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安潮
作為極富個性且影響深遠的地方性器樂流派,“秦派二胡”較之于同類流派有著較為明顯的優勢。以我來看,一是演奏家們人才輩出,從第一代的魯日融到當前的牛苗苗;二是作品創編持續發展,從第一代作品《秦腔主題隨想曲》(1 959)到近來新作《塬》(2013):三是舞臺演繹持續升溫,從早期的“上海之春”大放異彩到今年的國家藝術基金舞臺項目;四是學術研究的碩果累累,從專題研討會到研究文論,百余篇富有影響的著述為其史論、學理奠定了宏偉大廈。其發展可謂繁花似錦,風風火火!由此,11月8日的“秦派二胡室內樂音樂會”更是因國家藝術基金項目的匯報而再次吸引了業界的關注,很多同行從周邊省區過來觀摩。藝術總監魯日融提前從全國民族管弦樂隊展演的評比現場返回,藝術顧問喬建中撥冗參與撰寫了音樂會的相關文案,而項目主持人牛苗苗老師更是在術后未愈的情況堅持排演,音樂會參演的師生則剛剛完成校內外的很多場演出任務,西安音樂學院也不遺余力地給予支持。從中這些背景可見,學術環境的利好,為“秦派二胡”的現代發展提供了基礎,而音樂家們的拼搏身影,老中青少齊心合力,則是樂派持續發展的內在動力源泉。

音樂會從熱鬧歡悅的《豐收道情》(1980)開篇,依次展演了《迷胡調》(1958)、《秦腔主題隨想曲》(1959)、《采花》(1964、1969)、《霓殤》(2013)、《曲江吟》(1979、1987)、《信天游》(1960)、《秦風》(1984)、《云裳訴》(2018)等不同時期的佳作,作品的創作跨越60年,從曲風的演變中也可見“秦派二胡”的審美變遷。音樂會除了集萃經典之外,還以各種室內樂編配手法而將原來獨奏曲形式變為各種編制的室內樂形式。據牛苗苗老師介紹,項目除了組約請了周煜國、馮季勇、張曉峰等專業作曲家編配外,作為演奏家、作曲家于一身的魯日融也早有編配,她自己亦積極參編其中,這不僅以更為專業的行為推動了本來居于民間狀態發展的“秦派二胡”的縱深發展外,還以廣泛的風格融會而增加時代審美的需求,而新作劉瀟的《霓殤》、金偉的《秦風》及周煜國古箏名曲《云裳訴》(二胡重奏版)的加入,使得此次音樂會比之既往的同類音樂會更為多元融會,其藝術呈現自然令人期待。在認真觀演現場并反復回看音樂會錄像后,筆者以為音樂會有以下特點,頗值得與諸家分享。

地方器樂流派自然風格性較強,尤其是作為獨奏曲的個性表達從其一開始就綁定在其主題旋律上。如何從其單線條的主題發展思維中再行新法,確實是創演者的突破難度之關鍵。從烘托主題的手法角度,筆者覺得音樂會中的秦派二胡曲的重新編配既能較好地利用室內樂多聲音樂的優勢,更是對原主題的做了充分發展,有的還能給人以意想不到的新奇感,展現了融會多元音樂技藝所帶來的新魅力。

例1
一是對主題的強調,它們采用加倍或更多的樂器參與主題旋律演奏,從而獲得了比原有情緒更濃厚的音響效果。如馮季勇編配的《豐收道情》在鋼琴鏗鏘有力節奏音型基礎上,再把二胡加倍(兩個聲部),加入高胡和中胡,這就在原有主題線條的勾勒上起到了新的效果:增加了亮度和厚度。其亮度來自于高胡聲部,其厚度既是來自于中胡聲部,也來自于兩把二胡的功效。作為某些節奏型的主題段落,齊奏的主題也由于樂器多而顯得更為有力、熱烈(見例1)。這些重奏手法的運用都較好地強化了主題的線條和輪廓。
二是對主題意境的延展,通過對主題音樂的補充、擴展,可以將原主題旋律撐開,亦可以賦予其新的意韻,這也就加強重奏的多聲性功能。牛苗苗編配的《迷胡調》用了四把二胡、高胡和中胡的編制,主奏二胡負責主題旋律,另外一把二胡或低八度跟腔,或和聲骨架式襯托,;另外兩把二胡做節奏音型的和聲填充,高胡和中胡作為另一種形態的和聲性延伸(見例2)。它們長線條的形式有助于補充節奏型主題在音樂線條中的間隙,對延展主題旋律富有效果,也增加了地方戲曲迷胡調的韻味。
三是對主題做縱向擴展,運用多聲思維,挖掘原主題中的潛在的縱向聲響特點,進而烘托主題的意境,也是民族器樂室內樂的重要發展方向。魯日融編配的《秦腔主題隨想曲》中打破了拉弦樂甚至民樂的束縛,它在二胡的基礎上,加入了揚琴、古箏和大提琴,作為西方拉弦樂大提琴或與二胡主奏主題,或做支聲性旋律擴展,揚琴做和聲骨干音式的襯托,并利用其顆粒性而增加主題旋律的點綴,古箏以織體律動而來構建,這種四重奏手法所構建的飽滿和聲為其主題旋律的烘托拉寬了縱深度,有助于戲曲韻腔的特點挖掘,比之獨奏曲有了更好主題風格性效果強調的新奇感。

