陣哆嗦,寒冷和溫暖交織著席卷過身心,可我依然無法說出那句想了很久的話,自尊心不允許我開口要求七哥放棄現有的生活來娶我。
彼時,腦子里竟出現一幕不可思議的場景:大上海的證劵交易所里,兩個女人站在一個巨大的屏幕前,一臉興奮地沾著口水數著大疊大疊的鈔票。她們身后的大屏幕如同一片血海,代表著賺錢的亢奮的紅色把她們襯托得那么渺小,就像兩只落在血泊里的小麻雀。
3
來不及充電,也沒有地方充電,從納木錯到格爾木開往上海的火車,我的手機始終處于死亡狀態。就那么一個多星期,我不知道上海的股市經歷了一番怎樣的跌宕起伏,直到我塵土蓬勃地走出上海站,聞到炎熱的夏日空氣中一股濃重的蕭條氣味,類似深秋的樹林里腐敗的落葉揮發出的沒落氣息。
回家后打電話給盛菲,她驚魂未定的聲音讓我懷疑她是剛從一場血雨腥風的戰斗中茍且偷生。盛菲說幸好她及時割肉,只虧了一萬多元,小惠可輸慘了。我說總不至于把二十萬都輸沒了吧?盛菲痛心疾首地說,什么二十萬?。¢_始暴跌那兩天她又補倉了十萬元,她想拉差價,她有消息,說過幾天還要漲的,我嚇得不敢跟了。
我用她們的術語問:從賬面上看,她虧了多少?
盛菲說:三十萬大概只剩下一半了吧,具體虧多少她不肯告訴我。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無聲地笑。盛菲看不見我的表情,要是看見了,她一定會說我幸災樂禍。不能否認我當時的心情的確有幸災樂禍的成分,但不完全是。無論如何,我的人品還沒低下到要通過李小惠股票的虧損來獲得快感。我只是覺得,我沒有把僅有的兩萬元錢投入股市,而是花在了環游西藏的途中,這是多么英明多么正確的決定啊!李小惠向來以精于經營生活而自豪,現在她終于可以承認我的生活方式遠勝于她了吧?雖然我從來不屑于她的認可,但我好像又無時無刻不希望我的朋友能夠欣賞、羨慕,甚至眼紅我的生活。是的,我承認我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瀟灑而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我需要認同,需要欣賞,需要羨慕,就像我羨慕李小惠有一個疼她的老公,我羨慕盛菲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羨慕李小惠和盛菲有充足的存款用來投資理財,然后雞生蛋蛋生雞過上富足、安定的幸福生活……這一切都是我沒有的。可是現在,她們的投資理財失敗了,她們積累了數十年的財富瞬間遭遇巨大損失,并且損失得毫無價值。而我,雖然積蓄甚微,但我幾乎走遍了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我用兩萬元走到了西藏,我沿著318國道一路西進,我到達了珠穆朗瑪峰腳下,我喝過了藏人的酥油茶,我看到了世上最美的風景,我拍了很多很多好照片……李小惠經歷過、擁有過這一切嗎?沒有,她那筆虧損的巨款倘若送給我,我都能環游世界了。
是的,我還想環游世界,雖然這個夢想暫且有些遙遠,但我可以先環游中國,納木錯那個夜晚的帳篷里七哥說什么來著?想想,我們下回去哪里?對,我要好好想想,下一個假期到來時我們去哪里?漠河北極村?俄羅斯邊境?那里有最美的冬天,我要告訴七哥,讓我們攢錢吧,讓我們等待冬天的相會吧……
這么想著,我的心情就變得晴空萬里了。我說,菲菲,晚上請你和李小惠吃飯,我從西藏給你們帶了禮物。盛菲在電話那頭雀躍,虧掉一萬多元對她來說構不成嚴重傷害,她情緒依然很好。李小惠就不會像盛菲這么輕松了吧,她應該很沮喪,她的心情肯定糟糕得一塌糊涂,所以,雖然我囊中羞澀到近乎一貧如洗,但我還是決定請她們吃飯,一個精神上滿載而歸的人,當然應該請另兩個物質上一敗涂地的人吃飯。
我找了一個學生家長開的小飯館,做農家菜的,實惠,好吃,關鍵是,學生家長會給我打折。我是叫人力三輪車去的,盛菲是坐出租車去的,李小惠是章杰用摩托車把她送去的。章杰把李小惠送到飯店門口扭頭就要走,我說和我們一起吃吧。這個瘦高個男人連連搖頭,不不不我吃過了你們吃吧我先回家小惠你吃完了給我發信息我來接你,說完“轟隆隆”一聲,男人騎著摩托車的背影立即隱匿在了傍黑的天色中。
章杰長得挺帥,大概有一米八,偏瘦,有些內向。我和盛菲偶爾去他們家做客,他頂多沖我們笑一笑,算是打招呼,爾后就把自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內。這個男人,可算得上城市新好男人的典范,認認真真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對李小惠的一切吩咐照辦不誤,沒有喝酒賭博桑拿K歌之惡習,薪水如數上交給老婆,早晚接送老婆上下班,那輛輕便摩托車每天都會在李小惠單位門口出現兩次……
作為李小惠的女友,我和盛菲也經常享受到章杰的照顧。我單身,盛菲家里也沒有男人,有體力活和技術活,李小惠就派章杰來幫我們干。我客廳里的吊燈是章杰幫忙裝上的,熱水器上的天然氣橡皮管也是章杰幫我換的,還有,盛菲裝修房子,章杰幫她做了全程監工……這么一說,李小惠的丈夫倒好像成了我們三個女人共同的男人。這個對錢摳門得滴水不漏的女人,卻好像從沒想到要把章杰的體力和時間算作價值成本,她愿意把章杰的勞動力免費給我們分享,就像她愿意與我們分享股票信息和折價商品消息一樣。我想,李小惠是把章杰的體力作為與親朋好友交往的投資了吧?這么想著,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驚人的念頭:李小惠別和投資股票一樣,把老公也給虧了。
這個念頭把我自己嚇了一大跳,趕緊拿出從西藏帶回來的禮物,一只藏銀手鐲和一條手工藏毯,我說:你們自己挑吧。
盛菲把手鐲戴在腕上試了試,又把藏毯披在肩上對著玻璃窗左照右照,一時猶豫不決。她說小惠還是你先挑,挑剩下的給我。李小惠說你先挑,我無所謂的。盛菲說我拿不定主意,恨不得兩樣都要,還是你先挑吧。李小惠不表態,卻扭頭問我:這兩樣東西,多少錢買的?
東西是拉薩八角街集市上買的,藏毯一百多元,手鐲三十多元。我買東西基本不看價格,只以自己的喜歡為標準,在我眼里,三十多元的藏銀手鐲一點都不比一百多元的手工藏毯低廉,只是沒想到李小惠會問價格。我猶豫了兩秒鐘,說:手鐲一百二十多元,藏毯一百四十多元,具體我也記不太清了。endprint
李小惠笑了笑:價格差不多嘛,你真會買東西。
我說那當然了,我不能對你們兩個厚此薄彼?。≌f完我看向盛菲,她正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便對她無聲地笑了笑,然后,這個傻女人似是領會了我的意思,自作聰明地說:那我就要手鐲吧,小惠你拿藏毯。
李小惠擋住盛菲伸出來的手:別,手鐲我要了,藏毯給你。說完動作極快地搶過手鐲套在了腕上。盛菲尷尬地笑笑,捧起藏毯說:隨便你啦,藏毯也很好看,我都喜歡。
我的確謊報了價格,但只是縮小了兩件禮物之間的價格差距,我以為李小惠會選擇稍貴一些的藏毯,可她居然選擇了手鐲,并且幾乎是從盛菲手里搶下來的。以她一貫的思維,肯定認為別人的選擇才是更好的。事實上,她搶下的是三十多元的手鐲,放棄了一百多元的藏毯,為此我差一點當場笑出來。
吃飯時,盛菲沒心沒肺地提起股票,說還好投入不算多,要不虧大了。李小惠臉色不太好看,說你們知道什么呀現在又不是最終結果,股票就是這樣的,說賺了賺了,其實呢,不拋就是沒賺到,說虧了虧了,不拋也就沒虧掉。我不拋,我就留著,我已經得到消息,有新政策出臺,很快會漲起來的,再說還有增配股呢。
不知道李小惠是強撐面子還是的確對股票研究精深,照她這么說,盛菲是真虧損了,而她只是賬面上虧損,在股票還沒有兌換成現金時,不管是賺錢還是虧損,都只是一種假設,而非事實。
李小惠的理論讓盛菲對自己過早割肉后悔不已,盛菲一后悔,李小惠的臉色就好看多了,然后,她就想到要關心一下我的生活了:蘇可,和七哥在一起一個月,感覺怎么樣了?
