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皖江區域金融市場紊亂與經濟波動

關鍵詞： 金融市場；經濟波動；皖江區域

摘要： 在近代中國，各種官私機構濫發、兌匯各種貨幣、票據，追逐套利，造成金融市場紊亂、加劇民生困苦，皖江區域自不例外。皖江區域作為全國重要稻米輸出以及工業品輸入市場，波動頻繁本身是其經濟顯著特征，在紊亂的金融市場作用下，兩者更是相互推波助瀾。因而需要政府采取有效的經濟政策，穩定金融市場、平復經濟波動，來維護經濟持續健康發展。但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政府正是造成這種紊亂和波動的最重要主體。

中圖分類號： F832.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7）04050008

Key words： financial market； economy fluctuation； the Yangtze River Basin of Anhui Province

Abstract： In modern China， currency system was in disorder because many institutions spammed and exchanged all sorts of currency and bill to chase arbitrage， causing financial volatility and intensifying poor people's pain. Anhui Province was no exception. The Yangtze River Basin of Anhui Province， mainly as the output market of grain and the entrance market of industrial products， had fluctuation to be its economic salient featur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disorganized financial market， the fluctuation and the disorder added fuel to each other. Therefore， the government was needed to take economic policies to stabilize the financial market and smooth economic fluctuation to maintain the sustainable and healthy development of economy. However， in the semicolonial and semifeudal China， the government was just the most important actor to cause the disorder and fluctuation.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和西方近代化理論范式的引入，國內學界逐漸將中國近代化歷程置于中國近現代歷史研究的重要位置。至于涉及到皖省區域經濟史的相關研究成果，①

也體現這種趨向。但是由于近代化概念過于綜合和難以計量，使得我們仍然停留于定性認識；實際上在經濟近代化的宏觀趨勢中，依然蘊含著具體的經濟波動軌跡。筆者在閱讀舊海關資料時，發現其中文字和數據資料的記錄，可以證實與其他區域經濟相比，皖江區域經濟存在著更顯著的波動特征。而在造成經濟波動的眾多影響因素之中，金融市場起著媒介、積累、調節、傳導等多重作用，同時目前學界對皖江區域金融市場也幾乎沒有相關研

究成果。因此本文嘗試通過實證研究，來分析兩者之間關系，以增加對皖江區域經濟近代化的具

體認識。

①如翁飛《安徽近代經濟史》，黃山書社1989年版；王鶴明、施立業《安徽近代經濟軌跡》，安徽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謝國興《中國現代化的區域研究 安徽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版；朱慶葆《傳統城市的近代命運——清末民初安慶城市近代化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周忍偉《舉步維艱——皖江城市近代化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張仲禮主編《長江沿江城市與中國近代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章征科《從舊埠到新城——20世紀蕪湖城市經濟發展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沈世培《文明的撞擊與困惑——近代江淮地區經濟與社會變遷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等等。

一 、蕪湖金融市場紊亂的表現

近代中國長期實行銀、錢雙本位制。20世紀以前，小額交易使用制錢，大額貿易使用白銀。各地制錢成分、重量變動不一，白銀成色、平砝千差萬別。就皖省而言，1897年安徽銀元局設立之前，貨幣完全依賴外埠輸入，自是無法擺脫混亂局面。以皖省唯一約開口岸——蕪湖為例，因向官府繳納厘金而得名的“繩厘”，1串是由1000枚（文）尺寸大、質量好的制錢串接而成，但在商業流通中，1串錢一般只有974枚，而且尺寸、良劣比例構成多種多樣。例如，“西典”串錢，雖然都為良幣，但尺寸不一； “毛錢”串錢，所含制錢良劣不等，有“19”至“73”錢的不同區別，分別含有1/10至7/10不同比例的劣幣。[1]第152冊，246247這種串錢組合的混亂，導致民間私鑄、私銷盛行，劣幣驅逐良幣。錢商先將“繩厘”串錢私銷成銅，然后可以私鑄出600010000枚成色、尺寸不等的劣幣，混合在良幣中使用[1]第24冊，235，即可獲得高利，從而使制錢流通亂象頻發。同時制錢原以滇銅作為幣材，在太平天國戰爭中，滇銅的運輸路線中斷；戰后清廷努力恢復交通，但是滇銅產量再也沒有恢復到戰前水平，銅價上升。在利益的驅使下，各省制錢私銷更趨盛行。如在蕪湖，錢商將“繩厘”串錢銷毀，可得精銅七斤，按每斤三、四百文最低估算，盈利至少在一倍之上。為了維護市場上的制錢流通量，1896年1月4日起，蕪湖海關禁止制錢直接出口，同時將每名旅客攜帶的制錢數量，規定從3萬文一降降到1萬文，[1]第24冊，236但是仍然無法遏制制錢減少的事實，一些商店開始使用小竹片作為小額交易結賬憑據，用來代替制錢。[1]第155冊，382endprint

