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晗
1960年,作家林海音出版了以記敘1920年代末“老北平”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城南舊事》。這部作品以溫暖的筆調,描繪出小英子眼中舊時皇城根兒百姓市井生活的千姿百態,淡雅的文字隱透出一絲懷舊的哀婉。在歷史記憶和部分文人學者眼中,1927年至1937年間的北平,在當時是社會相對穩定的時期。
【四合院、洋房與會館】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將上海確立為經濟中心。北方的銀行、商業機構紛紛將總部和資本南遷,北方經濟開始蕭條。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改直隸省為河北省,改北京為北平。北平降格為故都,經濟命脈也呈惡化趨勢。知識界發出了無奈的感慨:“北平之歷史意義,從此殆摧毀無余矣。”
然而,在經濟蕭條、通貨緊縮的同時,北平發展出一套以低廉物價水平與二手商品交易市場為基礎的城市經濟系統。盡管大量權貴階層攜巨額資本南遷,但此時的北平卻用低廉的物價水平加之各行各業良好的服務態度,維持著活絡的消費經濟。散布城內大大小小的二手市場在為中下層民眾提供日常生活用品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學者鄧云鄉看來,北平城市居民享有“物價低、服務好”的低消費成本生活質量。
這一時期,大量文人學者聚集于北平高等院校與科研機構。國民政府對北平的文化事業予以扶持,加之與南京中央政府的疏離,既為寓居于此的文人學者提供了相對寬松的言說空間,又提供了良好的生活保障,使得讀書人得以維持較體面、穩定的生活。無論是知名教授還是低級教員,都能獲得一份足以保障“衣食無憂”的薪金收入。物理學家李書華于1920至1930年代先后供職于北京大學、北平大學、北平研究院等,他回憶,“每月用一百元,便是很好的生活,可以租一所四合院的房子,約有房屋二十余間,租金每月不過二三十元,每間房平均每月租金約大洋一元,可以雇傭一個廚子、一個男仆或女仆、一個人力車的車夫,每日飯菜錢在一元以內,便可吃得很好”。
這個時期,較好的四合院宅邸分布于內城,貴族的王府多集中在內城的西北、東北一帶。城市貧民的陋宅大部分集中在外城。由于經常數家合用一院,且僅有一兩進院落,級別很低,也比較簡陋,被稱為大雜院或四合房。
不過京派小說家張恨水卻認為北平的四合院能與上海花園洋房媲美:北平的房子,大概都是四合院。這個院子,就可以雄視全國建筑。洋樓帶花園,這是最令人羨慕的新式住房。可是在北平人看來,那太不算一回事了。北平所謂大宅門,哪家不是七八上下十個院子?哪個院子不是花果扶疏?”
政府對北平各大學、圖書館及中央研究院的經費每月照發,保證了讀書人的安定生活,使他們能擇居而住。具有傳統生活方式的文人學者多居于四合院內,散文家梁遇春住在東城報房胡同56號;周作人的住宅是位于西直門內公用庫八道灣11號的一處約四畝的大宅院;陶希圣剛到北平時,暫住在王府井大街會賢公寓,把家眷遷來后,定居西城學院胡同;楊樹達1933年9月定居回回營鄭叔靖家西院,11月遷居頭發胡同。
也有一部分文人學者選擇住在校內的西式洋房。一來緣于他們中的不少人有留洋經歷,生活習慣偏西式,二來緣于工作場所提供住宅,十分便利。清華園的北院與西院全部為西式洋房,房屋構造十分寬敞,室內裝潢陳設均體現西式生活風格。1920年代末從美國回清華任教的浦薛鳳回憶:“三十年代的清華教授不啻全部居住清華園內外,亦即北院、西院及內院,未婚或不攜眷屬者則住工字廳。計居北平城內者只有金龍蓀、張奚若、錢稻孫、燕樹棠等約六七人而已。”1934年10月,俞平伯由清華園南院七號遷居到清華園新南院四號,這是一所西式的磚房,電燈、冷熱自來水、電話等設備一概齊全,并與陳岱孫、聞一多、潘光旦、蕭公權等為鄰。
