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儒
摘要:蒲松齡晚年出貢的旗匾與貢金待遇,出現波折,未能及時兌現。為此,其曾寫數篇呈文請討,并煩請良友貴官信函催促。后來縣令雖然贈送了旗、匾,而貢銀卻拖延未發,以致逾期。本文從史料入手,深入研討,分析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最終找到了根源并澄清了歷史真相。
關鍵詞:蒲松齡;歲貢;貢金;吳堂;譚襄;楊萬春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清·康熙五十年辛卯,年逾古稀的蒲松齡補廩已二十七年,按例應考歲貢。是年冬十月,他曾一仆一騎,沿途吟詠,奔赴青州道中,經案臨青州貢院視學的山東學政黃叔琳考核出貢。然而考貢旋歸半年后,卻未見縣令來按國典常規舊例為其懸掛貢旗、匾額,并支發貢銀。不得已,他只得數投呈文催促之。《聊齋文集·卷六·文告·呈文》中有多篇作品涉及此事。翌年,縣令雖為其掛了旗、匾,但應發貢銀仍遲遲未能兌現。無奈之下,他又輾轉煩請身為貴官的良友出面關照,寫信讓淄川縣令能盡快按成規照章辦理。聊齋詩《求邑令支發貢金》即為此事而作。盡管詩中也有“春風過馬耳,歲月忽已遒”句,可謂一波三折,不過從跡象上看,想必最終還是得到了應有的結果。
對于蒲松齡晚年出貢的待遇波折問題,拙文《蒲松齡與楊萬春(松年)——聊齋詩〈求邑令支發貢金〉中的“良友貴官”析》(載《蒲松齡研究》2014年第4期,總第九十三期),即已涉及。不過只是作為考證聊齋詩中的“良友貴官”應為“楊萬春”的緣起引文,并未深入探討。考慮到事關蒲松齡生平研究,尤其是晚年出貢的待遇波折對他的影響,有必要以專題形式全面分析事件的起因經過,在任縣令的態度作為,以及他本人的憤懣情緒與不懈的抗爭。為此,筆者愿以“再談”為題,進一步論述之。
一、蒲松齡與知縣吳堂的糾葛及其考貢事
《聊齋文集》中的《請討貢銀呈》云:
為仰祈曲遵國典,以推宏恩事:竊照生自去年十月蒙助資斧,考貢旋歸,遂即薄備一芹,竭誠叩謝。奈因腰橐空虛,遂為閽人所阻,如帝天之難見,致葵藿之徒傾。自念終老一經,無足齒數。若旗匾舊例,原不敢望賢令尹之奇榮;而錫余成規,亦不可辜圣天子之實惠。況今錢糧掛欠,因之冀望良賒。懇祈老恩師破格垂青,將兩年所應發,盡數支給,則受浩蕩之恩波,還應投柜;而感出納之慷慨,不異解囊。上呈。[1]206
該篇呈文在路大荒編《聊齋文集·呈文》中的順序,是排在《討出貢旗匾呈》以后,中間隔了另外三篇呈文。而從內容看,其敘述了“去年十月”考貢前得縣令“蒙助資斧”,“考貢旋歸”即備禮叩謝,但“因腰橐空虛”竟遭“閽人所阻”,難以面見的過程。“若旗匾舊例,原不敢望賢令尹之奇榮;而錫余成規,亦不可辜圣天子之實惠”句,顯然表明了該篇位置應排在最先。文中所述“況今錢糧掛欠,因之冀望良賒。懇祈老恩師破格垂青,將兩年所應發,盡數支給”,則道出了呈文的目的要求。當然寫作時間已在其出貢的后一年,即“辛卯”年之后的“壬辰”年。