為了緩解錢荒，安慶造幣廠于1902年開始鑄造銅元。與制錢相比，銅元面值較大，因而可以獲取豐厚的鑄造余利。在其他各省，也存在同樣的情況。銅元鑄造由緩解錢荒的目的，逐漸衍變為增加財政收入的手段，由禁止出省轉變為大肆鼓勵銅元外銷。幾乎所有以他省造幣廠命名的銅元，都在蕪湖流通；顯然，不同地方的兌換率投機，是對這種現象最好的解釋，反之亦然。[1]第155冊，3831907年，清廷為了加強對地方銅元鑄造權的控制，將安慶造幣廠裁并入江寧造幣廠為止，皖省共鑄造“當十”銅元519億枚。[2]蕪湖市場上銅元由堅挺走向大幅貶值，“當十”銅元與墨西哥銀元的兌換率，從1905年的95枚兌換1元貶值到1910年的1377枚。

北洋政府期間，鑄造余利繼續成為地方籌集財政的重要方式。1919年12月，安徽造幣廠重新開業，至1927年6月關閉時，再次鑄造“當十”銅元873億枚、“當二十”銅元448萬枚，[3]190加上省外涌入，銅元泛濫，價格跌落。1921年12月，“當十”銅元貶值到157枚兌換1元，為1912-1921年十年期間最低價格。[1]第156冊，3461922-1931年，銅元極度貶值仍是皖省金融最引人注目特點，1930年蕪湖市場318枚“當十”銅元兌換1元。[1]第158冊，756

與小額貿易用制錢、銅元相比，近代大額交易一般用銀。銀有兩、元之分，銀兩又有千差萬別，計值重量不僅不同地方相異，而且同一地方也不相同。如蕪湖的1兩關平銀重5833英厘，1兩漕平銀重5656英厘；1兩庫平銀，在店與店之間，甚至在同一商店或錢莊接受和給出之間，更有5647、5691、573、575、5759、580、5808和5833英厘的區別。此外銀兩成色、純度也無法統一，蕪湖市場上銀兩有“29”成色（100兩含有2錢合金，即998純度）直至“23”成色（100兩中含有14錢合金，即986純度）不等區別，漕平銀普遍使用“27”成色，關平銀通常使用“25”成色。在貨值結算中，重量、成色需要繁瑣折算。例如，關稅必須以100%純度關平銀作為計算單位，假如用“27”漕平銀支付100兩關稅，實際要支付10377兩漕平銀；假如用“25”漕平銀繳納，實際要支付10417兩漕平銀。此外，海關銀號在營業習慣上，通常將“27”銀作為“25”銀接受，稅負者更是承受了額外損耗，[1]第152冊，246除此之外，還有名稱繁雜的省外銀兩的流通。這些銀兩在流通中重量、成色的折算，增加了貿易交易成本。

直到20世紀以后，隨著外國和本國銀元大量流入和鑄造，伴隨著不同的時滯效應，銀兩才從蕪湖、安慶等城市和內地市場相繼退出。據筆者對蕪湖海關歷年金銀進出口記錄表分析，民國以后，銀兩已基本上從進出口記錄中消失，銀元取而代之，開始成為大額貿易最主要的實體貨幣；筆者根據蕪湖海關歷年報告數據表中蕪湖海關歷年貨幣種類進出口數量統計，得出這一結論。

因為銀元與銀兩相比，計值方便。

中國最早流通的銀元是西班牙銀元，因為重量、形狀、質量規整，早在乾嘉時期，已經成為最受歡迎貨幣。[4]381821年，西班牙殖民地墨西哥獨立，停止鑄造西班牙銀元，導致中國沿海通用市場貨幣緊縮。為了緩解金融，金融中心上海于1855年通告各種銀幣只需成色、重量一致，一律通用。1856年后，上海外國洋行開始以墨西哥銀元作為記賬單位，墨西哥銀元逐漸成為在華主要外國貨幣。

