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英文出版與中國文化的溝通與交流

□文│鄧純旭 鄧麗萍

1840年后的上海，因開埠快速成為經貿中心，具有近代化特征的出版機構在此被催生，英美外資為主的出版機構，帶有強烈的實用性和功利目的，著述出版介紹中國社會的圖書，并把一些經典漢籍譯成英文發行到各自國家，對于中國文化在西方世界的傳播起到了積極引介作用。

一、近代漢籍英文出版概況

明中期至清初，出版業沒有成規模介入之前，我國文化典籍的外譯傳播主要以法國為中心。來華外國傳教士、學者、外交家、商人等把購買收藏的中國書籍，運回了各自的國家，以法文和拉丁文為主要語言進行翻譯。歐洲漢學旗手對漢籍譯介專注儒學經典，行走于上層精英文化中，影響沒有深遠至社會大眾生活。

18世紀以前，中國文化典籍在英語世界里的譯介幾近荒蕪，英美對中國的認知限于貿易層面，并未涉足中國廣泛的文化領域。因當時中英兩國皆缺乏高水平英語翻譯人才。[1]第一次鴉片戰爭后，隨著五口通商城市的開放，大批傳教士、商人來至中國沿海沿江大埠，從事傳教、商貿、外交等活動。上海迅速成為經濟文化中心，來滬外僑以英美僑為多，有的甚至選擇長期生活在中國。為了滿足來華西僑文化的需求，并向中國百姓傳教，英美以天主教和新教為主的差會紛紛向上海派遣有文化的傳教士，傳播宗教并宣傳西方文化，為達到此目的他們設立各種文化機構，如創辦學校、辦報刊和印刷出版機構等，其中出版機構迅速發展成為傳播文化的主力。傳教士們往往身兼數職，從事譯書、出版、醫療、教育等多項工作。[2]僑居上海的西人中一些具有較高文化水平的知識分子也積極參與到這些文化活動中。上海出版機構成為文化交流的匯聚之地。

1843年，倫敦傳教士麥都思在上海創建墨海書館，中國出版業逐漸實現近代化轉型。據統計，從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至甲午戰爭爆發，傳教士在中國創辦的出版機構共有18家。[3]傳教士把西方先進的印刷技術、機器、出版理念移栽進來，在帶來西方意識形態、文化觀念、科學技術的同時，也開啟了中華文化外譯的端口，直接有效地促進了中西文化雙向交流。 以商務印書館為代表的民營出版機構也積極投入到中西文化交流熱潮中。中國文化外譯圖書受眾面不斷擴大，影響逐漸加深。

傳教士出版機構傳播漢文化的代表為墨海書館、美華書館和別發印書館。墨海書館是傳教士在中國創辦的第一個出版機構。其主業是把西方的政治、科學、宗教的書籍譯成中文出版，還有少量是中國的古籍經典譯成英文印行。數量雖不多，但譯介過程體現了當時中西文化交流中突破語言障礙的艱澀歷程：出版家王韜把古文一句句譯成讓麥都思等洋人能聽懂的中國話，麥都思等進而譯成英文，譯好后按中國話讀給王韜聽，由王韜斟酌再三而定稿。切切磋磋、琢琢磨磨中完成中英文互譯，變成精美的圖書。

王韜后來被英華書院請去，協助該院院長理雅各把詞義艱深、難以用英文準確表達的“四書五經”翻譯成英文出版，堪稱宏偉的文化工程，定名為The Chinese Classes（《中國經典》），凡二十八卷。“書出，西儒見之，咸嘆其詳明該洽，奉為南針”。[4]迄今已逾百年，這部英譯《四書五經》仍被認為是中國經典的標準英譯本，在中國文化外譯史上堪稱不朽的譯著。

美國基督教長老會創建的美華書館于1860年12月由寧波移至上海。據統計，其出版的新版和修訂版英文圖書共計407種，[5]其中95%是對中國書籍的翻譯和關于中國歷史、哲學、文學和藝術等領域的廣泛普及性讀本，例如：《易經》《圣諭廣訓直解》《論中國音樂》《上海話語法》等。美華書館欲借助這些英文圖書推進西僑對中國人精神氣質、人情風貌的了解，增加對中國社會的認識，便于更順暢地在此傳教，不想種豆得瓜，在中國文化外譯的過程中起到了開辟鴻蒙作用，加快了中華文化外譯的步履。