我輕描淡寫地說:馬馬虎虎啦,總的來說不錯。
盛菲嬉皮笑臉地調侃我:可可是一只駱駝,一個月天天胡吃海塞,吃飽喝足了儲存著,回來反芻,可以熬半年。
李小惠慨嘆:七哥體力真好,整整一個月,還是高原,蘇可你吃得消?
我說:別胡思亂想了,還有兩個同伴呢,沒機會那什么。
盛菲皺了皺鼻子:騙誰!才不信呢。
真沒機會,那兩個同伴,其中一個是七哥老婆的同事,也是一個車驢……我這么一說,李小惠就忍不住要對我展開批判教育了:蘇可,我問你,你究竟愛不愛七哥?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李小惠開始重申她一貫的理論:假如你愛他,他也愛你,那么你就要讓他離婚,然后和你結婚。假如你不愛他,那么你就應該和他斷了,你已經不小了,還要不要嫁人了?女人是經不起耗的……
我沉默而專注地看著李小惠翻動的嘴唇,就像聆聽我媽對我的教育。事實上,我心里正激烈地反駁著她:難道你就沒有無端消耗生命嗎?你一毛一分看得比命大,自以為很會生活,可是你買打折貨省下的錢全部丟進股票打了水漂,你從沒去過比杭州和蘇州更遠的地方,你這樣難道不是耗日子?
當然,我沒把話說出口,我知道,我們針對的主題不一樣,我是鄙視她的金錢觀,她是批判我的婚姻觀。當然,她對我的金錢觀也是持否定態度的,只是股票虧損了,她暫時沒有底氣來批判我。而我對她的婚姻觀同樣不敢茍同,但我找不到證據證明她的婚姻不幸福。
晚飯快結束前,李小惠給章杰發了短信,二十分鐘后,飯館外面響起摩托車轟鳴聲。這個男人對李小惠真是太好了,那會兒,我真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雖然李小惠從不出門旅游,雖然在我眼里她過的是按部就班、了無情趣的生活,可她有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丈夫,也許,她果真是幸福的。
4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眼睛一閉,腦袋里全是章杰開著摩托車載著李小惠在夜色中飛馳而去的樣子。他們前后緊靠著,就像《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和蒙古公主華箏騎在汗血寶馬上那樣浪漫。李小惠戴著藏銀手鐲的手臂環繞著章杰挺直的腰,摩托車開出一百多米,還能看見夜色中一閃一閃的銀光。
睡不著的時候,我就特別想給七哥打電話,可我不能打,此刻,七哥和他的妻子大概已經入睡,倘若我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破了他們的同床異夢,以后我們連一年兩次的可憐相聚都將不復再有。我總是在想象七哥的夫妻生活時用兩個成語來概括:貌合神離、同床異夢。雖然我從未向七哥求證過此事,但我必須這么想象,要不我早就為自己的不幸自殺一百回了。
早上醒來渾身是汗,空調停轉了,密閉的窗戶勉為其難地阻擋著室外逼迫而來的熱量。打電話給盛菲問怎么找人維修空調,盛菲問空調什么時候買的?過保修期沒有?我說六年前買的,不知道有沒有過保修期。盛菲說,白癡啊!六年,肯定過保修期了,我找李小惠,讓章杰去幫你看看,叫維修部上門服務要花不少錢呢。
對于很多家庭主婦必須了解的生活常識,我從來缺乏求知欲,我依賴盛菲,而盛菲依賴李小惠。李小惠對于生活常識的掌握,當仁不讓是女中翹楚,盡管我從不茍同她的生活方式,但我常常無力拒絕她對我的幫助。
那天傍晚,章杰背著一只帆布工具包出現在我的單身公寓門口,他對我笑了笑,然后直奔臥室里的空調而去,熟門熟路得好像進了自己家。我說先喝口水再干活吧,章杰說不用了天還亮著正好修空調,特意選這個時候來,不太熱,又看得清。
章杰干活很利索,只用了五分鐘就檢查完室內機器,接著要爬出窗臺檢查外機。我說不行不行,這是五樓,太危險了。章杰說沒關系,我家是六樓,去年空調壞了也是自己修的。說著撐住窗臺一躍,兩只腳蹬上窗框,身子探出了窗外。
我嚇得一把抓住他的襯衣后襟:等等,我去找個床單綁在你腰上好不好?
章杰回頭看了看我抓住他衣襟的手,瘦臉微微一紅:綁住干活不方便,放心吧,沒事。
說著扭頭探身,半個人懸在了空中。我抓住他后衣襟不敢放開,他也并不阻止我,于是,在我的“保護”下,男人撲在五樓窗外搗鼓起來。其實,這樣的“保護”只能說是徒有虛名,甚至是一種干擾。他操作的雙手牽動著軀體微微一動,又一動,我的手也跟著一松、一緊,調整著力度。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也許因為章杰正在進行一項危險性極高的勞動,我是擔心他的安全。然而,從來沒有與一位陌生男人靠得如此近過,當然,章杰并不是陌生男人,他是我女友的丈夫,可就因為是女友的丈夫,才顯得那么尷尬,那么不知所措。endprint
就這樣,我站在女友丈夫的身后抓著他的衣襟,緊張地看著他勞作的背影。雖然已是傍晚,夕陽的余熱卻依然充足,章杰出汗了,我清晰地看見他伸展的手臂腋下暈染出兩片漸漸深暗的潮濕,我甚至聞到他白襯衣上散發出的微弱體味,新鮮沐浴露和汗水交織的溫熱氣味。我猜測,章杰來我家前剛洗過澡。又不是來做客,洗什么澡???這么想著,一個曾經在我腦子里出現過的驚人的念頭跳躍而出:李小惠別和投資股票一樣,把老公也給虧了。
這想法讓我頓覺無地自容,抓住衣襟的手不由自主一松。半個身軀吊在窗外的修理工忽然往前一撲,天哪!我失聲尖叫,奮不顧身地撲向窗臺……我抓住了章杰的兩條腿,而他的身軀卻顛倒著趴在空調外機上,假如沒有這臺懸掛在窗外的長方體白色機器,此刻這個男人應該正以倒栽蔥的姿勢呈自由落體運動狀態。
我死死地抱住他的腿,窗下的男人說:快去找個床單,一頭扎住窗框,一頭扎住我的腿。
我不敢放手,卻分明感覺手里的力量漸漸不支。章杰的聲音再次傳來:我抱住空調,腳板勾著窗框,你放手吧。
我輕輕松手,快速轉身扯下床上的被單,爾后照他的要求動作起來。我的手在發抖,我一邊綁扎一邊說:堅持,堅持,我會很快的!