但在近代皖省，外國銀元流通卻呈現出與全國其他地方不一樣的趨勢，墨西哥銀元始終沒有占據主要地位。從1877年蕪湖開埠以后，墨西哥元僅被“五洋”商店接受，流通并不普遍，西班牙銀元卻在皖省長期盛行，信用最堅，價格最高，[5]103成為最主要結算銀幣。例如自1882年清廷將鎮江米市遷往蕪湖，糧食貿易逐漸成為蕪湖海關的最主要商品貿易，1886年，雖然蕪湖海關規定，稻米出口以銀兩代替西班牙銀元，用來結賬，但是糧食耕種者、貿易中間商習慣于這種貨幣，拒絕接受其他銀元或者銀兩。西班牙銀元繼續升值，被大量窖藏起來。1882-1891年間，皖省僅有100萬枚西班牙銀元流通于市場，供不應求，導致每元價格從1882年075海關兩升水至1891年085海關兩。[1]第152冊，246為了遏制這種現象，1897年皖省官方公告西班牙銀元與墨西哥銀元等值交換，但是得不到貫徹。[1]第153冊，3871898年，皖省銀元局設立，開始鑄造本省銀元，官府宣布三種銀元等價使用，但是民眾對于西班牙銀元的消費偏好，使得本省銀元很難在皖省內地流通，市場兌換率也只有08墨西哥元。西班牙銀元也是錢商最主要的囤積居奇對象，例如1898年蕪湖兩家最大錢莊，利用官府禁止糧食出境、西班牙銀元跌價的時機，囤積37萬枚西班牙銀元，市場只有3萬枚在他們囤積之外；迨到禁令廢除，對西班牙銀元需求飆升，錢莊主大肆抬高價格，投機獲利。[1]第27冊，243蕪湖海關十年報告統計也指出，1892-1901年間，西班牙銀元繼續升值，平均價格升至1元兌換132墨西哥元。[1]第155冊，387

1902-1911年間，皖省金融運行最顯著特征仍是西班牙銀元價格堅挺。每到稻米登場季節，價格更趨上漲，賦予它以相當完美的虛構價值。例如，1902年秋收季節，價格升至15墨西哥元；而本省銀元價格持續下降，每元兌換率從950文跌落到825文。[1]第35冊，289290皖省市場西班牙銀元價格堅挺，導致西班牙銀元涌向皖省集中，追逐套利。據統計，1902-1911年，皖省共有400萬元西班牙銀元，其中市場上流通200萬元，另200萬元被窖藏。西班牙銀元甚至成為皖省某些地區征稅的結算貨幣，但是由于西班牙銀元早已停止鑄造，自然無法增加供應；加以蕪湖海關商品進出口貿易總額大幅提高，西班牙銀元不能滿足需求，從而阻礙貿易開展。[1]第155冊，381因此，隨著本國銀元替代效應的發揮，西班牙銀元逐漸退出皖省市場。1913年以后，西班牙銀元已基本上從蕪湖海關進出口貨幣中消失，退出流通，僅在內地廬州、六安等地，因習久易識，鄉村尚有存者。《六安生銀及銀銅各幣流通狀況調查表（1917年10月16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北洋政府檔案》（第67冊），中國檔案出版社2010年版。endprint

外國銀元普遍流通最終刺激本國銀元的鑄造。1887年張之洞在廣東省仿鑄洋元，開創中國銀元鑄造之先，隨后各省紛紛仿鑄。皖省也于1897年3月由巡撫鄧華熙上奏朝廷，言皖省制錢缺乏，請仿廣東、湖北，鑄大小銀元，以濟錢荒，而挽外溢之利。[6]12次年3月，皖省設立銀元局開爐鑄造銀幣。但是皖省銀元成色低劣，在各地市場不受歡迎，如在南京市面，安徽銀元兌換率短少錢120文；松江市面，錢商對安徽銀元諸多挑剔，幾至一文不值；杭州市面，安徽銀元滯銷；在本省蕪湖行用，也因成色不足，被迫貶值。[7]1899年5月，為了整頓各省濫發現象，清廷規范銀元鑄造市場，關閉安徽銀元局。安徽銀元局在存在期間，共鑄造500萬元左右。1913年7月后，倪嗣沖掌皖，為了解決財政來源，1914、1919年安慶造幣廠兩次恢復，至1920年又共鑄各種銀幣130萬元。[8]同時各省銀幣流通皖省，1912-1921年，最受歡迎是孫幣和袁幣，以及重慶、湖北和本省銀元；墨西哥和西班牙銀元已被本國銀元替代，退出流通。[1]第156冊，345