英商別發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在其80年的營業歷程中成為中國外文出版的龍頭機構，外譯漢籍在圖書史和文化交流史上留下濃墨重彩。19世紀60年代末期，英商投資的上海第一家外文書店“Kelly and company”，與另一家書店合并，在香港注冊，即為英商別發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同時于上海設立分公司。正是上海的分公司把圖書出版做成了“別發”的主業。

別發印書館在成立之初，明確制定了辦館宗旨:“今外洋各地對中國文化書籍之需要漸增，同時，中國對于西洋文化、工商業雜志等之需要亦眾。”其在增進中國文化之流入歐美各地（尤以英國及其海外屬地為主），同時并協助歐美文化之流入中國。[6]在此宗旨設定之下，別發印書館的圖書結構充分體現了中華漢文化“西去”之勢。有學者統計，自1870至1950年，別發印書館出版的961品種圖書中，英文版的關于中國文化內容出書品種就有569種，比例高達50%以上。其中《中國百科全書》《北京》《中國的家庭和商業法》《中國地名辭典》和《上海志》等一批著名書籍，在“漢文化”向英語世界傳播的歷史上具有里程碑地位，一批著名的漢學家也由此育成。他們在著述出版中各抒己見，互相爭論，有的甚至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玄奘式”人物，其著作在西方人正確評價中國和中國人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與外資出版機構所出版的西學數量相比，商務印書館外譯圖書雖少，但有著本質的不同，賦予中華文化外譯全新的意義，是我國圖書外譯出版事業可貴的發端，充分體現了早期中國出版人傳播中華民族文化的自覺性。至新中國成立前商務印書館出版圖書15116種，英文版圖書總數為768種，涉及宗教、哲學、社會科學、文學、藝術、史學、自然科學等多方面內容，如江亢虎的《中國學術研究》、馮友蘭的《英譯莊子》、梁社乾的《阿Q正傳》、馬則民的《中國刺繡術》、鄺富灼和鄺光林的《現代之勝利者》等一批有影響力的圖書。

二、近代漢籍英文出版的特點

近代發生在我國的漢籍英文出版在出版目的、編輯隊伍特色、題材的廣泛性上有明顯的別于傳統出版的特點。

1.英文出版目的的三層演進

近代西文出版的發端者是外資出版機構，具有鮮明的宗教色彩，其翻譯并著述有關中國的書籍，完全是出于想了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鴉片戰爭后，英美僑民集聚上海，有掌握僑居國語言的現實需要，和不斷提升的對中國文化深度認知的人文基礎，出版目的亦隨之延伸，由單一的宗教色彩擴展至包括宗教在內的三個層面。

最初是基督教傳教的需要。通過譯書，讓西來的傳教者生動有效地了解中國的社會政治、風俗人情及宗教信仰等，“努力通曉文言，試圖實現中國上層文人與基督教的溝通、調和乃至皈依”，[7]“明清間來華教士幾無不研讀中國經籍，實亦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也，惟教士所重者在經籍中之宗教思想……”[8]這一宗教目的貫穿始終，如別發印書館出版英漢對照《華英文義津逮》，在篇目的選擇上，作者禧在明“以和基督教教義有相通之處作為主要考量的依據，要求作品的精神符合基督教教義”，明確地昭示了文化占有的最初目的。

爾后發展至政治、文化和商貿的實用性需要。開埠后的上海，成為近代中國最重要的交通樞紐和商業中心，成為世界上人口進出最方便的城市。代表宗主國現實利益的英美傳教士和外交官、海關官員和商人接踵而至，“整個19世紀以英語世界為代表的西方人興趣集中在商業和政治問題上。”[9]西來的洋人為其國家利益服務，為其向東方擴張服務，對漢學的需要逐漸脫離了宗教框架，以實用性目的和輿論性目的作為首要選擇。例如別發印書館出版的《古今姓氏族譜》，其初衷完全是實用主義的，作者“希望本書能為與中國語言和文學有接觸的人，特別是英國的外交官們提供幫助”，“這樣的參考書對于翻譯生來說也是非常必要的，因為他們要接觸各種各樣的書面用語”。[10]

