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張 杰
比較文學中形象學(Imagology)主要研究一國文學或文化中對“異國形象”的呈現或描述。法國當代著名的比較文學學者巴柔(D.H.Pageaux,1939)將之概括為“在文學化,同時也是社會化的運作過程中對異國看法的總和”[1]。這就相當于肯定了形象學研究的歷史化、文化化、社會化乃至政治化等特征,擴大了專注于文學形式和美學品格的傳統文學研究范圍。可以說,形象學研究前景廣闊,成果極其豐碩,北京大學孟華教授的“中/法互視”研究及南京大學周寧教授的多部形象學著作集中體現了我國比較文學形象學的成就。但如果僅僅將這些研究泛泛推介給學生,多數學生勢必只能停留在感性認知的階段,而對形象學研究的推演過程缺乏深入的把握與實踐。
作為中文系學生的一門必修課程,比較文學一般在大三第一學期開設,而筆者所執教的海南師范大學中文系2015級3班共有64名學生,其具體情況如下:接近一半的學生來自海南本土,且熱愛海島,普遍戀家;外地學生已在海南居住兩年有余,對海南文化有一定的形象感知;經過大一、大二的學習,學生們普遍具備一定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知識背景。在講授形象學這一章節的時候,恰逢2017年海南省博士協會第五屆學術年會即將召開,會議擬定的論壇題目之一即為“海南國際旅游島的文化意象與表達”,其下又分四個小選題:1、洋人筆下的海南;2、南海區域視野下海南的歷史文化與研究;3、海南文化的多維度哲學意蘊;4、海南本土藝術傳播路徑與形式[2]。顯然,這是非常合適的形象學研究選題。
經商議,由學生們圍繞這四個選題,運用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研究方法自由寫作,并向全班同學現場講解自己的文章。兩周之后,六十余篇論文均已完成,內容集中于貶官文化、移民文化、南洋文化、黎族文化、本土藝術、西方人眼中的海南形象,等等。從這些文章來看,學生們普遍做到了將文學的思考納入一種社會化的總體分析中,也就是說,將文學文本與同時代其他平行的證據,如報刊、回憶錄、地方史志、日常生活資料、建筑及其他藝術形式等相對照,從而有利于形成對海南的整體把握。
粗略而言,貶官文化、黎族文化、旅游文化、飲食文化等自然是海南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本土藝術研究也少不了探討瓊劇、沉香、騎樓建筑等的影響力,但是當我們必須以形象學的方法來觀察這些主題時,海島文化就必須被置于異域的語境中,或者說必須呈現在其他民族或國家的視野中,才能構成真正的比較文學。所以,如果單單以蘇軾、五公祠等為代表來研究貶官文化,或單單呈現黎族人的紋身、婚姻等習俗,單純論述瓊劇自身的藝術特征,乃至談論大陸人對海南的想象,這些都不是真正意義的比較文學,因為它們并沒有表現出跨民族、跨國家的氣魄,不具備更寬廣的學術視野。
經過反復鑒別,學生的作業中最符合比較文學形象學的選題當屬洋人筆下的海南形象(共9篇)。學界一般認為,西方人最早知道海南島這樣一個地理空間的存在,須追溯到13世紀的馬可·波羅,但如要考察最早進入海南島的外國人,則當屬16世紀以后相繼來島的西方傳教士。最初,葡萄牙、法國、意大利和德國的耶穌會士數量較多;1858年,英、法、俄、美四國分別與清政府簽證《天津條約》,將瓊州(即日后的海口)開辟為通商口岸,于是美國基督教長老會后來在海口影響日盛。由于長期居住于此,傳教士對海島的風土人情有更深入的了解,在其宣傳下,西方的外交官、軍人、旅行家以及學者們紛紛進入海南島,由此誕生了更多的文字作品。所以,在教學實踐中務必告誡學生,一定要探尋西方人進入海島的來龍去脈,并且要追究這種文化現象的生成原因。包括美國傳教士香便文(《海島紀行》,1886)、法國傳教士薩維納(《海南島志》,1928)、德國學者史圖博(《海南島民族志》,1937)、日本學者小葉田淳(《海南島史》,1943)等人在內,他們的上島行為及其著作首先就是宗教問題與殖民問題雙重作用下的產物。客觀來說,學生們普遍意識到宗教因素的影響,但對著作背后的西方殖民背景缺乏基本的認知。
針對上述四位書寫海南的西方人,有2名同學著力于香便文的《海南紀行》,2名專注于薩維納的海南方言研究,3名同學將筆力延展至三到四部西人著作,2名同學認為應先把握黎族文化,才能理解西方人的海南形象建構,可謂角度各異。應該說,能針對具體作品分析西方學者筆下的海南形象,這已經進入了比較文學的初級階段,但當學生們將過多的筆墨投注于敘述、轉述研究對象的文本本身,而忽略了對文本觀點與視角的評價、批評時,就反映出研究思維的不全面、不周到。我們的目的是要探索某一地域形象在他國的形成與流變,尋找其之所以被想象、被塑造、被流傳的來龍去脈,因此就必須分析注視者(即他國)的深層社會文化背景,并最終發現注視者希望折射在這個他者身上的自我形象。學生在課堂上做現場的文章思路闡釋時,他們也沒有表達出自己對西方人之海南形象的看法,這就反映出他們對形象學的研究內容與方法還有所欠缺,對西方的“中國形象”更是缺少反思。
有鑒于此,我在此后的課堂中給學生引介了薩義德提出的“東方主義”。薩義德在《東方學》中認為,東方是“歐洲最深奧、最常出現的他者形象之一”;東方“有助于歐洲(或西方)將自己界定為與東方相對照的形象、觀念、人性和經驗”[3]。此外,我還以藍詩玲的《鴉片戰爭》,以及吉卜林多部書寫印度的作品(如《白人的負擔》等)來輔證這種東方主義觀念的合理性與局限性。
做了這些理論與作品分析的鋪墊后,我們的課堂再次回到四個西方人書寫海南的文本。學生們發現,僅僅復述研究對象的文本本身已經顯得非常單薄。有學生開始對香便文的黎族印象做深入解析,他發現,香便文對黎族人的評價總是正面的,可謂美德與美貌并存,而對漢人則充滿負面的評價,認為他們是不道德的,處處欺壓黎人,還為難洋人。這種二元對立觀遮蔽了漢黎民族各自的優劣特征,同時也反映出西方人自身的優越觀。另外1名同學曾經羅列過香便文、薩維納、小葉田淳著作的主要內容,此時也開始對比其各自不同的重點,要么是更多關注海島動植物、自然地理環境,要么是有針對性地專門對黎族社會做田野調查,而小葉田淳全面梳理海南歷史的目的最終卻是為了服務于日本妄圖占領海南島的軍事目的。這樣的對比鮮明地呈現出這些西方人來島的不同背景、不同需求,并對其作品的不同影響做出了較為客觀的評價。
如此,關于形象學的教學過程前后延續了五六周,用時較長,但學生興趣頗高,且能從最初無法判定選題是否為比較文學研究領域,或者單純的印象式筆錄,逐步深入到思考這些文本產生的前因后果,并對其做出自我的評價。不過在我看來,如果學生們能進一步拓展眼界,發掘更多當代的文本,從中解讀融匯了南洋文化的海南島之百年巨變,當能更加理性地去面對當年那些西方人所呈現的海南形象,也必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移民、黎人對新時代海南島文化的構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