除了以上各種形式鑄幣以外，市面流通不同類型的票據、紙幣。道光年間，清廷要求各省調查錢票流通情況，安徽巡撫色卜星額曾上奏朝廷：安徽省錢鋪皆系現錢交易，間有出票之事，臨時為取錢之據票，到即行發錢，并無注寫外兌字樣及輾轉磨兌之事；錢票與銀價漲落也并無關礙。 [9]140可見當時票據稀少，功能也十分有限。

1876年蕪湖被辟為通商口岸后，皖江區域加強了與省外市場的聯系，內部也形成以蕪湖為中心的金融圈，帶動不同層級城鎮錢業的整體發展。錢莊是金融市場主體，透支信貸、票據匯兌、異地折賬等成為錢莊主要的業務方式。據蕪湖海關資料報告，早在1891年，蕪湖12家錢莊收支總額達5 000萬海關兩，而票據是主要金融工具，高達4 000萬海關兩，占據收支總額80%。在票據之中，8/10服務于省際貿易，2/10服務省內貿易。[1]第152冊，266在省際貿易中，近代以來，蕪湖與上海、漢口、鎮江、南京逐漸建立了直接內匯關系，其中與上海申匯最為緊密。在省內市場，蕪湖是皖江區域貿易、金融中心，票據同樣因為攜帶方便和流通成本低廉，實際上取代白銀成為最主要的價值尺度和流通工具。

現代銀行出現以后，發行紙幣更是銀行擴充業務手段之一，近代安徽從1909年大清銀行在蕪湖設立分行，直到1935年南京國民政府實行“法幣政策”以前，眾多國家銀行、商業銀行、地方銀行發行紙幣，因為印制方便、易于識別、流通便捷、可以自由兌換，紙幣逐漸取代錢業莊票成為最主要流通貨幣。

此外，除了以上各種形式的貨幣之外，債券也是金融市場上的金融工具之一，近代皖省經濟落后、戰事不斷，政府屢次發行公債和庫券來延緩財政壓力，也是金融市場紊亂的表現形式。如1910年，安徽為了籌措款項上解朝廷編練新軍和崇陵工程經費，第一次發行公債120萬兩庫平銀安徽省財政廳編：《安徽財政史料選編》（第3卷），1990年內部版，第552554頁。，其后發行債券成為一種常態。1918年以后，北洋政府更是每年都有新債券的發行，至1926年，除去經常舉辦的米業公債外，據可稽數據統計，共發行債券至少615萬元。南京圖書館藏：《安徽財政》（第3冊），出版情況不明，1933年版，第236250頁。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同樣如此，例如皖省1930年936萬元的庫收款項中，各類債券收入約占75萬元；[10]1081934年皖省庫收1 237萬元，其中債券收入更是高達232萬元。[10]194

二、金融紊亂對民生、經濟的影響

綜上可知，各種貨幣，特別是錢莊莊票、銀行紙幣的流通，極大地便利于商品貿易。但是皖江區域的幣制異常混亂的狀況并沒有改變；因此如何統一國內流通貨幣，成為近代中國幣制主要問題之一。[11]幣制混亂，導致私鑄貨幣成風，劣幣驅逐良幣盛行，顯然加劇普通百姓生活困苦程度。晚清時期，為了追逐鑄造余利，各省濫鑄銅元，銅元不斷貶值。農民被迫繳納額外的田賦負擔，因為地方官府往往打折甚至拒收銅元。官府常以提高銀錢兌換率的方式來轉嫁損失，1907年潛山縣令將銀兩與制錢兌換率，從1901年的1∶2 350提高到1∶2 850，并聲明不能用銅元支付；[7]甚至試圖直接將田賦改為征銀，1909年11月，安徽巡撫朱家寶奏請朝廷，從宣統二年冬漕起，將皖省丁漕加捐按錢百文合銀六分征收，只是受到皖籍京官反對，最終失敗。《緊要新聞：皖省丁漕加捐仍改銀征錢》，《申報》1910年3月31日，第10版。

銅元長期貶值，造成零售物價上升，從而也增加窮人的生活成本，加劇社會動蕩。據1912-1921年蕪湖海關十年報告記述，在皖省銀錢市場，因為銅元發行過多，以銅元計價的日常必需品價格大幅度上漲，“毫無疑問這種增長的部分原因是銅幣購買力的下降。”[1]第156冊，3561922年，銅元繼續貶值到1銀元可兌換175枚“當十”銅元，使得蕪湖黃包車夫生活莫不大受影響，各車行也因銅元日賤，而所認之警捐皆以洋碼計算，虧折甚巨，乃稟請警廳增加車租，以資彌補，而黃包車夫因百物昂貴，每日所得不能糊口，故對于加租表示強烈反對。《蕪湖黃包車夫罷工風潮》，《申報》1922年3月25日，第10版。