較高水平漢學翻譯展現的是漢學家們的情感需要。隨著對中國了解的加深，他們深感中華五千年文明的魅力，有些漢學家對中華文化充滿感情，贊美中華民族是人人皆懂詩的民族。如翟理斯在《古今詩選》的扉頁上作詩對中國加以贊美，數次把中國比喻成“Land of Flower or Flower Land”（如花的國度）。詩中感嘆道：“親愛的花之國啊，原諒我僅僅從你閃爍著光輝的詩歌寶庫中選取了這幾首。”正是這些懂得欣賞中國文化的漢學家的傾情投入，才使得西方讀者對一個古老而神奇的民族有更深切的認識和更熱忱的欣賞。

宗教目的是英文出版中華書籍的發蒙，實用性目的促進了此類出版活動的快速發展，漢學家的情感參與使得漢籍英文出版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書寫了輝煌的篇章。

2.集翻譯、著述于一體多面才能的編輯群體

西人出版機構的初創者均為有文化的傳教士，后來有非教會背景的西人知識分子、政商人物也加入。雖然有的以翻譯出版為業余職業，但這時期產生了精于出版、翻譯、著述、營銷各業的編輯群體，有些集漢學家、翻譯家、編輯出版家于一身，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留下清晰的印跡。如中國近代出版業的奠基者麥都思，15歲開始“習裝印書籍事”，創辦墨海書館，從事該館的編輯出版工作，一生有近百種中英文著述；偉烈亞力在墨海書館負責印刷出版的同時，與我國科學家李善蘭、華蘅芳、徐壽、徐建寅等人合作，翻譯了大量西方科學著作。后任《六合叢談》《遠東釋疑》兩個有影響期刊的編輯，著述了多部關于中國的書籍，如巨著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漢籍解題》），該書介紹了包括古典文學、數學、醫學和科學技術等方面的中國古典文獻2000多部，影響深遠。

別發印書館是中學西傳的重鎮，其創辦的重要外文期刊《天下》，編輯和翻譯工作由吳經熊、溫源寧、林語堂、全增嘏、姚莘農等著名學者擔綱，林語堂的英譯版《浮生六記》就在《天下》問世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鄺富灼、周越然和李培恩等，既是編輯家，又是翻譯家、英語專家，甚至是教育家。這時期的編輯群體以深厚的文化功底參與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偉業，在推動中國社會的進步中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3.題材輕松廣泛 ，“僭越”學術之上的文化現實性

僑居在上海的英美移民，深入社會生活，受僑居地多面文化的浸潤，突破了早期法國為代表的漢學研究專業性、學術性的束縛，摒棄了授課、教學、師承等傳統漢學傳播方式的拘謹，緊緊依托日趨成熟的出版業，以豐富多樣的題材，或著或譯，淋漓盡致地表達他們在華深淺不一的“考察”所得。因此形成了英文出版物題材廣泛、大眾文化性強的特點。出版物除傳教題材的內容外，囊括了生活類、學習類、中國社會、中國文化等方方面面的內容，如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the Shanghai Vernacular（《上海白話學習指南》）、The Canton Guide（《廣州指南》） 、A History of China from the Early Days Down to the Present（《中國通史》）、Chinese Folk-Lore Tales（《中國民間故事》），等等。這時期中國古典文學翻譯作品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翻譯者對中國文學的喜愛，使得“中國形象”“中國精神”成功地跨文化再現。這些都遠遠地超越了最初漢學西傳時“學院性”“高原性”的狹窄特點，鑄就了中華文化在異質文化中絢麗多彩的輝煌局面。

三、近代中華文化英文出版的意義

出版業直接參與漢學典籍外譯，有力地推動了中華文化在西方大眾層面的開花，實現了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的融合。客觀上對中國本土出版業的“中國闡釋”主體作用的積極發揮奠定了基礎、積累了可借鑒的經驗。

1.向西方世界展示中華文化的魅力，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

把中國文化介紹到西方英語國家，對于西方人正確評價中國和中國人起到了積極而重要的作用，提升了我國文化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之前西方世界普遍認為中國人落后、自負、傲慢、排外，不會思考，中國是沒有宗教、沒有藝術的國度。本土學者江亢虎精辟地總結了當時橫亙于中國文明和西方大眾之間的三大障礙：“一，大眾對這個問題的忽視和冷漠；二，中國文明不幸被誤解及對它的偏見；三，西方漢學家對中國文化和生活的無系統的研究、不平衡的知識結構、不權威的解釋”，這些障礙“敗壞了中國文明的形象”。[11]