蒲松齡認為該呈文的理由很充分,要求并不格外。去冬“考貢旋歸”,就曾薄備一芹,擬面謝邑令“蒙助資斧”厚意,只是遭“閽人所阻”未能面見,而“致葵藿之徒傾”。至于“若旗匾舊例,原不敢望賢令尹之奇榮”的意思,自己不是不向往,可能辦起來有難度,不如先打個招呼提個醒,早晚總會有的。相較而言,還是“貢銀”更實惠,能解燃眉之急的“錢糧掛欠”,應該先討要。只要“老恩師破格垂青”,便會“將兩年所應發,盡數支給”的。然而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其實,當他這篇呈文送達縣衙時,閱讀者并非“去年十月”在任的令尹,而是今年已接任的新邑侯。對此,蒲松齡不會不了解,因其居地離縣城僅數里之遙,這樣的大事肯定會知情的。
據清·乾隆四十一年《淄川縣志·續秩官》載,自康熙四十五年至五十一年,七年間換了三任知縣,另外有一位縣志未載而臨時“攝篆”三月的利津知縣,接其身后還有一位暫掌“署印”的“濟軍廳高老爺”,加起來共計五人。以下按順序排列:
韓遇春:清水人,庚辰科進士。康熙四十五年任,四十八年卒于官(其后有兩位暫掌署印者,一為“利津知縣俞”文翰,一為“濟軍廳高老爺”。詳見后論)。
吳堂:華容人,庚辰科進士。康熙四十九年任,五十年丁憂。
譚襄:高要人,癸酉科舉人。康熙五十一年任,五十九年致仕。性樸直,秉公守正,非義之利一介不取,吏胥無得上下其手。嘗有猾役催科至一諸生家,自毀裂其衣以誣生。侯聞大怒,立笞役二十。謂役曰:“汝求索不得,乃敢造次以行誣捏耶!”役始悚然。其精明如此。故終侯之任,役無敢以需索擾及閭閻者。
《淄川縣志》未載的利津知縣名俞文翰,《利津縣志》有載。《聊齋文集》中《請表彰賢跡呈》:“為表彰賢跡,以存公道,而防冒結事……利津知縣俞,署淄三月,比糧派米,晝夜劬勞并未有一絲遺愛,留在民間……” [1]200 《又投俞縣公呈》:“為清厘漕弊,以蘇民困,以留遺愛事……懇祈老父師出蓋世之聰明,造福于淄,無以攝篆之民視為膜外……” [2]321-322 都成為俞氏署淄的證據。
實際俞氏署淄僅有三月便離去。其身后還有一位暫掌“署印”者,即聊齋呈文《求革蠹漕康利貞,呈投吳縣公》提到的“任內革除”康利貞的“濟軍廳高老爺”。他們兩人任淄時間當在康熙四十八年至四十九年之前,即知縣韓遇春卒于官后至吳堂接任前的時間段。
這期間正是蒲松齡與中飽私囊的漕糧經承康利貞為漕糧雜費問題斗爭最激烈的時候,他不但與康利貞當面對質,還上呈邑侯及省布政司官員,揭露康蠹,并上書曾兩任外省知縣的淄川進士譚無競與居家的刑部尚書王士禛,不要成為康利貞的靠山,更不要力薦康蠹復入公門。且另有多篇呈文也涉及此事。因此可知蒲松齡關心時局和民生,對于以上幾位知縣的任職情況必然會了解的。至康熙四十九年吳堂來接任知縣后,蒲松齡遂即寫呈文《求革蠹漕康利貞,呈投吳縣公》。其稱:
為懇遵憲典,永革蠹役事:竊照漕糧經承康利貞,乃淄之積蠹也。四十八年充應漕糧房,妄派雜費銀兩,米價增至二兩一錢有零,本朝七十余年所未有。正費之外,盡飽溪壑;撥官害民,莫此為甚。本年蒙藩司侯大老爺訪知蠹狀,行文到縣,于署印濟軍廳高老爺任內革除,并追吏單在案。今又鉆營,復任漕糧經承,合縣震驚,如聞虎至。蒙老父母神明燭奸,知其爭利營謀,非奉公守法之人,革去經承,為淄除害,生不勝欣幸。但恐利貞占衙門為窟穴,以嚼民為生涯,巧計鉆營,再求復用。重役犯科,載在律典;憲票革除,案卷可據。呈祈老父母剪惡除根,永行褫革。庶淄民之膏血免歸蠹身之囊槖,萬姓歡呼,感戴宏慈矣。[2]324
從文中內容看出,蒲松齡與康熙四十八年充任漕糧經承康利貞的斗爭已取得了勝利。當年藩司侯大老爺訪知蠹狀,行文到縣,于署印濟軍廳高老爺任內革除了康利貞的職務,“并追吏單在案”(這位暫掌“署印”的“濟軍廳高老爺”,即接替俞文翰署淄者)。可康利貞“今又鉆營,復任漕糧經承,合縣震驚”,引發民怨。所幸縣令吳堂能“神明燭奸,知其爭利營謀,非奉公守法之人,革去經承,為淄除害”。但蒲松齡唯恐康利貞仍會“占衙門為窟穴,以嚼民為生涯,巧計鉆營,再求復用”,便以“重役犯科,載在律典;憲票革除,案卷可據”為由,呈祈吳縣令“剪惡除根,永行褫革”,將康利貞逐出衙門之外。
