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
(四川大學 南亞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00)
馬克思逝世以后,對馬克思的理論的詮釋和實踐呈現出一個多元化的局面。馬克思的理論概念在歐洲、亞洲和拉美等國不同的政治環境中,被分解、重新組合;一些概念在新的理論結構中被運用,而獲得新的含義;另一些概念被挑選出來,與其他概念相組合,形成不同的話語體系。在俄國,它被發展成為指導革命實踐的理論。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德國,它與工人階級爭取改善生存狀況和社會變革的運動相結合,理論被修正了,社會改良和漸進論突出了。在20世紀下半葉,它與法國左翼知識分子的批判理論相融合,激勵他們反思資本主義現代性。在英國, 左翼思想家們從馬克思的理論找到批判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出發點。在這些情景下,馬克思的理論被以不同的方式詮釋和發展,甚至理論形態發生變異。這種多樣性的產生與當時當地的時代和社會環境,與接受者的理論和實踐需求的差異性相關。本文僅探討20世紀20年代前后中國最早一批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學者對馬克思世界史理論的解讀和運用。
馬克思跨越和糅合多個文化和學術傳統,受到不同理論流派的影響; 在不同時期,他的關注點也不同。后來思想界對他的理論的解讀,也影響著我們對他的理論的解讀。傳統的解讀注意到馬克思理論糅合三種理論傳統:德國古典哲學、法國空想社會主義和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本文試圖在這種橫向分類之外, 從縱向來分析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歷程, 并以此發現馬克思思想的演變,其理論的核心范疇和概念的內涵,及其重構演化的過程。
馬克思思想的系譜,可以追溯到啟蒙運動的社會進步觀。他所出生的特里爾城深受法國大革命及其政治觀念的熏陶,因此從青年時代起,馬克思就萌生了要為人類自由和進步做貢獻的理想。他的家族祖輩多是猶太拉比,有傳教和宣傳福音的職業傾向。馬克思思想的發展似乎分為三個時期, 以1845年為分水嶺:(1)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對人的本質及其發展的探究;(2)意識形態和研究范式轉型期;(3)把人類社會視為一個自然歷史過程,對其結構及其發展規律的探究。在這些過程中,始終貫穿著馬克思想要改變資本主義弊端的思考和行動。
(1)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對人的本質及其發展的探究,大致跨越1838—1844年。 這一階段是青年馬克思哲學思想的初步形成期。1838年,馬克思開始撰寫博士論文,研究領域是古希臘哲學。畢業后從1842年起,包括他在《萊茵報》工作期間,發表了不少批判普魯士書報檢查令、萊茵省的封建法律和普魯士專制制度的文章。馬克思主要是從人道主義,諸如18世紀關于“人的本質,即(擁有)自由和理性”[注]③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18頁,第15頁。等等哲學信念出發進行批判。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維護普魯士國家專制體制的思想傾向進行揭露, 并開始深入探究黑格爾哲學及其出現的背景。他追溯至康德和費希特哲學及其語境,很快在費爾巴哈哲學(綜合了感覺論唯物主義和關注道德倫理的歷史唯物主義,并吸收了盧梭和狄德羅的思想)中找到了揚棄黑格爾哲學的立場和武器。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可以看到馬克思借助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和唯物論思想,顛倒黑格爾哲學體系,逐步形成自己的理論觀點。馬克思用人的本質(或人性)的觀念取代了作為黑格爾歷史哲學主體的“絕對理念”。從人道主義的立場出發,馬克思對人的發展和人類社會的發展做出了富于理想主義的闡述。
(2)意識形態和研究范式的轉型期。到目前為止,我們尚不清楚是哪些因素導致馬克思的思想在1845年這一年發生了重要改變,有人用“認識論的斷裂”和“范式轉型”等等來形容馬克思這一時期的思想發展。從馬克思在這一年的著述,如《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等可以看到,他繼續從1843年就開始的對黑格爾哲學的思辨傾向的清算[注]意大利學者德拉·沃爾帕和柯萊蒂認為,1843年起,馬克思就開始想要揚棄黑格爾思想,這可以在他1843年所寫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看到。參見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第21頁。。在1845年寫作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揚棄了他曾信仰的以黑格爾哲學為內核的意識形態,思索對象“由科學前的總問題轉變為科學的總問題”③。