近代英文出版的繁榮催生了中華文明跨文化向英語世界傳播的宏偉事業，逐漸展現了中華文明濃重底色的多彩與鮮亮的實質。這時期的英文書籍涉及了自然、社會、風土人情等廣泛內容，包含了歷史、哲學、文學等多種學科，甚至有大量實地調查的一手資料，為世界了解中國提供了廣博的材料。京師大學堂西文教習秀耀春向西方世界高度評價中華文化的魅力：“中國的圣人們和杰出人物們同樣擁有強烈的正義感及對人類、對美的熱愛……中國的詩人們同樣表達出了人類內心最高尚的情感。”

別發印書館的《古文選珍》行銷西人書肆時引起關注，西人用智慧與幽默、熾熱與浪漫、悲憫與深情來概括中國人的思想情感：“在中國文學這片廣袤的沙漠上，埋藏著無可言狀的魅力寶石，我們應該感謝以其高超的鑒賞能力和沙里淘金的耐心為我們翻譯了這些‘珍寶’的譯者”。[12]

2.為民族出版力量自覺向西方傳播本土文化奠定了基礎

近代外譯圖書出版留下寶貴的經驗: 目標讀者精準，完全限定為來華工作的西人及其家屬，還有英美本土居民。營銷模式獨特，形成專屬發行途徑，擁有龐大的發行渠道，自設跨國際的發行網點。廣告宣傳靈活多樣，甚至視讀者不同而差別裝幀。這些出版模式被業內民族出版力量積極汲取，向西方傳播本土文化中，超越“外國闡釋”去嘗試進行“本國選擇”“本國闡釋”。商務印書館外譯圖書的著作者及翻譯者或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中的專家學者、或是當時文化教育界著名學者，多為中國或華裔身份，有精湛的專業水準和譯著水平，譯著的內容充分地與本土主源文化相對接，更好地完成異質文化間深層次的轉換，使得接受文化對源文化較高地認同，最終實現了中西文化交流。

如前所述，近代英文出版發生在“源語國”，出版家、漢學家、文化大師們共同推動這場轟轟烈烈的中西文化大融合，攜手繪制了中華文化翻譯史和出版史的精彩畫卷。當今的出版業，仍然是對外文化交流的橋梁，是中國文化外譯舞臺的指揮和主要角色擔綱者，如何使得中國文化在異域文化中走得更遠，更好地促進全世界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與發展，只有“誠懇地唱和，認真地飚戲”，才能用精彩博得世界的喝彩。

參考文獻：

[1]其原因是從乾隆朝開始，又恢復了康熙末年禁止華人與外人私自接觸、居留境外，為外國人服務的禁令，而違者將被處死。馬戛爾尼使團來華，是從意大利那不勒斯中華書院里聘來兩名即將歸國的中國留學生柯宗孝和李自標，這兩個留學生因幼年隨傳教士去的意大利，中文水平太差，譯出的國書不能成為官書.

[2]孫軼旻.近代上海英文出版與中國古典文學的跨文化傳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239

[3]周其厚.傳教士與中國近代出版[J].東岳論叢，2004(1)

[4]王韜.《送西儒理雅各回國序》《弢園文錄外編》，卷八

[5]孫軼旻.近代上海英文出版與中國古典文學的跨文化傳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015

[6]《英商別發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在中國營業之業務計劃書》，見《上海市社會局關于英商別發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登記問題與經濟部的來往文書卷》（1947.4）

[7]宋莉華.19世紀西人漢語讀本中的中國小說[J].明清小說研究，2006(1)

[8]方豪.中西交通史[M].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出版社，1983:966

[9]馬森.西方的中國及中國人觀念1840-1876[M].楊德山，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11

[10]Herbert Allen Giles，A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London: B . Quaritch; shanghai，Yokohama: Kelly& Walsh，1898，p.ii

[11]轉引孫軼旻.近代上海英文出版與中國古典文學的跨文化傳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091

[12]“Notice: 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 NCR， VoI. IV ，Dec. 1922，pp. 513-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