他卻保持著鎮定:我能堅持,綁一條腿夠了,床單留出足夠長度……
雖然我的雙手始終在顫抖,但我還是成功地把床單的一頭扎住了窗框,另一頭綁住了他的腿,綁得死死的、牢牢的。然后,我就看著他慢慢收下絆住窗框的腿,一點一點地移動著身軀,倒栽的腦袋終于朝上了,他一手緊抱空調機,騰出另一只手伸出來,我接過他的手,他說:用力提一把。我憋足勁往上一提,他猛地一躍,整個人就掛住了窗臺。然后,他抬起一條腿跨住窗框,“哼”的一聲,消瘦的身體翻過窗臺,跳進屋里,站在了臥室的地板上。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淚“嘩”地涌出了眼眶。章杰伸了伸手,大概想扶我起來,卻猶豫了一下,然后垂手站在一邊,喏喏地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小心一點的,嚇著你了……
他這么一勸,我的眼淚更是不能控制地滂沱而下。章杰尷尬地站在一邊看著我哭,片刻后,他在我身邊蹲下,掏出一包紙巾遞給我,小心翼翼地說:你看,我好好的,一點都沒事,別哭了……輕柔的男聲近在耳畔,我卻一把推開他捏著紙巾的手,更是哭得傷心不已。雖然差一點掉下去的人是章杰,但我分明感到受傷的人是我。是的,我需要撫慰,可是身邊這個男人什么都不能給我,我什么都不能向他索要,哪怕只是一個溫暖的擁抱。這想法讓我愈發羞怒不已,便擦了擦眼淚,惡聲惡氣地說:對不起,章杰,是我不好,你趕緊回家吧。
男人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走吧,回家吧。
可是,空調還沒修好。
不敢了,要是出了事,李小惠還不找我拼命?
章杰一聲嘆息:唉!小惠叫我幫你把空調修好,現在這樣子,怎么向她交代?
我忽然覺得很好笑,一個男人可以對老婆這么俯首帖耳,真是令我對調教這個男人的女人佩服之至,如此乖順的男人,李小惠是怎么找到的?這是李小惠的成功,還是章杰的失???或者,他們本就性情相投、彼此欣賞?
我從地上爬起來,我說章杰你回家吧,天快黑了,要修也不能今天修了。
章杰垂頭喪氣地往門外走,我對著他的背影說:別把今天的事告訴李小惠,你就說已經把空調修好了。
章杰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哀怨,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我沖他勉強笑了笑,說了聲再見,然后就把女友的丈夫關在了門外。
天完全黑了,我沒有開燈,我就坐在黑暗的房間里,那會兒,我在想七哥。七哥從來沒有為我干過任何一件家務,當然我從未問過他是否愿意替我干家務之類白癡的問題,但我認定他不是不愿意幫我干,而是沒有機會。四年前我們在旅途中認識,這四年中他甚至從未來過我家,我們結伴走過許多許多地方,但我們沒有在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里度過哪怕一天家常的日子。倘若所有夫妻的家常日子都像李小惠和章杰那樣,我寧愿只做一個遠在天邊的有婦之夫的情人。雖然我知道,生活不是旅途,生活是每天單調的重復,生活需要修空調,生活需要裝吊燈,生活需要給熱水器換天然氣橡皮管……
忽然想起某一年的“三八”婦女節,盛菲給我發過一個段子,說女人一輩子需要三個丈夫,一個替她做家務,一個替她賺錢,一個陪她玩。倘若一個丈夫可以同時身兼三職,那就是一個完美的丈夫了。盛菲的意思我明白,我們一個離婚,一個單身,還有希望找一個身兼三職的男人??墒悄睦锶フ疫@樣完美的男人?七哥只是陪我玩的男人,當然,我并沒有滿足于擁有一個只能陪我玩的男人。李小惠家的章杰,我想,大概就是那個替妻子做家務的男人了。然而,似乎,她對擁有一個功能如此單一的男人感到十分滿足,甚至還把她丈夫的這一功能輻射給女友。
一個愿意讓女友分享她丈夫的功能的女人,一定有著強烈的優越感,好比只有吃飽了飯的人才有可能把多余的飯食施舍給別人。李小惠把章杰借給我和盛菲使用,其實是在以一個勝者的姿態賜予我們施舍……這么想著,我就不太為章杰差點掉下窗臺而自責了,心情才略微好轉。
5
不久以后,盛菲又買了幾支股票,依然是李小惠給她的消息。我說你還沒虧夠?盛菲回答:大盤已經跌到谷底,此時不買更待何時?
這一定也是李小惠的理論,李小惠簡直成了盛菲的財神。盛菲接著說:其實小惠的消息蠻靈的,只是我沒她沉得住氣,我是不管賺多賺少,連漲三天就急著要拋了。小惠野心大,她說,估計下一輪行情起來,她就能賺到買車的錢了。趁著現在股市不太活躍,她報名去學駕車了。
她真準備買車?我問。
都已經開始學了,三個月后駕照考出來,正好買車。盛菲肯定地回答。
她買車干嗎?開車去買打折貨嗎?這么說有些刻薄,但我是實話實說。
這個……她倒沒說過,是哦,她買車又有什么用?盛菲似乎也不太理解李小惠買車的意圖。我扯著嘴角冷笑:呵呵,還不知道股票什么時候才能翻身就學起駕駛來了,很有前瞻意識嘛,可笑!我看她就是虛榮。endprint
盛菲說:她還覺得你虛榮呢,說你挎著相機到處游蕩,無非是拍幾張照片,讓人覺得你過得很瀟灑、很有品位,其實窮得叮當響,這不是虛榮是什么?
盛菲說完咯咯笑,好像因為打擊了我而開心不已。真是無知,一個對旅行從無體驗的人,有什么資格來評價旅行?就好像一個從來沒有愛上過某個男孩的女孩,大聲宣布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將因此而永不嫁人。她沒愛過,有什么資格談論愛的甜蜜和痛苦?
這么想著,我問盛菲:你說,李小惠愛不愛章杰?章杰愛不愛李小惠?
盛菲目露驚異之色:怎么想到問這個?
我總覺得,他們倆不般配,你沒發現他們站在一起看起來不協調嗎?
盛菲眨巴著大眼睛:不協調?哦,好像是有點,章杰高瘦,小惠矮胖,章杰蠻帥的,小惠的確算不上漂亮……
我打斷盛菲:外貌的協調與否并不說明問題,豬八戒還能娶上俏媳婦呢。兩個相互不愛的人在一起過一輩子的,大有人在。
盛菲神秘地笑了笑,問:你知道為什么小惠上下班都要章杰接送嗎?
我搖頭:就是啊,走路才二十分鐘,偏要男人接送,發什么嗲。
盛菲說:她才不是發嗲呢,她是監督。剛買摩托車時,小惠沒讓章杰接送,可是老婆不坐他的車,別的女人就坐上了。
有這事?我驚訝之極,想起在我家修空調那回,我坐在地上哭,章杰想扶我一把都沒敢。
盛菲說:章杰有個女同事,住在他們家附近,有一回搭他的摩托車下班回家,被小惠撞見。她沒聲張,跟蹤偵察了幾天,果然,那女的幾乎每天下班都要搭章杰的車。于是小惠就規定,章杰必須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李小惠有這一手我倒不奇怪,可我還是說:人家只是搭車而已嘛,小惠也太不自信了。
盛菲說:天天搭車,總有一天會搭出事情來的,這叫防患于未然。隔三岔五的,小惠還會去章杰單位串串門、露露面。這叫明察暗訪,知己知彼,你看章杰被她管得多服帖??!
真夠累的!夫妻成了監督與被監督、偵探與反偵探關系,還有什么意思?這么說的時候,我心里其實對章杰還是蠻同情的。
盛菲嘴角一撇:可是她有老公!我們沒有。
盛菲的臉色有些黯然,我們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我很想告訴她:你沒發現李小惠很矛盾嗎?她認為我上下班沒有必要花八元錢坐人力三輪車,難道她就有必要學駕駛和買車?她批判我把錢浪費在旅途中,可她股票虧掉的錢不也是打水漂?她找了一個只會干家務的男人,可是優質的男人還要陪她玩,給她賺錢,章杰不是,她憑什么在我們面前那么有優越感……我幾乎成了一個怨婦,雖然并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但我顯然感覺到了來自內心的羨慕、嫉妒,以及一絲怨恨。事實上,盛菲的思維與李小惠差別無多,可我好像只對李小惠頗有異議。因為盛菲是我的發小,李小惠只是半路相遇的朋友?或者,因為盛菲至少和我一樣沒有丈夫,而李小惠什么都有,丈夫孩子一應俱全?