如果說生活方式傳統的文人學者多居于四合院,生活方式西式的知識分子多居于洋房的話,學校周邊的各色會館、公寓則是青年學生的聚居地。在環繞北大的沙灘、北河沿一帶,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公寓。“這固然一方面是由于學校中寄宿舍少,學生全住不下,勢必另尋出路;其實一方面乃是公寓老板投機,為迎合學生哥兒們怕在校受拘束的心理,所以才開設的。”棲身其中的當然有正式的學生,但更多的或許是像沈從文那樣的“北漂”青年。他們被北大開放的校風、自由旁聽的制度,以及周邊濃郁的文化氛圍吸引,游走于課堂、圖書館、街道和公寓之間,彼此聯系,互通聲息,構成了獨特的文化生態,沙灘一帶甚至有了北平“拉丁區”的美名。
【書房·書肆·寫作】
選完了住所后,文人學者在書房的布置上也頗費心思。浦江清1926年從東南大學畢業,后經吳宓推薦,至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擔任陳寅恪的助教,后又轉入文學院中國文學系任教。這一時期的他雖然只是一名青年教員,在清華的宿舍條件較為簡陋,無法與知名教授相比,但他仍因地制宜地裝飾宿舍。“房間甚小,余遷入后,書架、床、桌、字畫一布置,亦殊幽雅。”無獨有偶,在日本留學生活多年、受日本文化浸淫甚深的周作人,把苦雨齋的書房按照日本家居住宅的式樣精心布置。
晚清以降,許多城市老城區的規模與繁榮程度日漸被新興城市空間超越,產生新的城市中心,但在北平,這一變化并未影響到城市的文化空間。民國時期北平的圖書市場延續明清的特點,集中在以廟會與集市為主的琉璃廠及附近的廠甸一帶,多為售賣文房四寶、線裝書的古舊書店,成為文人學者頻繁光顧之地。每逢舊歷年關便是讀書人至廠甸淘書的最佳時期。不少讀書人每逢淘到中意之書,便如獲至寶,在日記中記錄品評。胡適在1931年2月間便多次至廠甸淘書,頗有收獲。時任教于清華的朱希祖也喜歡到書肆海淘:“至琉璃廠各書店閱書,購得書六七種。”據《錢玄同日記》記載,錢玄同僅在1928年1月20日至2月10日間,就前后13次到廠甸游逛,購得不少書籍。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光顧北平書肆的文人學者多為各大高校的教員及部分自由寫作者。這些人通常擁有穩定的工作和經濟來源,與書商之間大體處于費孝通所說的“熟人網絡”關系,這使得書商需依靠更人性化的服務才能吸引回頭客。在讀書人的回憶中,北平琉璃廠大小書肆的掌柜與店員都給人厚道與敬業之印象,如任教于清華的蔣廷黻就認為書商與店員的服務給買書之人帶來極大便利。endprint
北大學者姜濤指出,1930年代的北平,一方面,新文化運動后,隨著大批青年知識分子加入文壇以及各種刊物的出現,一個獨立的文學“場域”開始形成。在這個場域里,知名文人學者憑借文憑等級制度與話語權占據了場域的頂端,他們已有足夠的文化資本約束自己的文字發表。然而,當大量受過新式教育的文學青年紛紛加入后,勢必對既有的出版與發表空間構成沖擊。棲身于會館或公寓之中,通過投稿賺取微薄的收入,對于那個時代文學青年來說是一種基本的生存模式。
另一方面,由于北平知識群體大都在學院內部,具有相對充裕、穩定的經濟來源和物質條件,故其閱讀與寫作的生活更多是為了自身在專業與創作上的造詣,而非為了生計而壓榨生命健康。朱自清在清華任教時,給自己制定了嚴格的讀書計劃。浦薛鳳在清華時期,依據醫生的囑咐更改了自己的寫作習慣。“用胃需血,用腦亦需血,同時進行,相互沖突;飯后必須步行或休息,不可立即用功寫稿。此一教訓,此一領悟,使予受惠良多。”即便如田濤之類經濟上尚未自立的青年學生,也能借助公共圖書館之類的機構完成閱讀和寫作。
