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就是這么任性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唐】劉禹錫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有這么一個人，在1200多年前的文藝界紅透了半邊天。他與柳宗元并稱“劉柳”，與韋應物、白居易合稱“三杰”，與白居易合稱“劉白”——總之，哪里他都要插上一杠子，好像沒有他，整個文藝界就黯然失色了。這個人就是劉禹錫。他當時寫了一篇《陋室銘》，讓他的好朋友柳公權書寫了，再找人刻在碑石上，立在自己家門口。柳公權就是開創(chuàng)“柳體”的那個人啦，是唐代著名的書法家，與顏真卿并稱“顏柳”，后世有“顏筋柳骨”的美譽。而《陋室銘》呢，現(xiàn)在可是最具知名度的課文之一，大家都得學。

劉禹錫從小就是超級“學霸”，19歲離開江南游學長安，21歲中進士，當了太子校書，幾年后又被擢升為監(jiān)察御史。本以為人生已經(jīng)“開掛”，步入輝煌，結果卻因參與王叔文、柳宗元等人的革新活動，被貶為郎州（今湖南常德）司馬。“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這首《秋詞》，就是他被貶為郎州司馬時所作。

十年后，他回到長安，寫了一首《玄都觀桃花》：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紫陌”是古人對京城大道的稱呼，“紅塵”是指車馬蕭蕭卷起的塵土。這首詩表面上好像是寫桃花，但仔細一看，就能看出門道來——不信你拿“玄都觀”換作“朝廷”，拿“桃花”換作“官員”試試——劉禹錫要表達的真實意思就是，京城里到處紅塵滾滾，那都是看花歸來的人啊；桃花好看是好看啊，長得跟那些“政治暴發(fā)戶”一樣的紅光滿面！可是那些“政治暴發(fā)戶”有什么好牛的——以前他們可都歸我管；是他們逼走了我，他們才冒出來的啊！

好吧，京城的水那么深，哪里容得下他口出狂言。于是，劉禹錫因“語涉譏刺”再度遭貶。這次皇帝老子是叫他有多遠滾多遠了——先貶為播州（今貴州遵義）刺史，后經(jīng)御史中丞裴度以其母年邁為由說情，改到連州（廣東連州）當刺史。

但12年后，劉禹錫死性不改，再游玄都觀時，寫下了“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句子。這次劉禹錫更囂張了：人事變遷，當年那些整他的權貴們已經(jīng)煙消云散，可他劉郎則又回來了。

這，就是成語“前度劉郎”（指去了又來的人）的出處。

而在此要說的這首詩，是篇酬答之作。寶歷二年（公元826年）冬，劉禹錫55歲。當時他已總計被貶謫23年，奉召返回洛陽，任職于東都尚書省。途經(jīng)揚州時，他正好碰到生病從蘇州刺史位置上退下來、也要回洛陽的白居易。

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第一次相見。被朝廷放逐四海，劉禹錫都能泰然處之、詩意地生活，白居易也生性曠達，這次兩人見面，自是詩酒唱和、其樂融融。宴會上，白居易作了一首《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我們今天在這里喝酒唱歌，你劉禹錫寫詩是天朝國手啊！但是奈何你命不好，那么多庸碌之輩都比你混得好。雖然我知道才名會折損官運，但是你這被貶23年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白居易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劉禹錫自是感激，馬上作了一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作為酬答：“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這首詩的首聯(lián)寫自己被貶謫。永貞元年（公元805年）九月，劉禹錫被貶為連州刺史。十月，朝議認為“貶之太輕”，再將他貶為郎州司馬。長慶元年（公元821年）冬，改任他為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刺史。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夏，調任他為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夔州屬于古代巴國，郎州屬于古代楚國，都是當時的荒遠、凄涼之地；加上23年來郁郁不得志，所以劉禹錫說“巴山楚水凄涼地”。

接下來的頷聯(lián)，作者連用兩個典故“聞笛賦”“爛柯人”。“聞笛賦”是指向秀的《思舊賦》。曹魏末年，向秀的朋友嵇康、呂安因不滿司馬氏篡權而被殺害。后來,向秀經(jīng)過嵇康、呂安的舊居，聽到鄰人吹笛，勾起了對故人的懷念，寫下了《思舊賦》。向秀在序文中說：“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意思是說自己聽到笛音，想起昔日與嵇康、呂安在一起游玩宴飲的歡樂，因此寫賦追念。劉禹錫借用這個典故，懷念已故去的王叔文、柳宗元等人。“爛柯人”則是指晉人王質。相傳王質上山砍柴，看見兩個童子下棋，就停下觀看。等棋局終了，他手中的斧把已經(jīng)朽爛；回到村里，才知道已過了一百年，同代人都已經(jīng)亡故。劉禹錫以此典故表達自己遭貶23年，世事滄桑、人事全非、恍如隔世的心情。

頸聯(lián)“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振聾發(fā)聵，已經(jīng)成為傳誦千古的名句。“沉舟”“病樹”皆寓意困難挫折。假如說前兩聯(lián)尚且有幽怨悵惘之意，此聯(lián)則沉雄豁達。在多次遭貶、屢被打擊面前，作者并未消沉頹廢。盡管白居易的贈詩是為劉禹錫的個人命運抱不平，但劉禹錫的酬答并沒有為自身命運嗟嘆傷懷。他跳出了個人際遇的局限，發(fā)出了沉舟側畔千帆競發(fā)、病樹前頭萬木爭春的呼喊，表明自己雖然“老病”，但可喜的是新秀輩出，為國家大展雄才。這是何等的胸襟與豪氣——白居易推贊他為“詩豪”，實至名歸。

最后一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劉禹錫在這里表示，自己受到了白居易的鼓舞和激勵，精神大振。這與他在晚年寫的一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一樣，都表達了自己慷慨、自信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