三個月后,李小惠順利拿到駕照,這讓我不禁心生焦慮。離寒假還有兩個星期,和七哥商量好去漠河北極村,費用我已差不多攢夠。給七哥發了一條短信,問他去漠河的攻略是否做好,我得早點訂票。發完短信,想了想,又補充了一條:這回就我們兩個,好不好?
七哥很快給我回來信息:攻略發你郵箱了,假已請出,一月二十日至二十八日,哈爾濱會合,就我們倆。
短信讓我心情大好,兩個星期后就要和七哥見面了,我們將在冰天雪地的北國度過八天兩個人的生活。好心情讓我對李小惠考駕照事件也多了幾分容納心,可不是嗎?她考出駕照對我和盛菲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至少以后需要用車可以找她幫忙。
拿到駕照那個周末,李小惠破天荒要請我們吃飯,這可不是她的風格,她是從不請客吃飯的。飯店里吃一餐,在家里可以吃一個禮拜,有什么意思呢?不如自己做……李小惠這么說,卻也從沒有親自下廚請我們去她家吃過飯。別人請她吃飯,她倒也不拒絕,當然,作為回報,她在吃過我們請客的飯后,通常會把更多的股票信息以及打折消息送給我們分享,或者把章杰借給我們使用,甚至親自出馬替我們排憂解難。比如那次盛菲向前夫提出追加孩子的撫養費,因為孩子開始上學,各種費用支出陡然增多。那位盛前夫居然不同意,說自己再婚了,剛生了一個兒子,沒多余的錢。盛菲一時束手無策,李小惠便替她出主意,幫她找律師起訴盛前夫,還陪她去法院。司法調解那天,李小惠簡直成了盛菲的代言人,她對著女友的前夫一頓義正辭嚴的理論,令法官大人當即為之傾倒,并毫無疑問地傾向女方,最后順利地讓盛前夫簽下了追加撫養費的協議。
李小惠對盛菲不遺余力的幫助使我備感羞愧,關鍵時刻她能挺身而出,而作為盛菲青梅竹馬的發小,我卻傻乎乎地坐在旁聽席上,就像看一場電視劇一樣事不關己。更多時候,我連旁聽席都不會去坐,盛菲離婚的時候,我就讓自己背著相機逃得很遠很遠。我沒有站在盛菲身后替她撐一把腰,沒有為她在法庭上的自辯送上鼓勵的目光,更沒有在法官宣布她成為單身女人時給這個淚眼婆娑的女人一個溫暖的擁抱……我不是不愿意為朋友付出精神上的幫助,我只是覺得庸俗,為婚前財產究竟是他多還是她多幾乎打破頭,為孩子的撫養費應該是三百還是四百爭吵不休……這一切都是那么俗不可耐,大庭廣眾之下,作為任何一方的親友,我都會覺得無地自容,所以我選擇離開。
李小惠不會離開,李小惠會迎頭而上,這種場合最能發揮她能言善辯的口才,她反應敏捷的市民思維讓她在這一類庸俗的較量中游刃有余。我這么說并不是為了特別申明李小惠是一個庸俗的女人,這不用我申明,這是明擺著的。的確,我總是忍不住要質疑李小惠身上的庸俗特性,所以,我也常常會逃避那一類庸俗的活動。當女友邀請我伸出友情的手時,我總是告訴她們剛好我有一個出行計劃,我不希望自己也變成一個庸俗的女人。作為補償,或者叫賠罪,我總是在遠游歸來后請客吃飯。
請客吃飯是我維系友情、償還人情的常用方法。李小惠不需要請客吃飯,因為她從不欠我們人情,相反,我們總是欠她的人情。可是這回她竟主動提出請客吃飯,這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她也有什么事需要我們幫忙?她也將欠我們人情?endprint
我以為李小惠會像我一樣在農家樂之類的小飯館里請一頓價廉物美的晚餐,沒想到卻是一家叫“塞納河畔”的中高檔飯店,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出席晚餐的除了我們三個女人,還有一位男士。李小惠向我們介紹:這是我師傅,駕校的資深教練。
我還沒反應過來,盛菲已經開口招呼:張師傅您好!小惠早就介紹過您了,多虧您,她才順利考出駕照,下次我學開車也找您,小惠說您教得特別好。
微禿的張師傅連連點著他那顆毛發稀少的腦袋:哪里哪里,過獎過獎!
原來李小惠要請的是她的教練,我和盛菲只是陪客。這位張師傅看起來不算太老,頂多比我們年長四五歲,臉上基本沒皺紋,只是頭發有些稀少。張師傅很健談,席間不斷勸我和盛菲抓緊時間學駕駛,說再過幾個月學費要漲價了,現在是5800元,他可以幫忙給我們打折到5500元,下半年就是6500元了……
我忍不住要笑出來,才折掉三百元學費,今天這一餐倒遠遠不止三百元呢,看來這回李小惠是占不到便宜了。
張師傅繼續他滔滔不絕的演講:現在女人學開車多得不得了,照這發展趨勢,以后就像外國一樣,家家都會有一輛汽車,人人都要考駕照,考試呢,很快會和發達國家的模式一樣了,往后肯定越來越難考,所以晚學不如早學……
盛菲被鼓動得恨不得明天就去報名,還向張師傅打聽具體要考哪些項目。我坐在一邊悶頭大吃,張師傅卻不肯放過我:小蘇,你肯定已經考出駕照了吧?
我鼓著一嘴烤鴨大蔥卷餅搖頭:5500元太貴,考出駕照我也買不起車。
張師傅看了一眼李小惠:不會吧,小惠說你是大學老師,還是攝影家,不可能沒錢。
我說我那破學校算不上大學,還是民辦的,招生很困難,獎金都發不出。我也不是攝影家,玩拍照就是燒錢,都傾家蕩產了。
李小惠圓圓的小白臉紅了紅:蘇可你哭什么窮??!你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周游世界,有錢背著相機全國各地跑,倒沒錢買車?
我一時語塞,是啊,這么多年來我花在路途上的錢足夠買一輛中檔轎車了,可我現在連學駕車的5500元都幾乎拿不出,我這是在干什么?
人的情緒是很容易被環境改變的,適才還因為很快就要見到七哥而良好的心情,此刻忽然變得沮喪起來。我迅速在腦子里計算了一下,假如我放棄去漠河北極村,那么我可以省下這半年來積攢的一萬多元錢。一萬多元可以做什么?做什么才能讓我覺得快樂?
盛菲在一旁敲邊鼓:可可報名吧,我們一起學。
我無話可說,只好笑笑,從盤子里又捏出一張薄餅包起了烤鴨。盛菲捅了捅我的腰:胃口這么好?
我胃口好嗎?我一邊包著烤鴨一邊想,嗓子眼里卻堵堵的。盛菲指著我手里的烤鴨薄餅說:你已經吃了四個了,不油膩嗎?
我搖了搖頭,并且把第五個烤鴨卷餅塞進嘴里大嚼起來。張師傅笑說:小蘇啊,你人不胖,倒很能吃,能吃好,呵呵,能吃好??!