1926年5月，同樣因為銅元日落，警察廳加捐，各車行主加租，蕪湖人力車夫再次罷工。《蕪湖人力車夫罷工》，《申報》1926年5月10日，第9版。

正是因為設廠鑄幣成為生財之道，近代以來安徽的造幣廠和官錢局不僅是官府增加財政收入的重要渠道，也成為官吏攫取私利的賬房。清末文人吳趼人在譴責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描述了官員賄賂上司、壟斷安徽銀元局的情境[12]414419；在現實中，皖省官錢局總理吳虎臣是同康錢莊股東，并私設分局，假工濟私《皖省官錢局之弊端》，《申報》1909年7月6日，第11版。

，以致官錢局實為同康錢莊分鋪。《皖省官錢局之名實》，《申報》1909年6月14日，第12版。endprint

1919年安徽造幣廠恢復，倪嗣沖委吳藩任廠長，吳一面恃倪氏益豐錢莊包攬推銷；一面聘用同鄉工匠鑄造劣幣，中飽私囊，并攜款潛逃。《皖省造幣廠之內幕》，《申報》1921年10月30日，第10版。

1923年張文生督皖，立即任命原北洋政府代理國務總理——江朝宗之子江澤春接長造幣廠，鑄造輕質銅元，以鄰為壑，傾銷市場，造成通貨膨脹，產生嚴重社會影響。皖省各業工伙相繼罷工，省內安慶、蕪湖商會，省外上海、山東、廣州各地商會，致電各地官府、中央，要求皖省停鑄；但是由于皖省軍署、省署、新安武軍均恃造幣廠為開支、餉源所依，皖省省長、督軍皆不認可停鑄。《皖省銅元之流毒 市面大受影響》，《申報》1922年3月1日，第10版。

安慶造幣廠繼續傾銷輕質銅元，受到各方指責，為當時全國貨幣亂象之典型。

幣制混亂，除了影響民生之外，也會助長經濟波動，因為錢業通過操縱洋厘，匯兌取整抹零，收取匯費、折扣等方式，獲取各種利潤，但自身資本不足，潛伏著信用風險。為了管理金融市場，蕪湖于1875年成立錢業公會，安慶于1928年組織錢業公會。公會成為金融市場的管理機構，行市條規、洋厘牌價，皆出于此。錢業公會成立，反襯出金融市場競爭無序、無政府主義的狀態急需改變，但是錢業公會無法承擔起類似中央銀行的作用，無法采取統一的貨幣政策。

除錢莊之外，金融市場上投機利潤和商品貿易需求，也刺激皖省現代銀行的發展。從清末大清銀行到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中央“四行”，眾多國家銀行、商業銀行、專業銀行、地方銀行，在蕪湖、安慶，設立分支行，在內地商業中心城鎮設立網點，試圖構建系統金融網絡。當然，傳統錢莊、現代銀行的設立，有利于貨幣寬松，刺激經濟繁榮，但是蘊含著金融泡沫風險。特別在近代金融市場不健全的環境下，錢莊注重從貨幣匯兌、商業信貸中投機獲益，銀行注重對政府信貸投放，這種業務的偏重會加劇經濟波動。

錢莊與銀行相比，具有貸款手續簡便、貸款數目不拘、甚至憑借戶折客戶即可透支款項等優勢，長期控制金融市場；《我國銀行與市面之關系不及錢莊密切之緣由》，《中外經濟周刊》1925年第150期，第1頁。

但是錢莊以獨資或合伙形式為主，實力終究有限，依靠信用放款開展業務，造成錢業抗拒金融風險能力嚴重不足。有外國學者就敏銳指出，錢莊因無限制貸放而難以收回債款，因無限制發鈔而終致受到擠兌的威脅，構成錢莊的致命傷。[13]譯序，14頁近代蕪湖，除承馀、西合泰、恒茂等少數大錢莊以外，中小錢莊數量起落極大。錢業中存在著嚴重投機風險，僅僅依靠跑街往往對客戶信貸能力無法作出準確預判。如1930年蕪湖永華紗號投機獲利，幾乎全部錢莊立即主動提供信貸，后因上海聯號——天華紗號投機失敗，永華紗號倒閉，錢莊信貸資金套牢，蕪湖錢業受累甚深。《永華棉紗號倒閉經過》，《工商日報（蕪湖）》1930年9月19日，第6版。