例2

例3
經典的秦派二胡主題旋律在現代發展中是最應被重視和強調的角度,它是樂派賴以生存的基石。在室內樂編配上,注意在原有辨識度的基礎上,再行風格、韻味甚至新鮮度的增加,是《秦派二胡室內樂音樂會》給人的突出印象,它們以多樣的形態而探索了經典旋律現代發展的可行性,為以后的探索提供了借鑒。

既然是室內樂,自然要充分利用其多聲空間的優勢。而在民族器樂注重線性思維的基礎上,要做到多聲空間的營造,也要特別謹慎為之。《秦派二胡室內樂音樂會》中的有些探索或可以提供一些成功的經驗。它們或以線性思維為基礎,挖掘縱向和聲可行性;或以線性思維為貫穿,追求支聲變衍外在的邏輯次序;或以立體和聲為基礎,構建主調思維下的民族聲響,這些都是音樂會獲得認可成功之處。

例4

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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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線性思維基礎上的縱向和聲探索,音樂會中的某些作品注意了風格貫穿。如鄭飛編配的《采花》在凸顯陜西關中東部地區“迷糊清唱曲”“采花”曲牌的基礎上,以其特定的風格,尤其是抓住既定的“換頭合尾”“合頭換尾”所形成的旋律而展開的,并在旋律轉換之處注意新編的風格凸顯之點,如其第74小節處,先在高胡聲部展現主題旋律,二胡、中胡、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或做縱向和聲的線條構建,或作節奏織體的補充襯托,在強調“合尾”之處,新編則運用其它聲部的應接之法,如二胡聲部的應答音(a)、大提琴及低音提琴的和聲根音(d)、中胡的和弦中音(f);在旋律線條連接處又對旋律進行重復并發展,為下一段主題旋律的出現做準備;而在主題“合頭”時,又以織體音型的變化而展現多聲的縱向和聲功能性變化,以此而展現室內樂的多聲優勢所在,這樣編配既強調了線性思維的特色,也加強了地域性音調的基調。
在民族復調之中,支聲復調是重要的手法之一,它既以縱向思維的構建為目的,而又能延續主題的風格和特色。如張曉峰編配的《曲江吟》,在鋼琴、大提琴與低音提琴和聲背景的基礎上,二胡鏗鏘有力的主題旋律上下游走,竹笛、鍵盤笙做支聲型的延展,古箏、馬林巴等做點狀的裝飾(見例5),這樣的編配凸顯了密集型主題旋律,也展現了支聲型復調的補充和伴奏型聲部的風格,也因此而擴展了原二胡主題旋律的風格與特色。由于這一作品原來是協奏曲形式,所以,選擇的室內樂隊編制也相對較對大一些。

西方巴洛克、古典時期的室內樂注重縱向和聲的立體構建,這也在“秦派二胡室內樂音樂會”有一定的運用。如鄭飛編配的《采花》一開始處的弦樂彈撥,就以縱向和聲的構建為主法而展現了“采花”時的喜悅心情,奠定了全曲的基調。他在《信天游》中,他以中胡、二胡的模仿復調為基礎,鋼琴聲部則以和弦而構建了輕快、活潑的情境,縱向上也是以和聲構建為立體聲響的基礎。這樣的縱向和聲構建所形成的室內樂多聲空間在音樂會的很多曲中 都有運用,從中可見編配者既有民族音樂的情懷,也敢于借鑒西方音樂手法,探索新的民族器樂境界。
多聲音樂空間使得秦派二胡在現代發展上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以其潛在的縱向和聲挖掘為基礎,在注重風格和特色的保持上,增加織體、多聲的多元藝術手法,會增加秦派二胡室內樂的情趣,也會因此而帶來新的審美,或將推動這一地方性樂派的新發展空間和境界。
創作需要演奏去實現聲響呈現,演繹的好壞自然會影響樂派的發展。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秦派二胡乃至其后的秦派民樂的確立,有很大程度上是以其演奏來首先引人關注的。“秦派二胡”從奠基人魯日融開始,幾代傳承人都在不懈努力,尋求超越。牛苗苗作為魯先生的嫡傳,在其研究生及其后來的發展中始終致力于創新發展,喬建中先生評價說:她在保證自己演奏能充分體現秦地風格的前提下,爭取某種超越,即不刻意追求“標準的秦味”,而用整體上適當“弱化”的方法而贏得一種新的雅致。這是一種對秦派二胡的新理解和新詮釋。她力圖在表達秦派二胡“個性”時融入某種超越“個性”的共性。她以自己純熟的演奏技藝,特殊的表達方式以及女性特有的氣度,為我們帶來了一次難得的秦派二胡藝術之旅,給秦派二胡帶來一種新感覺、新體驗、新意象!雖然這是用在CD封套上的評價,用在“秦派二胡室內樂音樂會”中的表演評價也較為恰當。不同于CD之處,此次音樂會,牛老師 “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她帶領她的學生、同仁及其團隊,給我們展現了室內樂載體上的“秦派二胡”重奏之魅。

