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光
見有人進來,老金對面的年輕警官連忙起身招呼,指導員來了?
指導員對年輕警官說,你去忙別的吧,我跟老金聊聊天。
年輕警官說,我幫你做筆錄。
指導員有點生氣,說,廢話,我跟老金聊聊天,聽到沒?我跟老金聊聊天。
年輕的警官不敢再說什么,從詢問室走了出去。
指導員坐在年輕警官的位置,一臉微笑,從兜里摸出香煙,抽出一支,往老金面前扔。老金啊,奔六十的人了,還跟人家玩命。你現在還蠻自在的,你知道有多少人為你揪著心。上邊大領導咱不說了,你們小區業主委員會主任陳大媽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人幫你說情。
老金說,小區南花壇還有一片草沒清理完。
你覺得陳大媽是為了讓你清理草才到處找人幫你說情的?
當然不是。老金語氣里充滿自信。他好像不是在派出所,而是在朋友家聊天。他說,剛才那小伙子,人倒挺好,就是問起事來太死板。
指導員笑笑,說,原來陳所長要親自來見你的,有個大事出警了,我說我先來見見你。事就這么點事,但我和陳所長說起你這事也是云里霧里,弄不明白。
現在你們大家找我無非就是問事,該清楚的都清楚了,擺在那兒。按擺在那兒的處理就行了。
老金啊,你這老大哥,你覺得事就是這個事,可我們,我們——
剛才那小伙子給我說了,結論是重傷害。
你知道重傷害的后果嗎?怎么就形成重傷害了呢?
當時我把刀子從他腿的一側攮進去,他沒命地掙。我怕沒攮著他白費了我這么多天的籌劃,就使勁地攮,他猛地起身要跑,借他的力,刀就進得更深了。刀子往下劃開了他的肉。就這樣。
我不明白的是,第一,你用的是一把自家用的水果刀,為什么不準備一把更鋒利的刀子?第二,你既然要殺他,按你們的座位位置,你從他的腋下刺進去會更快、更準確、更方便;為啥要降低角度從腿部刺入,這樣會降低你的力量、速度和準確性。
這很好理解,我不需要快刀子是我本來就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就沒必要準備一把快刀子。我不從腋下攮是我本來就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才選擇了從腿部攮。
能看出來你從腿部刺入也是籌劃已久的。
蓄謀。指導員,你可以用蓄謀已久。
老金,說你啥好呢?你這一刀要是劃個口子也好說,就是割下一塊肉也好說。動了筋,動了神經你知道嗎?
他怎么樣了?
還,還好吧。
那就好。老金似乎緩了口氣。
老金,你知道什么是故意傷害嗎?故意非法損害他人身體健康的行為就是故意傷害。你侵犯了他人的身體權。身體權是指自然人以保持其肢體、器官和其他組織的完整性為內容的人格權。你清楚嗎?
知道,大概都知道。
你說蓄謀,蓄謀已久,已經形成了主觀故意。對嗎?
是的。這一點我很坦然。是蓄謀已久。實實在在的主觀故意。
你很坦然?指導員重復道。老金啊,滿大街的宣傳欄里都有你的先進事跡展示。你是連續幾屆的市級好人哪。你,你怎么,怎么就,你真是幼稚啊。
指導員,你的好意我清楚,這和幼稚無關。我心里明鏡似的。
故意傷害罪和故意殺人罪的成立要根據發案原因、行為發展過程、犯罪工具、行兇手段、打擊部位、打擊強度、行兇情節、作案時間、地點、環境、犯罪人與被害人平時關系、致人死亡或未死亡的原因、犯罪者一貫表現和犯罪后的態度等,進行綜合分析判斷。指導員初步判斷老金沒有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為故意的傾向性。也就是說不構成故意殺人罪或故意殺人未遂。但故意傷害已成為事實。
你們倆,因為什么,還是?指導員在為發案原因而困惑,他不知該選擇什么樣的話來表達。老金畢竟不是社會混子,不是粗俗之人。他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也是一個嚴于律己的人。他幫助過許多人,可是,他為什么要害這么一個人呢?
還是別說了吧。我們之間所有的事情已經了結。我就想攮他一刀,攮一刀對他有好處,我也就安心了。
指導員在余光中看出老金的情緒開始有了變化。他說完話嘴角還在不停地抖。兩眼似乎困頓得難以睜開。他又掏出煙,給老金扔了一根。自己也抽一根燃上,將火機扔給老金。老金點這根煙的動作比上一根要遲緩了許多。老金猛地吸了一口,悶了一會兒,煙從嘴里自然地飄出,很濃。
你不舒服?指導員問。
老金點點頭,嘴里卻說道,不!
其實,老金,打死我也不會相信你會故意傷害一個人。指導員說,我絕不相信。但事實又出乎意料。如果沒有,沒有——你是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的。我知道,我見過你們經常在一起。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會得到你的幫助。你又怎么會傷害他呢?
