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褶皺的葉片兒展開（組詩）

風 吹

童年的鄉村，寧靜的所在。小小的風

緩慢地穿過枝柯疏朗的水杉林，吹干

冰凌和積雪，吹動鋸齒形的一片杉樹葉子

夏日繁茂的茅草、蓊郁的鳳尾蕨

密布曠野。小蟲子，在鄉村像沙粒一樣

在農場通宵閱讀或寫作的歲月

一個個令我不安的夜晚……

柳 絲

柳絲垂掛，浸潤春的消息

泛著一層淡黃色的光暈。柳葉

打著苞，就要開花了：它要把褶皺的葉片兒展開

柳葉新綠，薄薄的一片片小刀

那是嶄新的小刀，春風制造

在不堪承重的柳絲上發出，碰撞的響

柳條它要經歷它的二度開花

如果你愿意承認，它葉片開出綠花

你還會看見它開出潔白的柳絮

假 日

胡同里槐花開，它淡黃小花舒展，變白

花兒開，像是件緊張的事

它們松了一口氣那樣，它們吐出香氣

我注意到天空是響晴的，胡同里沒有一絲風

花香沉落在胡同的空氣中

走在其間輕輕呼吸它的味道

人覺得清爽，雙腿輕快。這是一個假日

人覺得特別輕松，放下手中活計

行走成為真正意義的行走，和呼吸一樣

沒有別的目的。就在今天，我又看見了槐花

它淡黃花苞什么時候悄然滿枝頭

一抬頭就可以看見的繁花，我們忽略它

今天，獲得瞬間發現它的暗暗喜悅和困惑

一個假日，人雙目變得明亮

腳步因此回復少年的彈性

秘 密

把自己的心靈放置在他物之中

置身于現在，或別的時代的人物

及場地。和自己說話

也和自己打架，我更多的時候是看文字

怎樣織成了漂亮的錦緞。我是能

發現文字秘密的一個人，我

獲得發現的快樂……

彈 簧

在食堂門口，冷風吹入身體里

我抖了抖，冷風給我裝上了彈簧

殘忍的藝術

將竹枝頭的嫩葉抽掉，插上薔薇花

粉色薔薇，碧綠的竹葉

完美的花和葉

生命被摧殘，美卻如此真實

你瞧，這是殘忍的藝術

抽 絲

抽絲，用生命抽

絲。這是真實的，抽自己靈魂

里的絲絨

隨著對自身認知的加深

你是能夠抽絲的

我忘了

當香煙被點燃，騰起煙霧

當酒喝到云霧繚繞

是什么

讓人生越來越短

是什么讓生命越來越長

我愛每一天的瑣碎

愛肉骨頭在火鍋中熬成了湯

我愛金屬制成的湯匙

我愛粉紅的舌頭

我愛

人間的美，腦部的麻醉

我愛，這不明不白的半生

肉質美妙，不可觸摸的迷惘

數牛只

江水晃蕩，在拐來拐去

的大堤右邊

左邊傾斜的草坡上

牛頭或昂起，或低下

他在省城出生的女兒五歲

坐在爸爸的車子內

一只、兩只、三只……

她興奮地數著牛只

駕駛室里的爸爸戴著墨鏡

手握方向盤

糾正，他說孩子

要用“頭”，不是“只”

一頭牛、兩頭牛、三頭牛……

現實和語法的規范是

一頭頭牛，獲得了象形的意味

——請原諒，眼前的牛

以吃草、走動的方式存在

孩子的言說，成就

她個體生命的牛只

教育飽含愛，但意味著妥協

就像汽車沿大堤奔跑

帶我們返鄉，拐來拐去

江水在右邊提醒我們

它溫婉平靜時依舊可怕

像親人

在地鐵進入，隧道前

傳媒大學那站，她擠上來

去年，今年，前些天

她身材，平常，長相一般

神情甚至，有些麻木

卻像親人，家常的相見

和我同一個門，進出

四惠東站，換乘，鉆入掩體

清晨如，靠著黃昏

燈光照亮光滑的扶欄

有時我們，手很近

我感受到它發散的溫熱

隔著矜持和，戒備的距離

我們從沒，說過話

四惠東站，人頭攢動

不陌生，也不熟悉

面目，模糊的人群

我們被運送，朝蘋果園

在人潮中，曾想，過幾天

如果再次，見到她

要不要先送出，一個笑臉

在傳媒大學站

我注視晨光中的站臺

地鐵開動的瞬間

她和一個男人，喘著氣

從樓梯趕到站臺

一個人的臉上，浮現笑容

貼著車廂鐵門的玻璃窗

地鐵啟動，出站，奔跑

他們不曾注意，舒展的臉

和蕓蕓眾生中，一個人

腦海里，虛構過親人

作者簡介：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生于湖北，曾在《詩刊》《山花》《天涯》《大家》等發表過詩作若干，著有《獨自歡》（隨筆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詩集）等。供職于某雜志社，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優秀編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