之前,馬克思思想的范疇囿于黑格爾哲學體系;之后,馬克思探究所涉及的大多數范疇屬于社會和經濟學領域。馬克思不再滿足于從人本主義、人道主義、理性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立場對普魯士社會現狀的批判,而是開始探究制約人的生存狀況的客觀環境和社會結構的演化。他意識到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而)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注]K. Marx, "Theses on Feuerbach", in Selected Writings, ed. D. McLellan, Oxford and New York, 1977, p.157.馬克思注意到“生產力”、“生產關系”和“階級斗爭”等因素的作用,放棄了從“人性”出發來論述社會問題的傾向。
這種以人的生存環境、社會政治經濟結構的變化來解釋歷史的闡釋策略的改變,類似庫恩意義上的“范式”轉移。在理論探索中,“問題域”(problematic)的轉換,往往“決定了所給定的答案的問題體系”[注]L. Althuss, For Marx, London: 1970, p.31.。馬克思進一步思考建立一個嶄新的“科學的”哲學和歷史理論,這就是后來被稱之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體系。阿爾都塞認為,從1845年起,馬克思超越了把歷史歸結為人的本質的外在化的人道主義意識形態,而把人類歷史視為是“無主體的”自然歷史過程,或者說是以階級為主體的斗爭的過程。此后,馬克思在理論上是“反人道主義”的[注]阿爾都塞:《自我批判論文集》洛克英譯本,倫敦,1976年版,第51頁。。
(3)認識論的革命促使馬克思著手探究作為一個自然歷史過程的人類社會的結構及其發展規律。歷史的主體不再是抽象的“人”, 而是人的社會關系及影響其生存的其他體制性結構, 如“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階級斗爭等概念。 1857年馬克思撰寫《資本論》初稿前,其新理論的基本架構已基本成形。
除了建構有關人類社會的結構和歷史發展規律的“科學”闡述外,馬克思對如何變革不合理的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不懈的探討。在《共產黨宣言》、《哲學的貧困》、《工資、價格和利潤》等著作中,他提出了“一整套適用于他的革命理論計劃的術語和概念”[注]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第17頁。。巴黎公社起義期間,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后面臨的局勢和對策原則進行了論述,這些可以在后來結集出版的《法蘭西內戰》中看到。
馬克思逝世以后,在世界各地的馬克思主義者對其理論的運用中,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理論的某些概念的外延和內涵發生了偏移。在英國,馬克思的 “意識形態”概念,不再局限于是與基礎相對應的思想上的反映,而具有政治學含義。英國學者發展了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內涵,并據此批判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幻想。在俄國,在確定以暴力革命實現社會變革的路線下,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或社會主義革命發生的條件的說法被重新解釋。可以發現,“每一個(新的詮釋)文本和每一個讀者都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理論立場的產物”[注]愛德華·薩伊德:《旅行中的理論》,愛德華·薩伊德:《世界·文本·批評家》,李自修譯,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423頁。。這個理論立場是由其在所在社會中的地位,及其他所設想的改造社會的藍圖所決定。
馬克思理論旅行到中國時,中國傳統文明在西方現代性的沖擊下正處在分崩離析的狀態下,仁人志士們早已在思考如何擺脫這種困境。1860年起,開明的官吏和士紳已經意識到需要向西方學習和借鑒,從西方物質文明(堅船利炮、新興產業和交通設施),到法制和政權形式,再到其文化精神,這種學習是不情愿的,并且是逐次被迫展開的。如果沒有蘇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成功和1919年“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所引發的民族意識的危機,中國也許就沿著一條資本主義的現代化道路走下去了。在經過半個世紀的救亡圖強和向西方學習,卻仍然連領土完整和主權都不能得到保障的情景下,馬克思的理論作為一種批判西方體制,并主張通過革命實現社會變革的理論越來越吸引激進思想家的注意。
