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楨
(重慶大學 新聞學院,重慶 401331)
互聯網的發展使得“參與式文化”這一概念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自美國媒介學者亨利·詹金斯于20世紀90年代首次提出“參與式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運用這一概念來解釋互聯網時代新興的文化現象以及由電子互聯技術和移動技術帶來的新的發展可能性。“參與式文化”歷經20多年的發展,我們有必要對其概念作一番梳理。
“參與式文化”脫胎于亨利·詹金斯的粉絲文化研究。在1992年的著作《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一書中,亨利·詹金斯首次提出了“參與式文化”這一概念。他運用這一概念來描述當時尚未被清晰認知的、形態模糊的文化生產和社會交換形式而建立起來的粉絲群及其文化,即一個具有平等性、互惠性、社交性和多樣性的非正式社群及其文化。與當時盛行的作為主流的電視文化不同,這種文化以對某種媒體內容有共同興趣的個人所組成的群體為主要組成部分,他們就共同喜愛的媒介內容進行討論、對話乃至改寫,進而形成與大型媒介內容制作公司迥異其趣的一種小眾的、另類的文化。盡管他們所使用的材料不過是從大眾媒體中挪用的只言片語,但對這些只言片語本身所進行的另類改寫與闡釋使得這種文化在誕生之初就具有濃烈的亞文化抵抗與宣示的色彩。
但“參與式文化”很快便在席卷全球的商業化浪潮中發生了意義的轉換和擴展。越來越多的機構開始注重其服務對象的參與式實踐,但對什么是有意義的參與以及實現有意義的參與的路徑看法不一。
理解現今的“參與式文化”需要打破技術迷思。當下諸多對“參與式文化”概念的解讀都聚焦于受眾對平臺或媒介的使用而非共享的實踐上,這不僅將“參與式文化”的概念庸俗理解為人們對媒介或平臺的協作化使用,還模糊了這一概念與“互動”的區別。然而,文化可以用“參與性”來闡述,但技術并不可以。人們在媒介或平臺上的協作化使用,所展現出來的只是技術的交互性。交互技術使得傳播更為便利,也實現了更為個性化的信息生產與共享,但最終接受并使用這些技術的是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因此并不能將“參與式文化”與“互動媒體”混為一談,認為網絡媒體就天生比傳統媒體具有更強的參與性。對于“參與式文化”來說,關注重點不應當是維系社交或分享內容的工具,而應當是作為參與行為主體的人。
除了將“參與式文化”與“互動技術”進行區別以外,“參與式文化”還應當與“消費社會”的語境結合起來。“參與式文化”在誕生之初受到文化研究學者的青睞在于其文化抵抗和宣示。早期的“參與式文化”展現了在線社區如何挑戰傳統權力機構(如粉絲圈對抗作為文化工業的電視)的控制或批評商業文化主導下的意識形態。但在如今消費社會的語境中,“參與式文化”已經實現了從對抵抗的關注到對參與的強調的轉移。這種轉移使得“參與式文化”自身面臨著解構的危機。盡管數字化技術極大地擴展了粉絲群體的數量和范圍,通過開放式的網絡化平臺構建起來的社群也允許每一個成員貢獻內容,但吊詭的是新的等級制度和邊界意識正在這些新興網絡社群中產生。網絡降低了個人準入和參與的門檻,但也使注重共同價值觀和行為準則的群體急切地需要找到一些方式來表明真正的參與是怎樣的。在這種情況下,具有排他性的社會和文化資本、個人身份認同和人脈資源甚至變得比在傳統媒體時代更為重要。這不僅與“參與式文化”的理念初衷背道而馳,甚至會讓人們對“參與式文化”存在的正當性產生懷疑。
我們所能觀察到的是主流媒體正在不斷吸納參與性的實踐方式,希望借此能夠加強與粉絲的參與和互動。那些曾經被視作非主流的文化行為正在成為媒體運營的主流邏輯。人們之所以會對“參與式文化”懷有浪漫化的想法,原因在于諸多關于社交媒體的論述通常都強調技術是機會平等的平臺,并想當然地認為每個人的聲音都可以通過這些平臺被聽到。但事實并非如此。大眾媒體中的公眾參與行為自始至終都處于一種自上而下的規制狀態。而“參與式文化”的本質也不是民主,它只不過是基于技術改變了社會控制的手段并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權力系統。
這種由技術引發的控制手段的改變和權力中心的動搖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參與式文化”這一概念飽受批評,并面臨被解構的危機。正如丹娜·博伊德指出:“參與式文化是一體兩面的……其所導致的負面結果可能會導致人們傾向于認為它不應該存在。”同時,對“參與式文化”持批評意見的人也總是針對參與社群的自我管理功能展開負面解讀,且會使用到與“自由”相對的“公開羞辱”“強制性參與”“監視文化”等詞句。盡管如此,“參與式文化”仍然擁有廣闊的發展空間。網絡技術的發展正在推動人們跨文化地認識一些概念,這種技術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根植于“參與式文化”的科技公司,特別是網絡媒體的源自精英化、自由論和新自由主義的信條。而這些信條恰恰是人們批評“參與式文化”的哲學基礎。跨文化地認識概念能夠支撐合作并支持多元分散的公眾的創造力,并使得人們對基于文化生產與流通的方式的參與持正面看法。
也就是說,盡管“參與式文化”這一概念在技術的發展和商業化浪潮的影響下脫離了自身基于文化研究的抵抗和宣示的傳統,但從“抵抗和宣示”到“參與與合作”的轉變在客觀上使得更多的公眾實現了技術賦權,而這種技術賦權所帶來的社會權力轉移及其影響十分復雜,并不是簡單地套用批判理論就能夠闡釋清楚。人們對“參與式文化”的批評多源自理論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問題的核心其實并不在于“參與式文化”本身的理論缺陷,而是自社會誕生之初就存在的權力與控制的問題。因此,如何理解數字時代代與代之間的權力結構,保障社會邊緣群體的基本權利,是“參與式文化”帶給我們的新問題。
隨著網絡化社會的不斷發展,“參與式文化”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根植于技術發展的屬性決定了“參與式文化”與技術的發展及影響之間注定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盡管面臨諸多批評,但互聯網語境下的“參與”已經嵌入我們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理想的“參與式文化”根植于集體協商和共同思考,參與本身也應當以一種盡可能公開和合作的方式得出相關結論。對“參與式文化”的概念變遷進行梳理,有助于我們理性地看待當下互聯網與我們自身。
[1]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體與舊媒體的沖突地帶[M].杜永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312,325.
[2]亨利·詹金斯(美),伊藤瑞子(日),丹娜·博伊德(美).參與的勝利:網絡時代的參與文化[M].高芳芳,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