細加分析,從呈題《求革蠹漕康利貞,呈投吳縣公》看,目的明確,旨在“求革”康蠹。之所以點明“呈投吳縣公”,一是其新蒞淄邑,須知實情;二是其剛上任即讓被革職的康利貞“復任漕糧經承”,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三是永革康蠹須縣令吳堂履職。呈文緣起“為懇遵憲典,永革蠹役事”,表明非為私利,而為“懇遵憲典”。以下歷述蠹漕康利貞中飽私囊、“撥官害民”劣行,被“藩司侯”大人查實并“行文到縣”,由暫署淄印的“濟軍廳高”大人“任內革除并追吏單在案”之事實。而康蠹乘邑侯易人之機,“今又鉆營,復任漕糧經承”,引發“合縣震驚”。點明吳令用人失查,竟使年前“憲票革除,案卷可據”的蠹吏,“復任”原職,難脫干系。盡管其后知康蠹“爭利營謀,非奉公守法之人,革去經承,為淄除害”,且文中譽令“神明燭奸”,然總不放心,唯“恐利貞占衙門為窟穴,以嚼民為生涯,巧計鉆營,再求復用”。進一步闡明了對縣令只顧私利,不關心民瘼,無原則用人的不信任態度。文末強調“重役犯科,載在律典,憲票革除,案卷可據”,并以此要求吳令“剪惡除根,永行褫革”,將康利貞逐出縣衙,不使復入。以達呈文“為懇遵憲典,永革蠹役事”之目的。
該呈文是淄邑合縣民眾的呼聲,是為維護百姓切身利益,反對縣令任用蠹漕的抗議檄文。凸顯了蒲松齡不為一私之利,堅決與蠹吏抗爭的勇氣,為追求公平正義,敢于為民眾代言的精神。縣令吳堂上任伊始,抵不住金錢賄賂與頭面人物的關情托說,無視“憲票革除,案卷可據”,而讓蠹吏康利貞“復任漕糧經承”,引發信任危機,是其始料未及的。犀利的呈文正點中了要害,讓他無言以對。無論其內心或恨或怕,為了挽回政聲,他只得忍氣吞聲,順水推舟,按呈文要求,革逐康利貞以息事寧人。由此他也領教了蒲松齡的厲害。
康熙五十年,蒲松齡例考歲貢。縣令吳堂肯定會做順水人情很痛快地按規定支其部分銀兩,以“助資斧”。而當蒲松齡“考貢旋歸”,備禮面謝時,卻遭“閽人所阻”,或許也是吳令有意安排的。因為他不愿收其薄禮而因小失大,留下話柄。也有可能是蒲松齡未以金錢感動閽人,而遭其阻隔的。無論何種原因,都讓他失去了面謝的機會。但這并非是導致其出貢待遇出現波折的原因。蒲松齡考貢,時在冬十月,歸來已至月底,其詩《二十七日旋里,至夜大雪》云:
行旅休裝日,馬蹄帶曉暉。
途遙苦倦憊,雪甚幸旋歸。
爐火幃房暖,兒孫笑語圍。
始知在家樂,禽犬俱忘機。[1]636
接其后又一首《早雪,與兒孫篘酒瀹腐》云:
大雪紛紛落,掩簾四壁寒。
出門深沒履,入舍急彈冠。
人稠爐益暖,飲劇酒忘酸。
喜得家人聚,人生此樂難。
早起雪飛揚,擁衾懶下床。
呼兒自釃酒,瀹腐佐傳觴。
榻上三行盡,階前半尺強。
須知名教樂,不必在膏粱。[1]636