1919年8月,“五四運動”的尾聲中,中共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先驅李大釗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中就寫到, “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流行實在是世界文化上的一大變動。我們應該研究他、介紹他,把他的實象昭布在人類社會。” 他號召不僅要宣傳類似布爾什維克那樣的“主義”,而且要依據這種理論及其原則實踐。李大釗認為社會改良主義行不通,對于中國這樣缺乏生機的社會,“必須有一個根本解決,才有把一個一個的具體問題都解決了的希望”[注]李大釗, 《再論問題與主義》,《每周評論》第35號,1919年8月17日。,中國必須以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作指導,通過革命實現經濟結構的改造。
馬克思理論雖然提供了一個使中國揚棄當時的發展困境的意識形態,但它同其他社會政治理論一樣,在跨文化旅行的過程中,也面臨無法完美解釋當地(中國)場景的情況。而且,出現了一個馬克思“所設想的”理想社會的實現了的版本——“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再加上幫助建構了這樣一個社會的領袖人物,如列寧和斯大林等有對馬克思思想的詮釋,這些都增添了中國的知識分子解讀和運用馬克思理論時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特別需要實踐者有對馬克思主義的誕生地歐洲、蘇俄和中國“諸情景間差異的認識”[注]愛德華·薩伊德:《旅行中的理論》,愛德華·薩伊德:《世界·文本·批評家》,李自修譯,第423頁。,并對實踐方案是否切合中國現實有清醒的認知。
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 馬克思敘述了一個關于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理論,“大體來說,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頁。這段話實際上包含了馬克思對他之前的世界歷史發展模式的一個概括。 革命斗爭的需要曾使列寧和斯大林把馬克思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前的社會發展階段的模式抽象為人類社會演化的一般規律, 因此也包括蘇俄的歷史發展在內。 同樣的需要,以及蘇聯和共產國際的影響也使早期的中國共產黨理論家這樣做。1941年,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一文中寫道:“《蘇聯共產黨(布)歷史簡要讀本》是一百年來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最高的綜合和總結,是理論和實際結合的典型”[注]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毛澤東著作選讀》,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第480頁。。郭沫若在把這個經濟社會形態演化理論套用于對中國歷史的解釋上發揮了突出的作用。郭沫若認為“舊的名和舊的實已經‘絕而無交’,……(必須)采取新化一途了”[注]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1982年版,第253頁。,他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是“‘用科學的歷史觀點研究和解釋歷史’”[注]⑥⑦⑧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頁,第2頁,第22頁,第23頁。,郭沫若斷言,“殷代已進入奴隸社會”⑥,“周室東遷以后,中國的社會才由奴隸制逐漸轉入了真正的封建制”⑦。他否認“中國的封建社會在秦時就崩潰了”⑧。郭沫若是這樣詮釋馬克思那段關于五種生產方式演化的關鍵話語的:“他(馬克思)這兒所說的 ‘亞細亞的’是指古代的原始公社社會,‘古典的’是指希臘、羅馬的奴隸制, ‘封建的’是指歐洲中世紀經濟上的行幫制,政治表現上的封建諸侯,‘近世資產階級的’那不用說就是現在的資本制度了。這樣的進化的階段在中國的歷史上也是很正確的存在著的。大抵在西周以前就是所謂‘亞細亞的’原始公社社會,西周是與希臘、羅馬的奴隸制時代相當,東周以后,特別是秦以后,才真正地進入了封建時代。”[注]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1982年版,第154頁。
郭沫若顯然認識到為了論證馬克思革命理論在若干競爭的理論中更適用于中國,就必須按照馬克思的歷史發展理論來解釋中國社會。