近代銀行與錢莊相比，資本實力雄厚，但是為政府提供信貸資金是其主要業務。近代皖省財政入不敷出，主要依賴向上海、蕪湖金融機構借款運轉。例如1914-1922年間，安徽財政廳每年均向中國、交通銀行等金融機構借款，借款總額達1 263萬元。這些借款或者沒有擔保品，或者以收入不穩定和用途極多的丁漕作為擔保安徽省財政廳編：《安徽財政史料選編》（第3卷），1990年內部版，第518521頁。

，缺乏償還能力。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皖省曾對于北洋政府時期安徽省政府舊欠中、交兩行的本息，進行過統計，截止1930年6月止，計欠本息達550余萬元。1931-1933年，皖省繼續向上海、蕪湖等地銀行借款總計154萬元，這些借款以中央政府明令廢除的各類厘金性質的附加稅為擔保。南京圖書館藏：《安徽財政》（第3冊），出版情況不明，1933年版，第304、120頁.

由于擔保品收入不穩定，數量有限，實際上借款很難到期償還，因此北洋、南京國民政府期間，皖省政府借助發行債券來彌補財政赤字，除了直接銷售外，主要依靠蕪湖、上海金融市場，由該兩地銀行代銷或承購。銀行代銷、承購債券可以獲取暴利，但是承擔高額風險，因為官府發行債券，一般名義上雖有還本付息基金的指定，但是與直接借款一樣，到期并無償還著落，乃發行新債券兌換舊債券，寅吃卯糧。[14]154如1930年5月2日，皖省政府公布施行《整理暨兌還本省舊政府時發行各年金庫證券并各項公債票辦法》，對未經收回的106萬余元各年度債券進行整理，以發行1930年新債兌換舊債，而新債以木厘項下每月撥出4000元作為基金抽簽償還。安徽財政廳編：《安徽財政史料選編》（第4卷），1990年內部版，第599頁。

實際上仍然是寅吃卯糧，償還遙遙無期。

按照現代公共經濟學的理論，發行債券是政府財政政策的一種有效手段，能起到積極的調控作用；但是近代皖省惡劣的政治生態，反而加劇了債券市場亂象。如據學者統計，1912-1927年，皖省軍事首長更替13人次；1912-1937年，行政首長更替28人次；1912-1927年，財政廳長更替18人次；1927-1937年，財政廳長更替13人次。[15]646648軍閥爭霸，金融為王，甚至革命黨人也不能擺脫這種窠臼；皖江區域的安慶為安徽省會所在地，蕪湖為最重要金融碼頭，自然是債券流通重災區。例如，1913年皖省革命軍政府因財政困乏濫發紙幣、債劵，引發金融恐慌，遭到蕪湖商人控訴。《皖省金融竭蹶之一斑》，《申報》1913年11月14日，第3版。

至于大小軍閥，截留稅款、劫掠城鎮、濫發軍票、就地籌餉更是近代皖省政治常態。

這些債券主要用于軍政開支，很少用于建設事業，幾無盈利、償還能力可言，為了籌集資金，甚至不愿承擔償還之責，百姓深受其苦。例如1928年9月，商人陳振華在蕪湖海關認購280元公債，發給臨時收據。1934年10月，陳要求兌取正式債票，蕪湖海關與南京財政部相互推脫，不予兌換。1929年銅陵縣強行攤派皖省庫券，縣民黃暢之等人攤購8000余元，由縣府發給臨時印收，至1937年尚未換得正式庫券，而因水旱災害頻發，臨時印收也多有遺失，農民只能承擔損失。《財政部關于各債庫券代換印收事項與蕪湖關監督、安徽建設廳等來往文書》，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檔號：三（六）—09275。endprint

可見債券發行不僅加劇金融市場混亂，債券攤派也在一定程度上與前述銅元貶值一樣，是對百姓的一種變相洗劫，從而約束農家資金的積累。

此外，蕪湖作為皖江區域的中心城市，但在全國金融市場體系中地位不高，近代皖省經濟剩余主要投資省外，也不利于經濟穩定。如據海關資料統計，1900-1933年蕪湖海關金銀出超高達40 840 311海關兩。[16]266皖省資本大量外流，本地金融資本嚴重不足，蕪湖、安慶銀錢業大多為外籍資本，依賴外埠資金挹注。如蕪湖錢莊依靠在上海“潤昌棧”駐扎申莊莊客，接受上海銀行、錢莊放款，年終莊務結束才能離滬，新年元宵前后即須到滬接洽開戶。[17]183一旦上海等埠放賬減少、催款急如星火，蕪湖就會發生金融危機。例如1920年，就因駐滬莊客虞秀峰投機失敗，申莊限制對蕪放款，導致金融緊縮，市場枯竭。《蕪湖金融界之今昔觀》，《申報》1922年7月21日，第4版。