首詩中“雪甚幸旋歸”,次詩中“大雪紛紛落”“出門深沒履”“早起雪飛揚”“階前半尺強”,都可見下雪量之大。從時間上看,其十月二十七日自青州歸來,“至夜大雪”,翌日又“早雪”,且越下越大。積雪厚了難以馬上融化,幾天后便進入十一月份。大概蒲松齡面謝邑侯的時間不在旋歸當日,因古稀老人騎驢奔波,旅途勞頓,需要休息幾天,且又遇大雪。盡管《請討貢銀呈》稱“自去年十月蒙助資斧,考貢旋歸,遂即薄備一芹,竭誠叩謝”,估計時間已到十一月上旬或再晚些時候。縣令吳堂本年遇家中老人去世,例應丁憂守制,但不知其何日離任的。若時間也在此前后,就不是他愿不愿見蒲松齡的問題了。但有一點已經明確,即使是他先支付部分貢銀資助蒲松齡考貢的,然而翌年的聊齋呈文他可能已無緣再讀了。即使讀了,而出貢旗匾與貢金也非其辦理了。設若他未遇丁憂,或許蒲松齡的歲貢待遇就不會出現波折了。當然,這只是假想而已,世間有很多事都難以預料。
二、蒲松齡與新令尹譚襄及其出貢待遇波折
康熙五十一年,譚襄來任淄川知縣。讀到了本應前任吳堂該讀的那篇聊齋呈文《請討貢銀呈》。由于初來乍到,應該處理的問題肯定很多,需要時日,且此呈又牽涉到前任,不可能短期內解決的了。而蒲松齡見上呈無動靜,便又寫了《討出貢旗匾呈》送呈縣衙。其呈云:
為略施口惠,以存國典事:竊照貢士旗匾,原有定例。雖則一經終老,固為名士之羞;而有大典加榮,乃屬朝廷之厚。淄邑舊例,約有三等:上之良吏解囊,次之領銀坐價;下之票催約地以及應官匠役。歷任之常規不同,要無有寢而不行者。生出貢半年有余,未蒙獎藉。切思恩即速推,亦非損史云之清俸;惠乃久靳,遂疑為陽王之善忘。雖歷代之俗規,亦不妨從此消滅;但盛世之恩典,似不應自我弁髦。懇祈老父母勞心旁注,青眼微開,俯賜華袞之褒,少留甘棠之愛。著之為令,勢不革而不行;猶之與人,何不使感而知惠?此乃公典,非望私恩。[1]204
呈題明確:“討出貢旗匾。”其緣由開門見山,是“為略施口惠,以存國典事”。開篇即稱:“貢士旗匾”是“原有定例”,并非隨意討要者。“雖則一經終老,固為名士之羞;而有大典加榮,乃屬朝廷之厚。”是進一步申辯:雖以貢生終老,誠“為名士”蒙羞,然“而有大典加榮,乃屬朝廷之厚”待。以下向新任縣令介紹“淄邑”辦理出貢旗匾之“舊例”,大“約有三等”:“上”等由“良吏解囊”;“次”等是“領銀坐價”;“下”等是“票催約地以及應官匠役”。“歷任”知縣采用的“常規不同”,重要的是從未有停止而不辦者。然后再談自己的情況:“出貢半年有余,未蒙獎藉。”而“切思恩即速推,亦非損史云之清俸;惠乃久靳,遂疑為陽王之善忘。”其意思不過是希望早點辦理,并非一定要“損”令尹“之清俸”;而久拖不辦,“遂疑為”邑侯“之善忘”。再者,“雖歷代之俗規,亦不妨從此”消亡,“但盛世之恩典,似不應自我”廢棄。因而“懇祈老父母”能“勞心旁注,青眼微開,俯賜華袞之褒,少留甘棠之愛”,以顯惠政及仁慈。文末催促:“著之為令”的定例并未改變而不執行,猶如推恩“與人”之事,“何不使”其“感而知惠”呢?最后強調:“此乃公典,非望私恩。”是為呼應呈題“討出貢旗匾”而言。要求縣令應做的就是“略施口惠,以存國典”而已。
譚襄讀此呈文,并不陌生。因其前可能已讀過《請討貢銀呈》,內中已提及“若旗匾舊例,原不敢望賢令尹之奇榮;而錫余成規,亦不可辜圣天子之實惠。”知道是在向他打招呼,讓他提前做準備罷了。因為《請討貢銀呈》寫的是去年十月吳堂任上助其資斧考貢的,考貢旋歸要面謝的應是吳堂。而該呈文寫于今年,時間當在《討出貢旗匾呈》前。此時前任吳堂已于去年丁憂離任,蒲松齡應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如此寫,也是有其難言之隱的。畢竟考貢是發生在吳堂任上,出貢待遇應由他來辦理,然而其突遇丁憂離任,便將包袱甩給了后任。作為接任者譚襄對此態度若不積極,當事者蒲松齡就難以啟齒討要。