在1845-1846年所寫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馬克思回顧了之前歐洲的歷史。他首先提出一個命題,“一個民族本身的整個內部結構都取決于它的生產以及內部和外部的交往和發展程度”[注]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頁,第26頁。。民族內部的分工引起工業和商業以及農業勞動的分離,城鄉的分離和利益的對立。在民族之間交往比較發達的情況下,民族勞動的分工也決定各民族間的相互關系。在馬克思眼中,“分工發展的各個不同階段,同時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種不同形式。”從這種視角,馬克思討論歐洲歷史上出現的幾種所有制形式:“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和資本主義的所有制。“部落所有制”“是與生產的不發達階段相適應”;“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是由于幾個部落通過契約或征服聯合為一個城市而產生的。在這種所有制下仍然保存著奴隸制。”[注]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28頁。這里, 馬克思顯然是指古典時期希臘和羅馬的奴隸制。
應當說,尚沒有足夠的文字和考古學證據支撐中國古代存在類似歐洲希臘羅馬那樣的奴隸制社會。從商、周直到宋代,中國社會存在多種形式的“奴隸”,有時數量還很大,但沒有具體證據證明其達到了希臘和羅馬那樣高的占人口總數的比例。此外,“奴隸制”作為一種強制性的勞動方式,似乎只要在法律、習俗或某一群體的權威構成了高壓統治或強制勞動的社會環境,就會出現。這使我們能夠解釋為什么奴隸在跨度如此大的歷史時期(從商代直到宋代)都可以看到。此外,在中國社會中,即使是奴隸占比較高的時期,也沒有出現在這種生產方式(強制性的勞動)之上的,類似雅典民主制和羅馬共和制那樣的上層建筑。我們因此不能說奴隸制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水平的必然產物,也不能說它是一種普遍的,有一種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相配套的社會經濟形態。
考察世界古代史,可以發現,希臘和羅馬的奴隸制的出現有非常特殊的環境。第一是戰爭獲得大量的戰俘;第二是雅典和羅馬是工商業非常發達的“大城市”,與周邊廣大地區有大量的經濟和軍事交往,而這兩個城市本身的人口并不多。征戰以及維持與廣大地區的經貿往來需要大量人口生產物品,支撐戰事的后勤和城市建設等等。“奴隸在希臘社會中很普遍,而且……被看作是社會賴以生存的必要部分,……這些‘有人腳的動物’,……承擔著來自農田、家庭、工匠作坊和商店、礦井、修建計劃甚至公共服務活動等方面的沉重負擔”[注]④理查德·E.蘇里文,丹尼斯·謝爾曼,約翰·B.哈里森著:《西方文明史》,趙宇烽、趙伯煒譯,海口市:海南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頁,第159頁。。在 “雅典的全盛時代,自由公民的總數, 連婦女和兒童在內,約為九萬人, 而男女奴隸為三十六萬五千人,被保護民——外地人和被釋放的奴隸為四萬五千人。”[注]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5頁。“奴隸制仍然是羅馬帝國社會的基本組成部分,是對經濟至關重要的一種制度,奴隸在整個帝國人口中占相當大的比例。據估計,在公元1世紀時,意大利人口有700萬到800萬,其中約有1/3是奴隸。他們從事家仆、農業勞力,城市工廠的工人、店員、教師、礦工、船夫和角斗士等職業 ……主人對奴隸擁有完全的控制權。”④
作為一種強制性的勞動方式,奴隸制在18、19世紀的北美大陸的莊園中也出現過,那時,美國的政治上層建筑是聯邦共和制。在羅馬,經濟基礎——奴隸制沒有變化時,上層建筑可以由共和制變化到帝國政制。因此不能說奴隸制本身代表了一種完整的經濟社會形態,即上面必然矗立某種固定的政府形式,它也不是只能出現在社會經濟發展的某一個必然階段。五種生產方式的更替因此只是歐洲歷史演進的一個序列,而不是一個世界范圍內各國隨經濟社會發展必然要依次出現的模式。
中國是一個有著和歐洲乃至印度都不同的文明和歷史的國度,馬克思雖然寫了好幾篇文章討論中國的時政,例如英國和俄國對華戰爭、鴉片貿易等,但他很少深入分析中國的經濟社會結構,也沒有詳細討論過中國的歷史發展。馬克思用涵括中國的地名“Asiatic”來命名一種生產方式,主要是出現在他對印度經濟社會狀況的論述中。例如在1858年下半年撰寫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寫道,“仔細研究一下亞細亞的、尤其是印度的公有制形式”[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6頁。。后人把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用于涵蓋中國,實際上是沒有看到其概括缺乏充分性。