我鼓著腮幫子含混道:反正是小惠請客,不吃白不吃。
盛菲知道我開始犯渾了,趕緊打岔勸張師傅喝酒。很快,資深教練被灌暈了,結賬時一沖動,竟搶著把單買了。李小惠一個勁地說:怎么好意思讓師傅花錢呢?講好我請客的……說歸說,摸錢包的手卻停在背包拉鏈上沒有動作。
出飯店后,李小惠說張師傅喝多了,由她開車送我們回家。開的自然是張師傅的教練車,一輛破舊的深紅色普桑,車身下部涂著一圈小白方塊,后玻璃上有“進ⅩⅩ教練場”字樣。
李小惠開著教練車,載著我們行進在夜色中,雖然駕駛技術不算好,但夜晚大街上幾乎沒車,破教練車行駛得還平穩。好像預料到今夜過后就再也沒機會摸方向盤了,在經過盛菲家和我家時,李小惠并沒有停車放我們下來,她在我們居住的小區外面不停地兜著圈子。這個初秋的夜晚,我們像治水的大禹一樣三過家門而不入,當然我們不是大禹,今晚我們充當的是陪練的角色。當我第四次看見我家那棟矗立在黑夜中的大樓時,李小惠終于過足了癮,教練車戛然停下。彼時,歪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張師傅被安全帶捆綁著正睡得鼾聲隆隆。
下車后,李小惠從方向盤上拿起一只手沖我揚了揚,發出一聲趾高氣揚的“拜拜”,然后“轟”的一聲,教練車毫不猶豫地向前滑去。我抬頭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戶,漆黑的一方窗洞鑲嵌在眾多橘黃和白色的方塊里,就像宏大的宇宙中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每天晚上,我都要從鼎沸的世界走進那個寂靜的黑洞,除了我,黑洞里沒有第二個生命,即便遙遠的北方有七哥,我的黑洞里依然死寂。
6
漠河北極村之行破產了。七哥在夜半的電話里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剛訂下從上海到哈爾濱的火車票。七哥的聲音充滿了酒精氣味,我知道,他正和一幫狐朋狗友喝酒,我能想象他在一間暖氣充足的小酒館里一臉憂傷而又無奈地沖我嚷嚷的樣子:好妹妹,北極村去不成啦,我老婆的爹住院啦,她去服侍病人,我得守在家里照顧孩子……我仿佛看到小酒館外面冰封的世界沉陷在一片寂靜和蒼茫中,屋里的炕頭上坐著一群醉醺醺的男人,其中那個額頭上覆蓋著一層油膩膩的細汗的男人就是七哥。
那是一個多么庸常的男人啊!倘若不是在旅途中,也許我根本注意不到他。
我什么話都沒說就掛了電話,挽留抑或追悔都不是我的行事風格,我想,我該為自己的未來做一個長遠的考慮了。
第二天一早,我退掉了預訂的火車票,又從卡里領出一些錢,湊滿5500元,找到盛菲,我說,和你一起學開車吧。盛菲興奮地跳起來:太好了!這下有伴了。
張師傅受李小惠之托,果然幫我們把學費打了折,并接受了我和盛菲兩個女徒弟。那個冬季,我在南方淋漓不斷的冬雨中每天擺弄著一輛破舊的教練車。我想,以后我不再需要七哥就能獨自上路了,我開著屬于自己的車,走在屬于自己的路上。當然,要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還需要多年的努力工作和努力攢錢,也許應該像李小惠一樣省吃儉用,買打折貨,不請客吃飯,不背著相機出游……
三個月過得很快,我和盛菲雙雙通過駕照考試。就在我們拿到駕照后不久,日本發生了大地震,核泄漏危機讓中國大地一夜之間掀起了搶鹽風潮。我也在這股風潮的鼓動下從開雜貨店的舅舅手里搶購了一箱鹽,總共三十包,花去了我錢包里所剩無幾的一筆巨款。endprint
然而十分不幸,搶購食鹽的風潮只盛行了一天,第二天全國的報刊電視網絡媒體就全面發布辟謠消息,政府責令商家恢復食鹽原價,并將嚴懲擾亂市場、破壞商業秩序的不法商家。那天上午瀏覽完網絡新聞,我的心情十分沮喪。那箱以二十元一包買來的食鹽靜靜地蹲在廚房角落里,昨天它還躊躇滿志地以身價百倍的資格準備在我未來的生活里擔當起治病救人、德高望重的角色,今天它卻灰溜溜地沉默著,如同暴跌的股票,拿在手里的人無疑對它恨之入骨而又無可奈何。
盛菲打電話給我:幸好昨天你才買了五包鹽,我也只問小惠讓了十包,要不虧大了。
我對著電話苦笑,心里隱隱發酸。盛菲快言快語道:小惠足足買了兩箱,早上看到新聞就急了,讓章杰把兩箱鹽送回店里去。章杰就開著摩托車送回去了,店家居然同意退錢,大概看章杰是城管所的,不敢不退。
我瞄了一眼蹲在墻角里的一箱鹽,心里的酸味直泛濫到口腔:章杰真聽話,李小惠讓他去他就去啊?也不怕店家笑話?
盛菲說:小惠的吩咐,章杰向來是順從加配合。唉!我那個前夫要是有章杰這么聽話,我也不會離婚了。
我冷笑道:哼!這么沒主見的男人,放在我手里,我看都不要看一眼。
掛掉電話,我把那箱鹽收進了壁櫥,為了防潮,我用一張大塑料袋套在紙箱外面,還打了好幾個死結。彼時,我忽然發現,李小惠其實是一個有著極大能量的女人,她時刻給身邊的人發射著某種磁場,不知不覺中,我居然也成了一個追逐蠅頭小利的“小市民”。這不禁讓我心生恐懼,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不是,我本就與李小惠是同一類人?
那段日子,大黑熊雄渾的屁股坐牢在股市里,指數被壓得死死的,一點攀升的希望都沒有。李小惠的計劃落空了,她在內部消息指導下購買的股票辜負了她,非但沒替她贏得買車的錢,甚至連家底都幾乎收不回來。李小惠大概絕望了,不再傳播她的炒股發財夢。
生活回到了原點,李小惠恢復了省吃儉用、奮不顧身擠在人群中搶購打折貨的常規生活。盛菲已經在官方汽車網站看好了一種叫“??怂埂钡男∨帕考彝タ钴嚕f年底就能買上,她母親會支持她一筆錢。我母親生活在遙遠的農村,她不可能支持我一筆錢買車,我只能盡力多接課時,好在我的攝影作品開始創收,我向一些旅游雜志和旅游網站投稿照片,因此而得到微薄的稿費。我想,不久以后,我的照片一定可以為我換取更多的錢,這些錢將成為我未來的汽車輪胎、方向盤、發動機……我用想象組裝了一輛汽車,我駕駛著想象中的汽車行進在未來的旅途中,可是,總在想到旅途的目的地時,思路受到阻礙。我拿不定主意該去哪里,七哥曾經和我約定,要沿著312國道從上海開車到云南瑞麗,要去帕米爾高原與塔吉克族人生活一段時間,還要去呼倫貝爾草原放馬,去走一走絲綢之路和茶馬古道……可是現在,想象的旅途中只有我一個人,空蕩蕩的車廂里除了食物和水,沒有一個叫七哥的男人陪伴在我身邊。沒有七哥的旅程,即便只是想象,也變得舉步維艱。
就在盛菲決定去4S店訂下那輛她看上的汽車時,李小惠忽然宣布她已經從股市里套出所有資金準備買房。她說現在股票已經賺不到錢了,投資房產才是最好的方向。盛菲提出異議:那不是割肉割慘了嗎?
割肉怕什么?只要把房子買下來,錢很快就可以賺回來。現在房價一天天飆升,我們單位小李去年冬天買的房,總價八十萬,才三個多月,現在賣出的話就是一百多萬了。
盛菲問:你有一百多萬嗎?
李小惠回答得胸有成竹:貸款啊,買房只要先交首付。
我說:貸款,要還到什么時候?借債過日子,不安心的。
李小惠笑了:蘇可,你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了,怎么還那么老土?用別人的錢干自己的事,用未來的錢干現在的事,有經濟頭腦的人都這么做。
盛菲疑惑:小惠,那你不買車了?