在此情勢下,蒲松齡只得用明知實情而佯作不知的辦法寫出了《請討貢銀呈》以試水。其心里明白,貢銀定例應由縣衙支付,而出貢旗匾就有些麻煩,因為淄邑舊例有三等,上等由“良吏解囊”,那就要損其“清俸”了。只要譚襄想當“良吏”,就得替前任自掏腰包,心中未必情愿。所以《討出貢旗匾呈》中就事先為其找好了要下的臺階:“切思恩即速推,亦非損史云之清俸。”是說可以選擇另兩種辦法來處理。可能是譚襄認為這話有人情味,亦或是其認可呈文說的有道理,再或是其了解了蒲松齡的文學水平與社會影響,無論哪種因素起了主導作用,都促使譚襄接受了呈文的要求,為其制作了出貢旗匾,并親自送到蒲家莊懸掛于蒲松齡家門前。因此事關朝廷定例,是不管誰在任,都得遵照執行的問題。這從《聊齋詩集·卷五》壬辰年最后一首七言絕句《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贈匾》中找到了印證。其詩云:
白首窮經志愿乖,慚煩大令為懸牌。
老翁若復能昌后,應被兒孫易作柴。[1]642
按理作為新任縣令能親臨蒲家贈送出貢旗匾來說,是一件轟動全縣且非常榮耀的事,蒲松齡應感到驕傲和高興。而他內心卻百感交集,認為自己一生拼戰闈場,未能中舉,僅以歲貢告終,難達青云之志,很不是滋味。只能將希望寄托于后輩,企盼兒孫科舉成功,改換門庭。
聊齋詩集中同年還有一首七言絕句《蒙朋賜賀》詩,排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贈匾》之前,之間相隔另外五題七首詩。其云:
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
腐儒也得賓朋賀,歸對妻孥夢亦羞。[1]641
從詩中內容看,充滿了蒲松齡科場失意,未達己志的愧疚與無奈。而“腐儒也得賓朋賀”句與詩題“蒙朋賜賀”都點明了是賓朋為其致賀之事,為何而賀呢?看來還應是與其出貢和大令贈送旗匾有關。只是詩序排列前后未緊接,難以認定兩詩作于同一天罷了。其詩中語意除了“大令贈匾”與“蒙朋賜賀”主旨有別外,其余通篇表達的失意與愧疚心態如出一轍。而“贈匾”與“賜賀”的對象,都是指“白首窮經志愿乖”亦即“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的“腐儒”蒲松齡自己。說明兩詩都與其出貢獲贈旗匾事相關。
“壬辰年”聊齋詩《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贈匾》,證實譚襄辦理此事的時間臨近臘月,已是蒲松齡“辛卯”年出貢之后的次年歲末,而按例“將兩年所應發,盡數支給”的貢銀卻仍未到手。讓本想領到貢銀即可完納課稅“掛欠錢糧”的蒲松齡心急火燎。無奈之下,他想到了本邑進士、時任吏部官員的良友楊萬春,便轉煩其寫信給淄川縣令,催辦此事。然而直到年底,也未能解決。《聊齋詩集·卷五》癸巳年初有《求邑令支發貢金》五古一首。其詩云:
七月逢旱虐,粟豆皆無秋。
數斗暫入甕,旋盡為誅求。
國恩有常例,推待貢士優。
婦子苦難食,投詞哀君侯。
君侯惜筋力,一錢如拔抽。
良友為貴官,轉煩尺書修。
春風過馬耳,歲月忽已遒。[1]643
詩中所言“七月逢旱虐”,當指上年壬辰秋旱,糧食欠收,不足納稅,婦子難食。因而投呈哀求邑令,按國例支發貢金,而其卻“惜筋力,一錢如拔抽”。雖轉煩貴官良友修書催辦,而其置若罔聞,竟當耳旁風。以致于“將兩年所應發”的貢金,逾期拖到第三年。