馬克思在1847年的《哲學的貧困》中最早談到東方的印度是一個以土地公有制和村社為經濟基礎的社會。 在1853年為《紐約每日論壇報》撰寫的評論時政的幾篇文章中,例如其中的一篇討論《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1853年6月10日)的文章中,馬克思描述了印度這個亞洲社會的特征:中央政府承擔舉辦興修水利這樣的大規模公共工程;政治和社會發展基本停滯(“始終沒有改變”);農村中家庭勞作結合農業和手工業,村社基本是“獨立的”,“閉關自守的”,不受國家政治變化的影響。馬克思認為這種社會制度從古延續到19世紀[注]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4,65,66頁,第69,70,71,72頁。。在1853年7月22日所寫的《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一文中,馬克思用了“亞洲式的社會”這個詞,再次提到被英國入侵和殖民所破壞的印度社會的原有特征:“孤立狀態是它過去處于停滯狀態的主要原因”、互不相來往的農村公社的“自治”和“自給自足的惰性”、“沒有希望社會進步的意向,沒有推動社會進步的行動”②。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又評論說“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的特征,“在亞細亞的(至少是占優勢的)形式中,不存在個人所有,只有個人占有;公社是真正的實際所有者;所以,財產只是作為公共的土地財產而存在。”[注]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5頁,第478頁。“生產的范圍限于自給自足,農業和手工業結合在一起。”④在1859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使用了“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并將其置于其提出的諸社會經濟形態演化序列的首位[注]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頁,第83頁。。這就是那段被視為馬克思世界史理論的精髓,并且引起極大爭論的話:“大體來說,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⑥。
馬克思在《資本論》,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特征和某些方面又進行了一些討論。大體上來說,可以看出,在馬克思眼中,“亞細亞生產方式”有如下一些特征:缺乏土地的私人所有制、自給自足的村舍、專制中央政權管理水利灌溉系統等公共工程、國家掌握軍隊,以交納貢賦、強制勞役等手段榨取鄉村的產品剩余。
但是,自始至終,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怎樣從理論上認識和概括亞洲的經濟社會形態以及人類歷史發展的一般形態都頗有躊躇。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對歷史上的生產方式的理論概括中,沒有提到亞洲的生產方式。在1857-1858年所寫的Grundrisse中的“前資本主義形態”章節中,馬克思把“亞細亞生產方式”列在其建構的社會經濟發展形態序列的“原始公社”后。“亞細亞生產方式”和奴隸制以及封建制,在他看來都是勞動者和生產手段未分離的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在1867年完成《資本論》第一卷后,馬克思似乎就不再在其著述中提及“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恩格斯在1884年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也沒有提到這個概念。
摩爾根關于原始社會的研究論著發表后,恩格斯修正了以前的一些說法。在1888年的《共產黨宣言》的注釋中,恩格斯承認,他們基于1847年前學術界對史前社會的很不夠的研究成果,對有文字記載前的社會的認知有誤,并且同意此后許多學者,尤其是摩爾根的研究所揭示的從俄羅斯到條頓民族,從印度到愛爾蘭,普遍存在的村社公有制,以及村社解體后,社會才分化出對立的階級的情況。恩格斯實際上承認了他們以前所指認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某些關鍵內涵,如村社公有制并不是亞洲古代社會特有的。涉及到中國古代社會時,恩格斯實際上也不了解中國古代社會土地大多是國有,而不是公有制。
可以發現, 馬克思對“亞細亞生產方式”并沒有十分明確的定義,讀者僅能從他前后不同的著述中梳理出其特征。這個概念的內涵諸要素似乎也缺乏內在的邏輯統一性。他對“亞細亞生產方式”(字面意義即亞洲的生產方式) 的概括最初僅根據對印度社會的認知,而且是通過閱讀他人的觀察。顯然,僅根據印度個案,即使是準確的,這樣的概括也是不充分的。在那段簡練,而又高度概括的論述中,馬克思用地名(亞細亞)來指稱一種生產方式,其后又用一個時代(古代的)來標示其生產方式,再后是兩個屬于政治經濟學的范疇,顯示出了馬克思在此階段對人類歷史演化模式的研究還未達到成熟的階段。馬克思在建構一個囊括整個人類發展的歷史模式時,對亞洲社會的認知可能受到黑格爾的影響[注]從亞里斯多德到孟德斯鳩和黑格爾,都視亞洲為專制和停滯社會的故鄉。,黑格爾認定東方是歷史的起點,社會專制和停滯。此外,雖然馬克思那段著名的論述是在闡述人類社會發展動因、社會的結構和發展變化的一般模式后的概括性歸納,給人以是涵蓋人類各地區的發展模式的感覺,但他在這段話之前,用了“一般來說”這個詞組,這也就是說,有例外。作為一位學者,馬克思在做出論斷時,也是相當謹慎的。