1926年9月，因北伐戰爭影響，上海緊縮放款、加緊催款，蕪湖銀根吃緊。《金融界已現恐慌之象》，《工商日報（蕪湖）》1926年9月4日，第4版。

1927年“寧漢分流”時期，漢口的中國、交通兩行濫發鈔票，但停止兌現；民眾紛紛轉向蕪湖中、交兩行擠兌，造成現金告罄，市面恐慌。《金融發生恐慌之呼吁》，《工商日報（蕪湖）》1927年4月24日，第5版。

1931年長江大水，蕪湖錢業損失慘重，加以鎮江、上海催款，金融市場瀕臨崩潰。1932年“一·二八”戰事爆發，上海、鎮江相繼閉市，蕪湖金融枯竭；5月，上海、鎮江先后開市，蕪湖金融才隨之寬松，洋厘上漲。《鎮江錢業開市》，《工商日報（蕪湖））》1932年5月3日，第6版。

蕪湖金融市場這種頻繁波動特征，自然約束了貿易、經濟持續發展。

三、金融制度對皖江區域經濟波動的影響機制

近代皖江區域是皖省經濟最為發達地區，但是現代工業依然落后。據20世紀30年代劉大鈞的權威統計，皖江區域三座重要城鎮——蕪湖、安慶、大通的現代工廠（不包括電燈廠）資本總額，僅有182萬元。[18]135145傳統手工業也不甚發達。農業、商業無疑是經濟的主體門類。僅舉蕪湖海關進出口貿易（埠際、國際貿易）額為例，據筆者根據舊海關資料統計，1877-1931年價值就高達1 192 270 810海關兩，年均可達2 208萬海關兩，可見遠非現代工業規模相比。皖江區域向以稻米種植為主，隨著1877年蕪湖口岸的開放、1882年李鴻章奏請將鎮江米市遷往蕪湖的政策傾斜，稻米日益成為最重要的商品，蕪湖長期是全國輪運出口稻米數量最多的口岸，[19]稻米生產、貿易成為皖江區域的支柱產業，并決定著經濟整體規模。稻米生產和貿易蘊含著巨大波動，主要原因受到自然氣候、市場供需、糧食政策、賦稅負擔、洋米競爭等等因素影響。由于缺乏統計數據，我們無法對稻米產量波動作量化分析，但海關數據資料顯示，蕪湖口岸貿易在長江流域口岸群中呈現出波動幅度最大的特征，筆者根據實業部國際貿易局編纂的《最近三十四年來中國通商口岸對外貿易統計》（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1098頁），對長江流域各口岸貿易價值波動圖/表的比較，得出這一結論。

即能反映出皖江區域經濟波動的事實。

當然這種波動除了以上原因影響之外，也與貨幣市場、票據市場構成的金融市場紊亂關系密切。近代中國長期以來始終沒有實行統一的貨幣制度，造成貨幣流通混亂、金融主體繁雜；從各地官方的官錢局、銅元或銀元局、造幣廠，私人票號、錢莊，以及公私銀行、政府機構、貨幣偽造商等等，均是金融市場主體，他們鑄造、發行各種制錢、銅元、銀兩、銀元、紙幣、莊票、債券等等，構成種類繁多的貨幣、票據。這種情況雖然有時也有利于貨幣寬松環境的營造，但是追逐余利是其重要的出發點，從而加劇貨幣、票據市場紊亂。