也可能有人會問,既然縣令譚襄能替前任為蒲松齡懸掛了出貢旗匾,為什么不一并為其支發貢金,反而逾期拖延呢?出貢貢銀數額多少?蒲松齡為何如此看重并多次催討呢?筆者曾帶著諸多疑問翻檢文獻史料,最后還是在《聊齋文集·呈文》中找到了線索。《呈文》中有一篇從題目看似與此無關的作品《為排邪言呈》(亦即北京圖書館《文獻》1980年第3期所載孫均野藏本《聊齋呈稿》九篇中之末篇題為《無題》者)中,就有答案。
《為排邪言呈》云:
為請排邪言,以蘇儒困事:竊照國典出貢銀二十九兩,例應赴考發給一半,以助資斧,次年全給。生自去年十月赴試,止領銀十兩,其余未蒙開恩。生石田遭旱,并無秋成。從來錢糧,無至冬不完納者;今欠銀四兩,現蒙追呼,專待領銀完納。又蒙照銀七錢三發小錢四千零。切思此例原康熙初年,官以此收糧,故亦按此支發。四十年來,并錢流水而無之,如有以錢投柜者,不惟官怒收,役亦笑之矣。況且行此例時,必挑揀制錢而后收之,豈有以雜錢投柜之理?老師忠厚慈祥,榮潤無疆,豈屑與貧儒較此錙銖?不過因生貧不能囑托,故堂下小人,強牽古例,以蒙蔽之耳。舊年韓父母曾依此例支發廩糧,諸生噪辨,始為改正。懇祈老師破格垂青,按數支給,國課得完,妻子知恩。上呈。[1]200
該篇呈題明確:“為排邪言呈。”其緣由:“為請排邪言,以蘇儒困事。”開篇所稱:“竊照國典出貢銀二十九兩,例應赴考發給一半,以助資斧,次年全給。”便點出了“出貢銀”額為“二十九兩”,并按“例應”分兩次支付,即“赴考發給一半,以助資斧”,俟出貢后“次年全給”。呈文以下談自己遭遇:“自去年十月赴試,止領銀十兩。”并不足全額之“一半”,而“其余未蒙開”支。今年因“石田遭旱,并無秋成”。以往課稅“錢糧,無至冬不完納者;今欠銀四兩,現蒙追”討,“專待領銀完納”。而又“蒙照銀七錢三發小錢四千零”的舊例方式支付。切思“此例”是“原康熙初年,官以此收糧,故亦按此支發”的老套路。至今“四十年來”,這種“并錢流水”的舊例早已廢止不用,假如再“有以錢投柜者,不惟官怒收,役亦笑之矣”。況且當年“行此例時,必挑揀制錢而后收之”,哪有如今“以雜錢投柜之理?”再以下文中恭維令尹:“老師忠厚慈祥,榮潤無疆,豈屑與貧儒較此錙銖?”糾其原委,只“不過因生貧不能囑托,故堂下小人,強牽古例,以蒙蔽之耳”。進而向新令尹介紹有關史實:“舊年韓父母曾依比例支發廩糧,諸生噪辨,始為改正。”是指康熙四十八年卒于任所的本邑知縣韓遇春,亦“曾依此例支發廩”生的補助“錢糧”,引發“諸生噪辨,始為改正”。文中再次“懇祈老師”能“破格垂青,按數支給”應發的貢銀,以使“國課”完納,家人“知恩”。
以上可以看出,蒲松齡之所以如此看重出貢貢金,是因其數額較大。據縣志記載,清初至雍正二年實行養廉銀之前的康熙年間,知縣年俸僅“四十五兩”。而這“二十九兩”的貢金,事關蒲松齡家庭幾年的生活開銷之用,故值得其討要。縣令之所以拖延支付貢金,也是事出有因。其一,蒲松齡的“辛卯”歲貢,出于前任知縣吳堂任上,是由其先行支付貢銀中的“十兩”,以助蒲松齡“赴試”的。按理出貢后的旗匾與貢銀待遇,也應由其辦理,但是吳令突遇丁憂離任,而成為遺留問題。其二,翌年譚襄來接任知縣,就收到了聊齋呈文《請討貢銀呈》與《討出貢旗匾呈》以及后來的《為排邪言呈》。本也應該是例行公事,可能也是為自己的政聲,他首先替前任吳堂處理了蒲松齡的“出貢旗匾”問題,繼而便著手安排支發其“貢銀”問題。但因以“銀七錢三發小錢四千零”的舊例方式支付,未達成雙方共識而受阻。其三,譚令贈送出貢旗匾已時近臘月,年關將至,其初任淄邑,事務之繁忙,可想而知。而蒲松齡又拒絕以舊例方式領取貢銀,形成僵局。雖其轉煩吏部官員楊萬春信函催辦,終因時光飛逝,還是造成了貢銀支發的逾期。