后來,1877年, 馬克思還在通信中公開反對把這個經濟社會形態演化模式視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模式。馬克思寫道,“他(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路,——以便最后都達到在保證社會勞動生產力極高度發展的同時又保證人類最全面的發展的這樣一種經濟形態。但是我要請他原諒。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注]馬克思:《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41-342頁。。
“亞細亞生產方式”概念的模糊性,以及馬克思前后似乎有些許沖突的解說,給后來的馬克思的信徒在詮釋和運用這個概念是留下許多想象的空間。20世紀初,第二國際借此概念諷喻亞洲的落后,列寧也論述了“沙俄的亞細亞特征”。斯大林卻不再使用這個概念,因為他領導下的第三國際需要鼓勵殖民地社會無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結盟以反對帝國主義和本土“封建”統治階級。到1930年,“亞細亞生產方式”就被排除在斯大林認可的社會經濟形態演進模式之外。
“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在20世紀中葉的西歐卻遭遇了不同的命運。20世紀60年代風起云涌的反帝、反殖民主義思潮中,團結在法國《思想》雜志周圍的左翼思想家如莫瑞斯·迦達利爾(Maurice Godelier)等認為“亞細亞生產方式”在馬克思、恩格斯著述中具有中心地位。金·切斯尼克斯(Jean Chesneaux)把這個概念的外延,即適用范圍從亞洲延展到包括一系列不同的傳統社會,但他們把這個帶有歐洲中心論的概念改造了,揚棄了關于此類前資本主義非西方社會處于停滯和欠發展狀況的觀念。另一些學者如馬克西米·羅丁森(Maxime Rodinson)則認為這個概念過于簡化和粗糙,不足以涵括極為復雜的不同的社會形態。克勞德·麥拉索克斯(Claude Meillassoux)批評這個概念概括過度,混淆了國家以強制繳納貢賦來榨取生產剩余的諸多此類社會的不同點。1978年,薩伊德在其《東方主義》一書中,把這個概念視為與歐洲帝國主義擴張相聯系的文化偏見。此后,這個概念在興起的后殖民主義研究中基本被拋棄。
國外學者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詮釋和改造充分說明了這個概念所具有的復雜性。迄今為止,大量的實證研究已經證明世界文明存在多元化的發展道路,把歐洲歷史模式套用于其他地區的文明發展,是受歐洲中心論的影響的表現。哈貝馬斯在質疑把五種生產方式序列的邏輯更迭作為普遍形式的事實基礎時就寫道,我們不清楚亞細亞生產方式是某種普遍的發展階段,還是與古代希臘和羅馬的生產方式并行的階級社會發展的特殊形式。非西方的前資本主義歷史也不能證實“封建主義”生產方式曾以純粹的西歐形式作為一個歷史階段而普遍存在過,也不存在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普遍規律[注]哈貝馬斯:《交往與社會進化》,張博樹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140-150頁。。教條主義似的套用歐洲歷史發展模式會束縛歷史研究,正如薩伊德所指出,在這種情況下,“理論……變為一個意識形態上的陷阱”[注]愛德華·薩伊德:《旅行中的理論》,載愛德華·薩伊德:《世界·文本·批評家》,李自修譯,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423頁。。
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理論和對人類理想社會的構想,它的基本原則和立場并沒有過時。對馬克思理論的解讀,應該采取斯萊格爾的循環論詮釋學方法,即從他提出的問題,解決問題的基本原則和道德立場出發,而不是局限于它的一些結論。正如阿爾都塞所說,我們應該關注馬克思提出的“理論總問題”[注]③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2頁,第23頁。,對馬克思理論的關鍵概念或術語的解讀和運用,應該分析其“在總問題中的作用”,它“在‘理論’體系中所占的地位”,來確定其本質③。我們應該區分哪些后人后來從馬克思理論中的眾多范疇和概念,或其某一部分發展出的觀念、方法和策略,以及對實踐經驗的總結。毫無疑問,1989年以后,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的解體是影響最為深遠的實踐的失敗,但這也只是馬克思的理論旅行中發生的一種情況。
馬克思是人類優秀文化遺產——啟蒙精神的繼承者,他體現了類似普羅米修斯一樣的為人類獻身的精神,他也有激進的自我批判和社會批判的精神,這些都是馬克思具有生命力的精神遺產。[注]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何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頁。我們應該區分馬克思理論中的形而上學、本體論和精神實質,也需要具備一種跨文化和比較思想史的批判意識,以強化從而幫助我們對理論被應用的特殊和具體的環境進行分析,對馬克思理論的一種釋義和與之相聯系的歷史經驗進行再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