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斗全
那是1964年,我們初二年級時,學校發生過一起“饅頭”事件。我是被重點批判的對象,所以記憶猶新。
雖說三年饑荒已過去,但糧食依然匱乏,人們還是吃不飽。同學們因腹饑,自然特別關注食堂的饅頭。這時,我們發現學生的饅頭比教工的明顯小了些,于是我們班生活委員代表同學們向食堂提出意見。食堂負責人解釋說,都是一樣的標準,只是教工的饅頭面多揉了幾下,所以看起來稍大點,其實分量都一樣。于是學生會主席和幾位學生代表,去食堂稱饅頭。稱的結果,是教工的饅頭超過了標準而學生的不夠。學校領導對此大為惱火,將此事定為“食堂事件”(同學們習慣稱為“饅頭”事件),并與階級斗爭聯系起來,說這分明是對領導學校的黨不滿。于是,全校停課,進行批判,我受到了最嚴厲的批判。其他班有些同學不明就里,還以為是我帶頭稱的饅頭,其實我是代人受“過”。
我當時是校學生會副主席,我們班同學稱饅頭稱出不公平后,要我表態并向學校領導說明。我尚未來得及同學生會主席商議如何向學校說明,學校的批判就開始了。第一步是召開全校共青團員會,先在團員中傳達、動員。我很不以為然,覺得不應該如此對待提意見的同學,更不應該扯到階級斗爭上去。于是,我在下面發牢騷表示不滿,旁邊的一位同學立即起立舉手報告,把我表示反對的話報告給臺上的負責人。我因此被列為批判對象。隨后的批判中,我不肯批判稱饅頭的同學,并堅持說不應該使學生的饅頭不夠分量,更不應該把這事說成階級斗爭。于是,我便成了重點批判對象。最后幾次會,就著重批判我一個人了。一個此前希望學生的饅頭夠分量的同學,批判發言時,說我“胡說八道”。
批判我的時候,連我的其他“錯誤”也一并批判。有同學檢舉說,我早操長跑時說肚子餓了還跑這么遠。我可能真說過那話,因為檢舉我的同學是不會憑空編造的。有幾次早操時間的長跑,要沿公路跑十多里,我確實腹饑力盡,有些跑不動了。其實那時肚子餓或餓肚子,是常事,大家都有體驗,只是不許說出來而已。
我們的班主任陳老師,是位很好的人。一天晚上,他將我叫到房間,小聲勸慰我,給我談了“反右”的事,要我別再堅持什么對與不對,低頭認個錯算了,免得招來終身的災難。我很感激陳老師,但并沒有聽他的話。隨后,校長親自找我談話,我還是不肯認錯。談到后來,我說:看來我們兩人意見難以統一,建議把事情經過反映給報社,在報紙上展開討論,看究竟應該怎樣。這下激怒了校長,我第一次看到平時和藹可親的校長發火的樣子。沉默了好一會兒,談話無果而終。事情也不能一直僵持下去,那事隨即就不了了之了。停課一周后,復又開課。實在的結果是學生的饅頭較前稍大了些。
校長與我大哥是熟人,事后對大哥談起批判我的事,表示抱歉,說當時不該那樣對待我?,F在想來,如果當時不是因為肚子餓,師生間哪會發生“稱饅頭”的事呢?加上當時正強調“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學校領導就自然想到了“階級斗爭”。平心而論,除了“饅頭”事件,校長在其他方面對我一直很好,所以我并沒有埋怨他,只怨那時糧食匱乏大家都不夠吃,所以兩人關系依舊很好。
后來“文革”開始,不上課了,亂糟糟的,我就回家種地了。同學們斗校長的時候,有人捎話要我回校參加批斗會,我沒有去。聽說批斗時,“饅頭”事件被列為校長的一條“罪狀”,我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多年后,我被分配到其他單位上班后,曾同幾位老同學去那所中學看老校長,其中有當年帶頭稱饅頭的那個同學。老校長見到我們幾個二十來年前的學生,非常高興。我們談了很久,談到當年的許多往事,只是誰也沒提“饅頭”事件。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