三、蒲松齡對“銀七錢三”舊例復行的抵制
以上可知,造成蒲松齡出貢貢銀支付逾期的根本原因在于“銀七錢三發小錢四千零”的舊例。而這一支付方式是康熙初年實行,之后即廢止,且四十余年來未再用過的舊例。蒲松齡深知其害,所以當縣令譚襄要依舊例支發其貢銀時,堅決拒絕。以至于轉托吏部官員楊萬春從中幫助,這不僅是借重吏部官員的權力,更因其乃淄川進士,也了解舊例廢止的問題,目的是讓他以親身經歷替自己說話以抵制舊例復行。蒲松齡抵制“銀七錢三”舊例復行,不僅是為避免自己的貢銀縮水,更擔心的是舊例復行會遺害無窮。早在康熙四十八年邑令韓遇春卒于任后,由利津知縣俞文翰來攝淄篆期間,縣衙管錢的“戶”房就妄造此例,以蒙蔽之。為防貽害,蒲松齡曾有呈文《辨銀七錢三呈乞孔老師》(亦載《文獻》1980年第3期《聊齋呈稿》),其云:
為懇祈轉呈,以除蒙蔽,以正舊規事:竊照銀七錢三之例。當其行時,官以此征糧,即以此支使。迨后,銀益貴,官惡其害己,遂廢而不行。至今四十余年,官不復收,因亦不復發,縱間有發時,或發制錢,或照市價,亦未有以小錢一百僅值銀四分有零,而抵銀一錢者。俞老父師乍履淄境,習俗未諳,該房妄造往例。諸生中四十以下者,并不知銀七錢三是何典故,因而駭疑。猶之今日設有執錢投柜者,則官吏之叱罵所不免矣。無論巍然人上者,增此數金,不益富;即貧如生等,損此數星,亦不益貧,寧屑較算錙銖,自喪品節?但該房之蒙蔽,不可不明。懇乞老師,據呈轉牒,代為剖析。以召杜之清苦,遠攝淄篆,即每人各損些須,以助行李,實愜本懷。但求后此給發,不必聽該房妄造之名目,俾成定例,永壞舊規也。[2]324-325
呈題《辨銀七錢三呈乞孔老師》之中的“孔老師”是指時任淄邑“教諭”的孔衍弼。其緣由是為請孔教諭“轉呈”此文,“以除蒙蔽,以正舊規事”。以下解釋“銀七錢三”之例,當年實行時,是官府“以此征糧”,亦“即以此支使”的。到后來,“銀益貴,官惡其害己,遂廢而不行”。四十余年間,官府不再以此法收糧,亦不再以此支發。即使偶有支發時,“或發制錢,或照市價,亦未有以小錢一百僅值銀四分有零,而抵銀一錢者”。說到此法復現的原因,是由于來攝淄篆的“俞老父師乍履淄境,習俗未按”,管錢糧的戶“房妄造往例”的結果。生員中“四十以下者,并不知銀七錢三是何典故,因而駭疑”,猶如“今日設有執錢投柜者,則官吏之叱罵所不免矣”。以下申辯,“無論巍然人上者,增此數金,不益富;即貧如生等,損此數星,亦不益貧,寧屑較算錙銖,自喪品節?但該房之蒙蔽,不可不明”。為此,懇求孔“老師據呈轉牒,代為剖析”,并以兩漢南陽太守召信臣和杜詩典故,理解“遠攝淄篆”的俞知縣之“清苦”,表示“即每人各損些須,以助行李,實愜本懷”。前提是“但求后此給發,不必聽該房妄造之名目,俾成定例,永壞舊規也”。
該呈文寫于康熙四十八年,即利津知縣俞文翰來攝淄篆期間。管錢糧的戶房妄造“銀七錢三”之往例,蒙蔽民眾,以漁利。蒲松齡深知其害,懇祈孔教諭向邑令轉呈其呈文“以除蒙蔽,以正舊規”。文中點出了“銀七錢三”“往例”的實質,即“以小錢一百僅值銀四分有零,而抵銀一錢者”。其危害是致使銀兩縮水。該房乘縣令易人之機,妄造往例以蒙蔽。呈文為民眾代言,自愿“每人各損些須,以助”縣令之行囊,但要求其“不必聽該房妄造之名目,俾成定例,永壞舊規”。