李小惠臉上露出智者的笑容:汽車每天在跌價,房子每天在漲價;汽車只會越用越舊,最后報廢,房子是不動產,將來可以留給孩子。我已經覺悟得太晚了,要是前兩年就買房,早就發財了。
李小惠的話理論上完全成立,但我不可能像她那樣付諸實踐。就好比,我口袋里只有用來買米的十元錢,我卻用這十元錢充當首付,借高利貸買了一口一千元的鍋,如此,我就沒錢買下鍋的米了。當我買不起下鍋的米時,我還要一口一千元的鍋干嗎呢?當洗腳盆嗎?要知道,我還得用余生去償還那九百九十元以及高額利息的債務。
現在,李小惠就在做這樣的事,沒有米下鍋,卻借債買一口金鍋。其實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她被周圍的人群裹挾著,過著并不屬于自己的生活。當私家車成為城市新貴必備品時,她把一輛汽車列入了人生夢想;當出國旅游成為時尚人士熱衷的娛樂活動時,她訂下了出國旅游一趟的計劃;當人們紛紛傾家蕩產投資房產時,她也趨之若鶩地想擁有一套大房子從而證明自己屬于有產階級。一輛汽車、一趟出國旅游、一套大房子,盡管這些都不是李小惠的生活必需,可她自始至終在為這些沒有必要的宏大理想努力著。
至此,我已完全相信,李小惠就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事實上,又何止李小惠一個人沒有理想?盛菲幾乎也是了。而我,卻力圖讓自己過一種屬于自己的生活,即便我們都曾夢想擁有一輛汽車,但我們的原因和目的完全不同。汽車能讓李小惠快速抵達更極致的繁華喧鬧和人云亦云,而我卻與她相反,汽車可以讓我快速離開人群,過上遺世獨立的生活。我們同樣為著求索幸福而省吃儉用,可我們走的是背道而馳的路。
7
好幾個月沒有七哥的消息了,自從取消漠河北極村之行后,我就再沒搭理他。起初他還給我發過幾個短信,說忙著管孩子,請求我諒解。我沒回,我把他發給我的短信全部刪了。此后,七哥的短信越來越少,直至幾乎斷了聯系,只在過年時發來一條祝福,群發的那種。我告訴自己,和七哥繼續下去只會讓自己前途渺茫,為了未來光明的生活,必須快刀斬亂麻,因為,堅持一場沒有前途的愛情只是一種自傷。每每這么想的時候,我總是感到心如刀割,什么樣的愛情才是有前途的?婚姻是愛情唯一的前途嗎?倘若讓我與章杰那樣的男人相伴終生,我會感到幸福嗎?endprint
我回顧了一下和七哥過往的每一次出行,那些日子,我們很辛苦,卻總是快樂得恨不得發瘋,長久的思念積累到短短的幾天內迸發,極致的興奮,以及激情。這才是屬于我的自由、浪漫的幸福生活,而另一種穩定、安寧、風平浪靜的幸福生活,注定不是給我這樣的女人消受的,那是屬于李小惠的幸福。
我開始猶豫,與七哥斷交是否過于草率?假如,假如是真愛,那應該經得起大風大浪的考驗;假如七哥主動打電話給我,我還要繼續拒絕他嗎……
七哥經受住了考驗,那天,我終于接到了他的電話:妹妹,我老婆她爹死啦!
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假裝平靜地說:你良心真壞,岳父大人死了你好像很高興?
他慌忙說:沒有沒有,我沒有高興,我掉了不少眼淚呢。妹妹你想想,暑假我們去哪里?
七哥老婆的爹死了,照顧孩子的工作交回了他老婆手里,他自由了,又可以和我一起出行了。對于我,這無疑是一條好消息,可我強裝冷漠:你愛去哪里去哪里,反正我不會和你一起去了,永遠也不會……
七哥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他滄桑的聲音越過千山萬水傳到我耳邊:“好妹妹,哥想你啦!”
我說到一半的絕情話頓時停住,就像冰雹落進熱水,瞬間融化得無影無蹤。這句大俗話恰似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讓那些在我身上作祟的病毒毫無招架之力。要讓李小惠來說,我這是“賤”。是的,我賤,可是除了七哥我一無所有,我不想失去這個唯一可以相約的人。
七哥說:去年我們環游了西藏,今年我們去哪里?好妹妹,快想想吧。
落進熱水的冰雹變成了一池蕩漾的輕波,一種讓我無法自抑的蕩漾。
暑假到來前夕,李小惠雷厲風行地賣掉了原來的房子,貸款買下了一棟二層連體別墅,首付六十萬,總價大約二百萬。一對工薪階層夫婦,舉巨債住進了豪華別墅,令我深感不解。
李小惠搬過去后,就向我們發出了參觀豪宅的邀請。盛菲來找我,問送什么禮物祝賀喬遷之喜?我說房子那么大,肯定有很多空墻壁,就送一幅畫給她掛墻上,我有位朋友是個業余畫家,請人家畫一幅。
這么建議并不是為了彰顯我趣味高雅,只是不想花錢而已。我不愿意在無謂的形式上付出太多,我的錢應該用在刀刃上??瓷系南鄼C鏡頭至今未買,和七哥商量好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完成,雖然我一度對七哥不再抱希望,但我不是為了七哥才決定過這樣的生活,我是為自己的夢想,為我漸漸進入收獲季節的攝影。況且七哥已經恢復自由,我們說好了,這個暑假去帕米爾高原。
為了帕米爾高原,為了尼康AF-S超廣角鏡頭,為了未來的越野車,我需要節約用度。盛菲卻說:小惠現在日子過得很緊,她和章杰的工資幾乎全用來還貸了,送畫不實惠,還是送點實用的吧。
那,送一套高級一點的床上用品吧。我想起去年學院校慶發的一套“南方寢飾”,我嫌用起來累贅,拿回家就扔進了壁櫥,上千元呢。
盛菲搖頭:“南方寢飾”是奢侈品,不合適。她是真拮據,房子沒裝修,刷刷白就搬進去了,家具、廚房用品都是舊的,最好送她日常生活必需品。
我實在想不出可以送什么,盛菲說:要不,送她兩桶食油,兩箱牛奶,兩袋大米……
我一陣爆笑:搬新房子啊,干嗎搞得賑災似的?
盛菲:別笑,說真的,她每個月還貸六千多元,兒子上的是住讀學校,房子大了,物業費、水電費,全都水漲船高,送這些東西才是對她最大的幫助。
我笑說:李小惠現在過的是前吃后空的日子了?這不是和我一樣了嗎?她老譴責我亂花錢,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現在輪到她自己了?
盛菲撇了撇嘴:她怎么會和你一樣?你那是扔出去收不回來的,她這是投資,房價日漲夜漲,她剛買了一個月,就漲了五萬。
盛菲這么說,我就有些不服氣了:我把錢扔出去了,可我的照片開始賺稿費了。她房價是漲了,可她總不能把房子賣掉抱著大把鈔票睡在街上吧?
盛菲沒話反駁,只能說:你過你的,她過她的,你們不是夫妻,也不是親屬,沒沖突?,F在是,我們要送禮物給小惠,就按我說的辦,我去買。
我忍不住揶揄道:看來她還是很有遠見,囤積很多牙膏香皂草紙什么的,省了不少錢啊!
盛菲又想起什么:對了蘇可,以后你出去的火車票和住宿發票別扔掉,小惠說以后公費旅游她也不去了,拿火車票和賓館發票,可以報銷旅游費……
我打斷她:菲菲,你覺得,李小惠買這棟房子,值得嗎?
盛菲笑了笑:人各有志吧,你整天跑在路上,要小惠來說,那才是不值得。
盛菲說得沒錯,值得與不值得,的確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罷了??墒牵裁礃拥膬r值觀才是正確的?
那天下午,我和盛菲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裝著一堆大米、食油、牛奶、方便面,一并送到了李小惠的新家。說實話,東西一大堆,花的錢倒比一套“南方寢飾”便宜多了。
李小惠家的小區很漂亮,很高檔,入口豎著兩根粗壯的白色羅馬柱,柱下站著兩個假羅丹的真雕塑,小廣場上的人工噴泉噴灑出一道晶瑩剔透的水幕,年輕的門衛站在噴泉背景前給我們敬禮,坐在人力三輪車上的我們頓時感到受寵若驚??墒?,小伙子放下敬禮的手,卻攔住我們盤問了很久,與此同時卻放行了好幾輛高檔轎車。也許,年輕的門衛從未在這個小區里遇見過兩個貌似開雜貨店的女人坐著一輛裝滿貨物的人力三輪車意欲進入的案例。大凡門衛之類,都長著一雙勢利眼,看來李小惠住在這里,買一輛高檔轎車是勢在必行的。
最后,門衛打電話詢問了戶主,才給我們放了行。
新房子果然讓人嘆為觀止,粉紅色外墻、歐式古典陽臺、花園、停車坪……帶我們參觀時,女主人掩飾不住地洋溢著一臉幸福。只是,停車坪是空的,地磚縫里鉆出的小草頑強而茂盛地昭示著壓迫它們的汽車暫時還未就位。更讓我大跌眼鏡的是,花園中央竟開辟出一塊菜地,李小惠得意揚揚地指給我們看:這是雞毛菜,這是茄子,這是辣椒……endprint
我差點沒叫出來:暴殄天物??!