老金點點頭,說,是,我就因為想救他我必須給他一刀。
那怎么可能呢?指導員故作疑惑地皺了皺眉頭。在我的心里你是位善人。痛下狠手給一個人來一刀說是救人?誰信?
是,誰也不會信。可我沒辦法,為了救他,我只好給他一刀。這一刀救了他,我也解脫了。
你有什么可解脫的?你拿刀刺向他說明他已經有罪在先,盡管我不知道是什么罪,但他肯定不是個東西。不然,你不會無緣無故地給他一刀。你有什么要解脫的?
指導員,我這兩年始終處在痛苦中,快要把我折磨死了。因為我,好幾個人都死了。他們一個一個地死了。有的死得很慘。
指導員驚悚地立起身子,透過飄散的煙縷,他似乎覺得老金的臉已經開始扭曲,他的目光混沌而且陰險。這念頭一閃,立馬迫使自己將心收了回來。他說,荒唐,太荒唐。老金,別說死了幾個人,就是在你手上死一個人,你今天能在這里和我聊天嗎?說罷,自己搖搖頭,笑著重復道,荒唐,太荒唐。
你不知道,你不懂,你——老金鐵青著臉,雙眉緊蹙,鼻孔翕動幾下,嘴角抖動的頻率似乎也加快了。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原來我也不知道,有兩年多了吧,我突然想起老早的一個朋友。為了他的前途,我幫他做了很多事情,他把我狠狠地坑騙一次就把我甩了。第二年他被提拔到一個區里干政府辦主任,只干了一年就被抓了,在獄里只待了幾個月就病了,保外就醫才兩三個月就死了。他死得沒有點人樣兒。我還有一個朋友,他很窮的時候我到處托朋友幫他找工作,每次到我這里來我要做幾個菜,把酒擺好看著他喝。后來他要借我們家祖傳的一件梅瓶玩幾天,可要了幾個月他不給,后來說幫我賣掉了。我的天啊,我什么時候委托他賣祖上的東西。他給我送來幾百塊錢,我也沒要。不久,他上吊死了,他的舌頭恐怖,不敢想。這兩個還算不得什么,比這更慘的,安徽靈璧有個叫劉培永的在咱這兒當兵,家里窮,復員也沒回去。他鐵路的戰友把他介紹給我讓我幫忙,我給他找活,我——他說急用五千塊錢,拿了錢就再沒影了。那時我一個月也就千把塊錢工資。他的戰友怎么說我,你猜,說我交友不慎。我憤怒得想把他吃了。后來劉培永在建筑工地上掉下來,一根豎立的圓鋼從他的肛門穿進去,從腦袋瓜子出來的。我當時聽了興奮的,嘿,烤全人!還有幾個,我不能再說,不能再說。我原來不相信因果報應,后來覺得積善人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這話很有道理。endprint
自作自受,指導員附和道,同時斷定老金的傷害案發案原因一定和他講的差不多。他瞥了一眼,老金的臉色因激動開始漲紅。他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因果,不過這也是他們的應得。
不對,因果已被科學證實。老金顯得理直氣壯。他說,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大衛·霍金斯博士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研究得出一個震驚全世界的結論:人類真的有不同的能量級別,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能量層級里,并且也吸引著相應層級頻率的事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能量層級和振動頻率,它們決定和影響著我們一生的命運。只要我們心里充滿了慈悲、包容,從內心真正發出一個巨大的善念,時空的能量將會源源不斷地流入我們的身體。我們獲得的能量將遠遠超乎想象!加德夫大學與德州大學的聯合研究也顯示,“惡有惡報”有科學根據。科學家在神經化學領域的研究中發現了這樣一種現象:當人心懷善念、積極思考時,人體內會分泌出令細胞健康的神經傳導物質,免疫細胞也變得活躍,人就不容易生病,正念常存,人的免疫系統就強健;而當心存惡意、負面思考時,走的是相反的神經系統。負向系統被激發啟動,而正向系統被抑制住,身體機能的良性回圈會被破壞。在心理實驗室中的實驗顯示,我們人類的惡念,能引起生理上的化學物質變化,在血液中產生一種毒素。一個人的每一個痛苦都有一個罪惡與之相對應,心里的罪惡不除,痛苦就不可能解除。
是啊,是啊。不論這些研究是真是假,我想還是向善的。指導員說。但是我還是不明白,老金,按照這些,我,我真的無法判斷你為什么要動用刀子刺向他人。你與他有仇,深仇大恨,但與你講的這些完全相反。剛才你說,負面什么來,負面——負向系統激發,你怎么會有負向系統激發呢?
老金像在冰窟里,嘴角發青,抖動得比上一陣更快。指導員能感到他的牙齒是緊咬在一起的。
指導員感覺自己的反問嚴重地刺激了老金,一時也想不出緩和的話來。掏出煙再一次地給老金扔過去,兩人燃上,各自對付各自的香煙。都吸得猛,紅色的火球在卷煙上滾動,吞噬著煙紙,停下后,被火球吞噬的部分便由黑色轉成灰白。
只幾分鐘的時間,老金把手里的香煙消滅了,將煙蒂在桌上的煙灰缸里使勁地摁了又摁,爾后舒了口氣。
老金問,另一空間知道嗎?