事實上,蒲松齡的擔心不無道理,僅隔兩年,知縣譚襄上任,便又出現“銀七錢三”的舊例復行。為此,他便寫了《為排邪言呈》以抵制。對比兩篇呈文內容,同言“銀七錢三”舊例的危害。前呈中所言“竊照銀七錢三之例,當其行時,官以此收糧,即以此支使。迨后銀益貴,官惡其害己,遂廢而不行。至今四十余年,官不復收,因亦不復發,縱間有發時,或發制錢,或照市價,亦未有以小錢一百僅值銀四分有零,而抵銀一錢者”。與后呈中所稱“又蒙照銀七錢三發小錢四千零,切思此例原康熙初年,官以此收糧,故亦按此支發。四十年來,并錢流水而無之,如有以錢投柜者,不惟官怒收,役亦笑之矣。況且行此例時,必挑揀制錢而后收之,豈有以雜錢投柜之理?”都說明了“銀七錢三”之舊例在四十年前實行與后來廢止的原因及過程。其中提及的“制錢”與“雜錢”,是指屬于政府正規鑄幣廠出的稱“制錢”,而民間私鑄的稱“雜錢”或“小錢”。兩者之間的價值有差距,并不等同。而“或照市價”,是指市場流行的較公平的折算方法。談到舊例復行的原因,前呈稱“俞老父師乍履淄境,習俗未諳,該房妄造往例”。后呈稱“不過因生貧不能囑托,故堂下小人,強牽古例,以蒙蔽耳”。都說明是“該房妄造往例”,亦即“堂下小人,強牽古例”的結果。且他們都是乘新縣令上任之機操縱推行的。對此,蒲松齡深惡痛絕,堅決抵制,前后寫此兩呈,要求縣令制止、改正,以求公平正義。《辨銀七錢三呈乞孔老師》是純為公眾代言的,《為排邪言呈》中雖有討要貢銀的私愿,而更多的則是為公眾利益,排除邪言,抵制舊例復行的目的。從結果上分析,兩呈文在抵制“銀七錢三”復行,以免“俾成定例,永壞舊規”方面起到了應有的積極作用,阻止了此例的實行,保護了民眾的利益。與此前反對蠹漕康利貞的斗爭,同樣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都體現了蒲松齡關心民瘼,為民眾爭取公平正義的高尚思想品質。
綜上所述,本文從以上三個方面,論述了蒲松齡與原任縣令吳堂的糾葛以及對其考貢的支持;新任令尹譚襄對其出貢待遇的態度以及拖延支發貢金的原因;分析其抵制“銀七錢三”舊例復行的意義等情,探討澄清了蒲松齡晚年出貢待遇波折的來龍去脈,以及整個事件對其產生的影響。對于豐富蒲松齡晚年經歷的史料研究,或許有點參考價值。此即筆者之初衷,敬祈方家教正。
另外,筆者從《淄川縣志·續田賦·縣學》中查到的相關資料,記載如下:
文廟香燭銀壹兩貳錢伍分。鄉飲銀伍兩壹錢玖分叁厘壹毫玖絲壹忽捌微。廩生廩銀壹百柒拾叁兩陸錢壹毫。歲貢生袍帽傘蓋銀壹拾兩叁錢捌分陸厘叁毫捌絲叁忽陸微壹纖。歲貢生正副盤費壹兩柒錢叁分壹厘陸絲叁忽玖微叁纖。歲貢生迎賀旗匾等項銀貳兩壹錢陸分叁厘捌毫貳絲玖忽玖微貳纖。
從中可見例定的歲貢生待遇各項所需銀兩數額,以及銀兩價值計算層級進位的關系及名稱等,對于了解蒲松齡的貢生待遇以及清初錢糧知識或許有益,故一并公布之,以供參考。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山東大學文學院鄒宗良教授,曾不吝賜教并提供資料,在此謹致謝忱。
參考文獻:
[1]蒲松齡.蒲松齡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山東大學蒲松齡研究室.蒲文拾遺(一)[C].蒲松齡研究季刊(第三輯).濟南:齊魯書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