在這些諸多的金融主體中，其中以錢莊與商品貿易關系最為直接密切。有研究者就指出，近代中國“凡百行業，資本無多，平時調轉，全賴信用貸款，以資挹注，如絲、茶、米、麥、雜糧、漁鹽之類，必須先濟以款，而后始能獲致貨物” [20]162，信用貸款業務主要由錢莊承擔。例如就皖江區域蕪湖米市而言，廣（州）潮（州）煙（臺）寧（波）四幫米號坐地采購稻米，每年所需資金龐大，主要依靠蕪湖錢業對省內外資金的居中調度，通過現洋調撥、尤其是申票匯兌，來平衡金融用款的季節性差異。[21]因而錢業市場穩定對于皖江區域商業貿易開展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然而皖江區域處于內陸，投資環境欠佳，也是淮軍軍功地主集團的來源地，他們占據的農業經濟剩余，主要投往沿海通商大埠，因而皖江區域錢業資本主要依賴上海、鎮江等外埠接濟，自然深受域外因素影響。同時蕪湖作為皖江區域金融中心，錢業市場始終存在著不穩定的風險因素，因為除了為商品貿易正常融資之外，由于各種貨幣競相流通，中國內匯市場猶如外匯市場，自然刺激錢莊熱衷于投機偏好，以及自身資本不足、過度依賴信用放款等，造成錢莊時開時閉，銀根時松時緊，從而加劇商業貿易波動。

我們再來分析金融與農業生產之間關系。耕地、勞動力、資本是農業生產必需的三大資源要素，在經歷十數年的太平天國戰爭后，安徽人口和耕地面積都發生顯著波動，耕地面積由1812年41 436 875畝[22]380重新恢復到1933年39 510 014畝安徽省統計年鑒委員會編：《安徽統計年鑒》，1934年內部版，第43頁。

，人口由1812年34 165 056人重新恢復到1933年22 093 000人[23]11、42。根據這種數據的變化，完全可以推算出皖省人均耕地面積有著顯著增長，人地矛盾相對寬松，因而刺激農家為生產單位的農業經濟持續增長。在三種資源要素中，資本投資因此就顯得尤為迫切。自近代通商口岸體系建立、國內外糧食市場整合程度加深，稻米成為皖江區域最重要的貿易商品，深受市場波動影響。因此，政府實行的賦稅政策、提供的農村水利公共產品等等，影響著農家資本的積累；政府是否承擔起維護稻米貿易市場和金融市場穩定和有序等職責，也會影響著農家資本積累、農業經濟增長。在近代軍閥混戰不已的政治生態下，政府不能解決國內糧食自由流通、不能解決洋米傾銷競爭等問題，也不能推行統一的貨幣政策，存在著嚴重的缺位；為了彌補財政赤字，依靠增加各種賦稅，濫發貨幣、債券等手段，造成和加劇經濟波動和金融市場紊亂。在這種政府缺位又錯位的背景下，錢莊、銀行等城市金融資本也越趨集中于大城市，主要為商品貿易融資，投機偏好是其天性，管理與農村經濟幾乎絕緣。農村資本也涌入城市，農家借貸依然依靠親友之間的傳統借貸關系。這種失衡的金融市場，自然無法發揮貨幣、財政政策的調控作用，平復經濟頻繁波動，維護皖江區域經濟的持續發展。endprint

四、結語

在近代中國經濟史研究中，關于經濟變遷趨勢呈現為沉淪，還是發展，中外學術界存在著激烈爭論。20世紀80年代以來，少數國內學者嘗試對經濟增長趨勢中波動現象進行探索性研究，參見丁建瑋：《中國近代經濟生活中的周期波動》，1988年四川大學碩士論文；劉佛丁：《近代中國的經濟發展》，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王玉茹：《中國近代的經濟增長和中長期周期波動》，《經濟學季刊》2005年第4卷第2期。

因為在人類社會經濟形態中，只要存在著商品生產和貨幣交換，就一定存在著經濟波動現象。資本主義作為社會分工、商品生產高度發達的人類社會階段，經濟波動是其顯著特征。馬克思最早從經濟波動角度來分析西方國家的經濟危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586587頁。

近代中國在國際市場沖擊下，資本主義經濟有著一定的發展，同樣存在顯著的波動現象。皖江區域經濟作為近代中國經濟組成部分，我們通過實證研究，證實存在著這種現象。經濟波動又是綜合因素使然，諸如戰爭、革命、自然災害、制度變遷、金融、消費、投資等都可以成為影響因素，而且相互作用。本文側重于從金融角度來分析皖江區域經濟波動，闡明兩者之間關系。旨在說明，維持宏觀經濟持續發展是現代政府擔負的宏觀目標之一，因此需要政府發揮金融市場的積極作用，來平復波動對經濟的傷害。在近代皖江區域，政府金融管理缺失與錯位，金融市場自身落后及其對通商大埠的依附，是經濟波動的金融方面影響因素。金融市場的不完善，是區域經濟發展至為重要的制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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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汪效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