盛菲問:小惠,你會種菜!
李小惠笑得由衷:章杰會,他很勤快的,每天翻地、澆水,我們不用農藥,正宗有機蔬菜……那會兒,我心里默默地說:可真是夫唱婦隨?。∨恫唬瑧撌恰獘D唱夫隨。
進屋后,我們再次為巨大的房子連連驚嘆。李小惠指著空蕩蕩的客廳說:這里要擺一個轉角沙發,這里是電視墻,這里是一個吧臺……那是李小惠的藍圖,我看見的,只是一臺舊電視機擺在一張狹小的電視柜上,顯然都是老房子里搬來的。
盛菲走進廚房就尖叫起來:哇,好大??!在里面做飯簡直是享受啊!可可快來看。
我跟進廚房,盛菲指著各個角落說:這里可以放烤箱,這里是微波爐,這里是碗筷消毒機,可以在這里弄個操作臺,榨果汁啊,做蛋糕啊……冰箱,以后可以換一個雙開門大型的。
盛菲指著縮在角落里的一只舊冰箱,替李小惠補充著藍圖。我發現,那臺暗灰色舊冰箱開著門,沒插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沒有。我看了一眼盛菲,她也正看向我,我們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我想,盛菲和我一樣,心里藏著一些沒說出來的話。
我們又在李小惠的帶領下參觀了二樓,一樣的空闊荒涼,老房子里搬來的家具怎么都填不滿這么大的房子,“家徒四壁”用在這里顯然不合適,可又是那么合適。盛菲不讓我送畫真是英明,什么樣的畫可以掛在這么凄涼的墻上?
從李小惠家出來,我給七哥發了一條短信,我說:我寧愿要藍天屋頂的流浪,我寧愿要顛簸無定的相遇,我寧愿要永無歸宿的愛人,也不要一棟空蕩蕩的高級別墅。
七哥很快回來短信:好哇,妹是大上海難得的實在女人,這輩子要是娶了你,下輩子都滿足啊!
七哥第一次說“娶你”,我卻并沒有感動,相反,他調侃的語調殺傷了我滿懷的真誠和柔情。我以牙還牙:那就娶我吧,我愿意讓你的滿足感延續到下輩子。
這回七哥沒有馬上回信息,過了好久,我又追了一條:怎么?害怕了?
回信來了:不在旅途時,我就是一頭牛,妹不能跟一頭沒出息的老牛生活一輩子,妹不是趕牛人。
我無言以對,那會兒我想到了章杰,腦海里竟是這樣一幕場景:在李小惠的指揮下,看起來消瘦精干的男人正沐浴在高檔別墅上空淋灑而下的陽光中,男人揮著鋤頭在小花園里辛勞耕作,那些蔥蘢生長的植物不是玫瑰或者百合,它們是敦實的茄子、壯大的冬瓜、繁茂的雞毛菜……
8
和七哥商妥,到烏魯木齊會合,爾后結伴進發塔什庫爾干和帕米爾。預訂了上海飛往烏魯木齊的機票,怕像上次那樣臨行前忽然接到取消電話,便在確認機票后給七哥發了一條短信:今天開始,我們不聯系,烏魯木齊見,不見不散。發完短信,我就關了手機。
出發那天,盛菲開了一輛奧迪送我去機場。那么多年了,每次出行盛菲都不會送我,可這回居然要送,不免讓我生出莫名的緊張感。更讓我心生疑竇的是,考出駕照后,我們都還沒買車,盛菲卻把車開得很熟練。我問:菲菲,你平時有練車的機會嗎?開得很好??!
盛菲笑了笑:應該說,機會很多吧。
怎么?有男人獻殷勤?我笑說。
盛菲卻換了話題:對了,告訴你一件事,李小惠做護照了。
我驚叫:啊?她居然有錢出國?
她現在哪有錢出國?她單位同事都在做護照,手里有一張護照,想出國的時候就不用特地去做了,四年后她兒子考上大學,正好帶兒子出國旅游一趟……
四年以后?也太未雨綢繆了吧?
小惠喜歡計劃好了過日子,要不心里沒底。
我忍不住從鼻子里出氣:哼哼!不是她愿意過有計劃的日子,而是她愿意過被別人羨慕的日子。住在像廢棄倉庫一樣的大房子里,為了省電把冰箱關了,在花園里種蔬菜……居然做護照?護照是她現在急需的嗎?她不在乎需要什么,而在乎別人的眼光,那些羨慕的眼光讓她感到幸福。
盛菲斜眼看我:你的確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可是有幾個女人像你這樣沒腦子?你不會老?你不會?。磕阌肋h年輕?你永遠可以和情人在旅途中約會?你捫心自問,這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你感到幸福嗎?
我說菲菲你怎么啦?別斜眼看我,看路,開車注意安全好不好?
盛菲沒再說話,很奇怪,她對我的態度前所未有的不耐煩,甚至惡劣,好像再也不能忍受我總是拿幸福說事。
車在候機樓前停下,盛菲把我的登山包提出后備箱,幫我背上肩,語氣緩和了許多:可可,路上注意安全。
我揮了揮手:放心吧,肯定安全。
盛菲站著不動,有些欲言又止:可可,昨天給你發了一條短信,你收到沒有?
我說:沒?。∥谊P機快一個禮拜了。有事?
盛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嗯,有件事,想告訴你。
我有一種預感,盛菲要告訴我的可能是一件重大的事,心跳不由得加速:這么嚴重?好吧你說,我聽著。
盛菲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害怕似的迅速收回目光,垂著眼皮說:我,要結婚了。
我大驚失色:什么?誰?是誰?
盛菲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好像擔心我經受不住刺激:等你回來,我請你和李小惠一家喝喜酒。
我把她的手從肩頭擄開:我沒問喜酒,我問誰,你和誰結婚?
盛菲抿著嘴停頓片刻,說:駕校,我們的教練。
我頓時大笑:開什么玩笑?張師傅?你反對我和七哥約會也不用拿自己當教材……
盛菲鄭重地說:是真的。
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說實話,我幾乎認不出這個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女人了,她抿緊嘴唇,垂著眼皮,好像一個違反了校紀正等著老師發問的嚴正以待的學生??墒钱敵蹼x婚時她在我面前號啕大哭著發誓再也不結婚了,再也不會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男人了,我說好那我們就一起做單身女人,一輩子不結婚……她忘了,她完全忘了自己的誓言。endprint
女人,你這是怎么啦?結婚有意思嗎?你又不是沒結過婚。我壓住心頭即刻就要燃燒起來的怒火,努力和顏悅色而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和他認識才幾個月?他結過婚嗎?有孩子嗎?是離婚還是前妻死了?他床上功夫很好嗎?你離了男人不能活了?你不覺得他和李小惠關系比你更好嗎……
我像一個小人,出口刻薄到近乎惡毒,可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自己的心卻揪得一陣陣緊痛。盛菲沒有生氣,她撓了撓我的胳膊,咧嘴笑了笑:可可,你只要祝福我就夠了,他是個好男人,我得有一個歸宿。
說完伸手抹了一下我被風吹得涼冰冰的臉,然后鉆進奧迪,沖我揮了揮手:可可,等你回來。保重!