例7
此次音樂會由魯日融任藝術總監,喬建中任藝術顧問,有高偉、郭琴星、曲明明、孫鵬、張昭晗、倪慧娣、李振中、王婕、肖云、張冀文、王寒、楊夏、李紅安、安靜、趙昭、張金玲、陳華星、黃漢強、舞動弓弦組合及陜西廣播民族樂團室內樂隊等參演,堅持“傳承”與“嬗變”的兩種思路,其新穎的音響構建,或將為“秦派二胡”提供新的發展思路,我想,這也是國家藝術基金項目資助的初衷所在。

例8

具體來看,此次音樂會有以下演奏特色值得強調:
一是演奏氣勢的寬幅表達。“秦派二胡”的大開大合、跌宕起伏氣勢需要更為寬大幅度的演奏技藝來展現,在《秦風》這部運用多種陜西戲曲素材的作品中,激越與柔美、奔放與溫婉的秦地風格需要以對比的手法來展現。在演奏這部作品時,牛苗苗在“起腔”階段以輕盈的手法而來表現風趣的雅致表達,在“哭音”(微降e)的特色音級表達上,她以純樸自然的收放而對其進行“弱化”處理,在高音起勢的段落,她又以有力的觸弦和運弓而將激越的情緒表達(第20小節的第二拍及其后),這些基調的把握為其后面的大開大合地寬幅音樂氣勢的表達奠定了基礎,在第92至140小節的長線條、大起伏的段落,牛苗苗加大了獨奏的氣勢,注意借力室內樂樂隊的氣勢烘托,較好地展現了“秦風”氣韻的表達。
二是重奏藝術的精致表達。重奏需要每位演奏者既要有獨奏的技藝,更要能注意呼應,才能達到協調發展、整齊劃一的藝術境界。在《曲江吟》的第76小節開始多聲部復雜音樂關系的演奏中,郭琴星以頓弓與其它聲部進入,在隨著其它聲部或強、或弱、或漸強、或強弱的聲部關系的音響間隙,發揮了二胡聲部的“串聯”之效,并借助音樂本身的節奏型變化的特點,從而展現“秦派二胡”的“吟腔”,與竹笛聲部的高起下行,鋼琴、大提琴、低音提琴聲部的漸起上行等(見例8),形成互動的多聲層次關系,從而較為簡明地表達了這段復雜的聲部關系,其樂句的起落及演奏法的或頓、或連都做到了較為精細的交待,從中可見演奏的精致表達。

例9
三是藝術的整體表達。重奏藝術注重整體藝術美也是其重要的表現特色之一。作為“秦派古箏”的經典曲目之一,《云裳訴》以二胡重奏形式再行發展,這就需要全新的演繹予以支撐。牛苗苗訓練的舞動弓弦組合以其整體藝術美立意而予以立體化顯現,為作品審美注入了新穎審美。他們在樂曲的序奏部分的較為自由的段落,已經展現了聲部間的均衡之美;在中段也以中規中矩的手法獲得了主題的較為完美的效果;在地46小節的快板段落,胡琴各部在音型上與大提琴、低音提琴在略微的變化中,以演奏而獲得了縱向關系的和聲美感(見例9)。其中,不同弦樂群的聲響平衡及其所取得和聲融合度,是其長期訓練有素而獲得默契度所養成,從中可見牛苗苗團隊在“秦派二胡”現代發展中的新穎境界的精致追求。
“秦派二胡室內樂音樂會”所開拓的音樂新境界是源于“秦派二胡”本身的風格與特色,在其面臨現代多元音樂語境下,由致力于此的作曲家、演奏家重新編配、排演,這不僅有助于推動“秦派二胡”藝術之樹常青,更有利于新的欣賞者追隨經典的蹤跡,發揚傳統音樂文化的精髓,最終推動地方風格的樂派適應時代審美需求。我想,牛苗苗及其團隊在傳統經典新發展上打開了新思路,領起了好彩頭,也或將引領更多的民間音樂流派去探索新穎的藝術形式及其發展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