指導員搖搖頭,不知道。
那,平行空間呢?
指導員再次搖搖頭,不知道。
當我發現另一個空間里的我,你知道,我就在恐懼里掙扎。我為什么用刀,我不用刀,那一個我就——唉!十多年前朋友把他介紹給我,幫他做一個項目,我覺得做完這個項目就沒事了。他覺得我熱情,就不斷地找我,黏我。不久,他的弟弟因貪污被抓。那時候他向我借錢想救他弟弟,我僅有的一萬六千元給了他,從此他兩三年沒露面。后來露面來找我了,說是把他的油廠轉出去,我幫他轉了出去。他用轉廠的錢還了我一萬。我的心稍微踏實了些。再后來他又經常向我借錢,幾千幾百地借。借兩三次還一次。我已感到有一只骯臟的手掐住了我。我想逃脫,但逃脫不掉。前年,一個接近黃昏的時候他急匆匆地找到我,說他媳婦正在醫院搶救急需要錢,我想都沒想給他現取了兩萬塊。第二天,電話又打來說不夠,讓他兒子急忙趕來,我又給他取了兩萬。我給他兒子看了,我最后就剩幾千塊錢了。幾個月后我因兒子結婚急等用錢找他,他開始躲避,后來索性說從來不欠我的錢。我拿錢借他是救他的命啊,他——很快他出了一次車禍,雖然他死里逃生,但車報廢了。
因果報應,指導員說,因果報應!
不不不,不,不,老金說,如果是因果報應就和我無關了。
你和車禍有什么關系?你在車上?他開車的時候你推了他一把?
現世和我沒有關系,現世你知道嗎?
指導員搖搖頭,一臉的霧水。
我終于見到了我。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在平行空間里還有個我。當我積聚的正能量特別強大時,平行空間里的我也更加強大。我看不得我受到屈辱,我就在一念之下讓車撞到高速公路的護欄上。
是你?!你還是在車上做了——還是?
我沒在車上,是平行空間里的我,也是我。就在幾個月前,我要殺了他,我阻止了我。
是你要殺人?
應該是平行空間里的我。我的強大和不滿也使我的惡在逐步膨脹。以前,那些人也是我殺的,也是我殺的。我就在這種惡里掙扎。我給我說,不就是欠我一點點錢嗎?就算是背叛,可我從來也沒有讓他們給我回報。沒有約定回報就不是背叛。我給我說,你不能這樣。
不能咋樣?指導員急促地追問。
我要讓他的全家在相聚的時候被一場天火吞噬。
天火?
是,天火。我絕不能讓我得逞。我嚴厲地告訴我,不能隨意地讓一個人死去,更不能殃及他的家人,一切懲罰都應由我親自動手。
于是——指導員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的全身在收縮,頭皮發麻。
我從家里拿了一把水果刀,我找了他幾天,我找到他。我坐在能刺到他的位置,我只要讓他的腿流出一點血就成功了。我盡管,盡管給他造成的傷害大了些,但是我還是保住了他。我對我的做法不滿意,但是我見到血后這事就成了往事云煙。我也從惡中掙扎出來。
就是這樣?指導員問。
就是這樣。老金回道。
老盛躺在病床上,見指導員帶著年輕的警官進來,立馬裝出一副痛苦樣,欠了欠身,招呼道,指導員來了。
指導員說,躺下,躺下,傷口需要愈合,不要動。
你說,這狗日的看著文明,咋就這么狠呢!
是,指導員說,沒要你的命就不錯。口氣里充滿厭惡。他覺得眼前這個邳州鄉下的矮子就是一只骯臟的老鼠。
老盛惡狠狠地說,我不需要他的錢,我要他蹲!
要他干什么不是你說的,如果一切正常就是你不想讓他蹲,我們也得把他送進去。
老盛聽了這話滿臉的疑惑。他看看指導員的臉,又看看年輕警官的臉,然后把目光移到自己的律師臉上。
律師看著老盛期待的眼神,無奈地揚了揚兩手說,他,一精神病。
不可能,老盛咆哮道,不可能,他比誰都正常。
老盛,冷靜,冷靜冷靜,指導員說,我特意把我在問詢室里和他的對話錄音給你帶來了,我想,本來這些在法庭調查時可以用上,但現在也只能讓你聽聽。還有他的精神病鑒定書。
年輕的警官將一個錄音備份的U盤和精神病鑒定書遞給了老盛。
律師說,你好好聽聽,也許——哦,對了,他的精神病鑒定書我已經到司法部門認真核對過了,我沒有異議。錄音,當然,我也聽過了,與詢問室的錄音無異。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