沒等我憋出一句話,黑色轎車就在我的視線內飛速遠去了。
我在候機大廳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然后混混沌沌地進去辦了機票,又混混沌沌地走到登機口,擠在隊伍中登上了一架波音747客機。
我的位子擠在兩位買買提大叔中間,他們顯然是同伴,隔著我他們照樣相互大聲說話,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我聞懂了發自他們身上的孜然味和羊膻味,所以我斷定,他們這是要飛回故鄉。為了讓他們方便說話,我與靠窗的買買提大叔商量,可否換個位子。他用生硬的漢語說:不行不行,看風景,我要。我又與靠走廊的胖買買提大叔商量,胖大叔的漢語同樣生硬:不行不行,像一頭牦牛,我壯得,會憋死……翻譯漢語讓我明白,我無法與他們流暢地溝通,這一程,我將籠罩在雷鳴般的語言和烏云般的孜然羊膻味中度過五個小時。
我忽然感到孤單極了,前所未有的孤單。所有人都與我不一樣,我的鄰座與我不一樣,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他們的目的地是故鄉,我卻正往他鄉去;我親密的朋友也與我不一樣,李小惠本就與我不一樣,現在盛菲也要嫁人了,她也和我不再一樣;我的生活也與別人不一樣,我把旅途當作歸宿,別人出行是為了回家,我暫時的回家是為下一次出行……所有人都與我背道而馳,所有人都遠離了我,所有人都背叛了我。
我下意識摸出關閉了整整一星期的手機,我想給七哥打個電話,他滄桑渾厚的聲音也許能給我補充一劑強心藥,也許在他說出“好妹妹,哥想你啦”這句話后,我會再次無以抵抗地墜入幸福的云霧,即便只是一層蒙蔽眼睛的云霧,我也甘心撲入??墒秋w機已經升空,手機不能開,白色的小機器像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癥的妙齡少女,漂亮而又呆滯地躺在我的膝蓋上,靜靜地沉默著。
發動機轟鳴聲震耳欲聾,我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要出什么事。血液涌動著沖撞我的心臟,脈搏亂了節律,我按捺住緊張情緒,細細傾聽巨響的轟鳴里是否伴有危險的信號??墒峭耆絼冢也皇轻t生,我無法從聽診器里捕捉到心臟病患者胸腔里異樣的搏動,我同樣無法聽出飛機轟鳴聲中隱藏的故障。
我想祈禱,卻不知向誰祈禱,菩薩?上帝?真主?我無從選擇,只能默默地念叨著:七哥,七哥,七哥……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七哥身上,但愿飛機能把我安全送達烏魯木齊,但愿七哥背著巨大的登山包已經在那里等候,這個無法讓我托付終生的男人,像一棵救命稻草一樣在遙遠的地方等待著垂死掙扎的我,假如他有足夠的力量營救我,我愿意繼續過這種以旅途為歸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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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倒霉的一天。登上早班飛機前,我得到了盛菲即將結婚的消息。而當飛機將我安全送達烏魯木齊后,我卻并沒有在接機口找到那個背著登山包等著我的男人,在我們約定的時間和地點,他沒有出現。我打開關閉了一星期的手機,還未按下七哥的號碼,便有數條信息提示閃現:
“運動一百”十周年店慶,阿迪達斯系列打七折,周六日兩天,不要錯過。李小惠。
蘇可,我要結婚了,不敢直接告訴你,對不起……祝福我好嗎?盛菲。
中國移動歡迎您來到新疆,天山美景歡迎您的到來……
孩他媽摔了一跤,腿骨折,去不成帕米爾了。好妹妹,對不起!好妹妹,哥想你啦……
最后一句話,讓我從來無法抵抗的一句大俗話,此刻讀來,竟是那么冰冷和生硬,讓我確信說這句話的人,是為了博取同情而虛偽地表達了某種并不存在的思念。
我沒有在新疆逗留,而是當即買了返回機票。返航前我給盛菲發了一條信息,我說:晚上十二點五十分浦東機場,接我回家。
我不敢獨自回家,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循著陌生的路途輾轉顛簸,早晨從起點整裝出發,在空中飛行了7000多公里,深夜回到起點時,已是筋疲力盡、膽戰心驚,這個一貧如洗的孩子迫切需要親人來接,對,親人!
當我拖著疲軟的腳步跨出接機口時,盛菲正探著腦袋向我揮手。我咧開嘴,努力沖她笑了笑,我知道她不會爽約,她總是很準時,甚至留有足夠的提前量。
盛菲什么都沒問,只默默地開車。不想讓氣氛顯得太肅穆,我故作輕松地說,放點音樂吧,有好聽的嗎?盛菲騰出一只手打開音響,樂聲在深夜的黑暗中響起,不知什么歌,叫不出名字的男歌手,聽上去陌生……面對結束你毫不在乎,一列車和黃昏寂寞的公路……我的愛曾經為你忙碌,我的愛現在入不敷出……我祝你幸福!沒有別的路,終于明白,分是愛的解脫書……我祝你幸福!面對結束,現在看清楚,一個人一條路……我祝你幸?!?/p>
祝你幸福,是的,幸福,我們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可是什么是幸福?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幸福?幸福,它可真是個壞東西,它蠱惑著我死死抱住一口金鍋不肯撒手。是的,和李小惠一樣,我也舉巨債為自己購買了一口金鍋,我的金鍋,就是一座虛擬的愛情城池?,F在,我已經沒有米下鍋了,我是否還要為償還高昂的利息付出一輩子的代價?
我努力克制著喉頭的哽噎,這一程我始終沒讓自己掉一滴眼淚,現在,在一個即將第二次出嫁的女人面前,我依然需要保持某種風度,哪怕暗暗飲泣。我在音樂聲中喊道:關了吧菲菲快把音響關了吵死了還不如睡一覺。
盛菲再次騰出一只手關了音響,繼續沉默開車。我閉上眼睛假寐,大約半小時后,我聽到她說,去小惠家吧,做了夜宵等你呢。
睜開眼睛,車窗外已是城市的闌珊燈色,午夜的街道寂靜而璀璨。車開進李小惠家小區,一拐彎,便見那棟廢棄倉庫般的二層別墅燈火通明著,李小惠和章杰夫妻雙雙站在門口迎候著我們。汽車戛然停下,盛菲拔下車鑰匙,扭頭看著我,突兀而道:剛才那首歌,我很喜歡,叫《祝你幸?!罚硨毩恋摹f著開門下了車。這一邊,章杰像大酒店的門童一樣替我打開副駕駛車門,然后幫我提起行李,引領著我走進了他們的家。
四壁空空的偌大空間內,一張孤獨的餐桌,上面擺著幾樣小菜,一鍋熱騰騰的白粥,還有一瓶已經開啟的石庫門黑標黃酒。李小惠從不請客吃飯,今天居然買了酒,這要花掉她多少買打折貨省下的錢???那會兒,我感到鼻子酸得厲害,好像鼻梁上被誰擊了一拳。
落座后,章杰就再沒出現,這個像女人一樣賢惠而又缺乏主見的男人,把一樓亮堂堂的客廳留給了妻子和她的女友們,自己上樓睡覺去了。
李小惠拿出三只玻璃杯,一邊倒酒一邊叨嘮:盛菲說得太晚了,沒準備,冰箱也沒開,拿不出存貨,只能將就一下了。
說著,舉起滿滿的酒杯對我說:蘇可,平安回來就好。來,我們干一杯,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我一陣激靈,身上的毛孔頓時“嘩啦啦”張開,鼻腔里的酸澀呼之欲出。盛菲也舉起酒杯:可可,來,干杯,祝你幸福!
也許我們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盛菲,李小惠,她們和我一樣,不知道??晌覀兛偸窍矚g在相互祝福時說“祝你幸福”“祝你幸?!?,幸福卻躲在某個角落里看著我們竊笑,我們分明看見了它,卻似乎永遠無法捉住它……
我壓抑住胸口幾乎噴涌而出的傷泣,努力在臉上掙扎出一個笑容,然后端起酒杯,我對著這兩個庸俗的女人說:謝謝,小惠,菲菲,也祝你們……祝你們幸福!
說完,我仰頭一口喝下了整杯濃黑的酒液,與此同時,眼淚“唰”地一下,從我的眼眶里洶涌滾出。
【責任編輯】 鄒 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