【聚餐、打牌與吃茶】
1927年至1937年間北平讀書人的家庭生活內容多是聚餐、打牌等活動。胡適1930年代初從上海遷至北平后,家庭生活照舊以頻繁的聚會、打牌為主,身邊往來的多是學界名流與政界要人。1934年3月至6月間的《胡適日記》載,胡適多次在自家或別人家打牌。盡管胡適視此地為一個清靜、適宜做學問的好去處,但他并未減少社交生活的頻度,家庭生活中也始終人頭攢動,熱鬧不斷。各大學校園內的教師宿舍也為同事的相互走訪提供了便利,知識分子們時常在家設宴招待同事。浦江清在清華任教時,時常在同事家中吃飯。即便與留洋歸國的清華同事格格不入的朱自清,也時有與同事相互串門赴宴的情形:“晚到平伯處打橋牌,連勝二局。”
在北平讀書人的家庭生活中,可以窺見不同類型的文人學者在業余愛好與日常交往方面的差異。一方面,在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高校任教的歐美留學歸國者將家庭舞會、沙龍等西式生活方式帶回國內。浦薛鳳“自赴歐研究回校后,生活興趣似略改變。一則無形中形成家庭舞會之不定期舉行”。另一方面,傳統文化生活的業余愛好在讀書人中得到延續。俞平伯自幼酷愛昆曲,在清華大學任教期間,與身邊的昆曲愛好者組織了一個業余研究、演唱昆曲的組織——谷音社。俞平伯也時常在自己寓所及友人住處與志同道合者聚餐、縱談,切磋昆曲。
19世紀末20世紀初,公園被視為一種現代產物從西方和日本傳入中國。清末民初,北京城開始涌現許多公園。北洋政府于1914年將社稷壇辟為公園開放,為市內第一個公共園林,初稱中央公園,后改為中山公園。鄧云鄉等讀書人時常在閑暇時間去散步、賞景。當公園這種新型休閑場所逐漸得到廣大市民認可時,傳統茶館也很快與之結合,演變出大受歡迎的茶座。當時許多公園都設有各類茶座,供游人休憩飲茶,市民把公園茶座當作休息、閑談、看書、寫東西、聚會、宴請的好地方。
隨著社會各階層的持續分化,不同群體在喝茶等日常消費方面開始形成差異化的空間格局特征。史學家謝興堯曾言:“凡來吃茶的,先打量自己是哪一個時代的人物,然后再去尋找自己的歸宿地……譬如說你本來是個舊式人物,便應該規規矩矩到‘春明館去坐下,而你偏要‘偷閑學少年跑到‘柏斯馨去現代化……因為環境不適于生存,與空氣的不相宜,都可以使‘瞎碰者感到坐立不安,結果只好忍痛犧牲一角大洋的茶資遷地為良……”1920年代初,林語堂與魯迅、周作人等主辦《新語絲》雜志時,將中山公園的茶社作為聚會的主要地點。在謝興堯看來,中山公園長美軒茶社的雇主也“多半是中年人或知識階級”。至1930年代,北海公園的茶社也被《大公報》《益世報》等京派文藝報刊作為編者與作者之間溝通交流的聚會地點。
總的來說,這十年間北平讀書人在日常生活方面開始產生分化,發展出各異的生活方式。然而,這一群體整體仍處于學院體制內,與三教九流的社會群體接觸有限,生活穩定度與舒適度相對較高,北平也正處于城市社會穩定分化的階段。因此,日常生活的分化并未導致內部亞群體之間的張力和摩擦,北平讀書人的生活方式不僅融合了傳統與現代的多重因素,且相互間和諧融洽。可惜,當北平讀書人建構出自身的身份與階層認同時,抗日戰爭也打響了,北平讀書人在硝煙彌漫與家園淪陷的戰火中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命旅途,“老北平”的日子從此只能停留在記憶最深處,一去不復返。
(作者系文史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