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向不愛吃西瓜
立夏過后,樓下小販車上的菠蘿漸漸變成了桃子,連續一周沒出門的孟襄,下午出門時才發現那些桃子都變成了清一色的西瓜。綠色花紋的西瓜整齊地堆成小山,小販坐在車旁一邊招攬顧客,一邊搖著蒲扇,撩起上衣露出白花花汗津津的肚子,和黝黑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孟襄一眼望過去,至少有六七輛這樣的小販車,她原本是下來買桃子的,中午飯后,她才吃掉了上周買的最后一顆桃子,沒想到這么快已經下市了。
她正要轉身上樓,背后忽然傳來一聲呼喊。
“小姑娘,買個西瓜吧。”
孟襄回頭,是個三十多歲的小哥,精瘦黢黑,嘴角掛著微微討好的笑意,他拍了拍手邊的西瓜繼續推銷: “今兒新到的,特別甜特別新鮮。”
孟襄一向不愛吃西瓜,也許是因為小哥真誠的眼神,她也沒討價還價,爽快地買了一個大西瓜費勁地提上樓。一刀切開來,抱著一半坐在客廳里吃,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照進來,老風扇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孟襄一勺一勺地挖著西瓜瓤下意識送進嘴里,西瓜并沒有小販說的那么清甜,但孟襄沒想計較,她只是望著不斷被風扇吹動的窗簾發起了杲。
她想起上次被稱為小姑娘,還是五年前,那時候鄧原總喜歡叫她小姑娘。
小姑娘,你吃飯了嗎?
小姑娘,你還是留長發吧。
小姑娘,再見。
小姑娘,吃飯了嗎?
五年前,孟襄剛剛高考結束,那年夏天特別熱,她每天悶在家里吃喝睡,幾天都不下一次樓。那日正睡得香,忽然從樓下傳來一陣尖利刺耳的鉆墻聲,她被吵醒后恍惚地想起樓下水果店前幾日倒閉了,不知是誰又來開什么店了。
從她家搬進二樓以來,一樓的店也不知換了多少營生,有人說是風水不好,沒有一家店能活過三年的。
裝修的聲音在一個禮拜后終于消停,孟襄被她媽趕出去買水果的時候,她瞟了一眼那家店才知道是一家理發店,像大街上所有的理發店一樣裝潢,唯一不同的是沒有在門口裝那一盞看得人頭昏眼花的燈帶。
她拎著水果回來的時候,有個年輕人站在門口給她遞了張宣傳單,她也沒來得及多看,塞進水果袋就匆匆上樓了。第二天,她媽翻到那張燙染五折的宣傳單,硬拽著她一起去,說她終于高中畢業了,可以做頭發了。
孟襄到了店里才知道,昨天給她發宣傳單的人就是這家店的老板,名字叫鄧原。他給她上染發膏的時候,她才第一次打量他。他不像很多理發店小哥一樣留著雞毛撣子似的發型,而是一頭干凈利落的板寸,穿著整齊的黑色T恤和九分褲,拿剪刀的樣子行云流水,有一點說不上來的酷酷的味道。
“要等30分鐘。”他對著鏡子里的她說。
孟襄偷看被抓包,匆匆垂下眼睛,裝作無聊地玩手機。
那天,孟襄染了個深栗色,一頭枯黃的頭發有了光澤,襯得她更白一些,摸起來柔柔的。她心滿意足卻憋著笑意地跟他說謝謝。他朝她笑笑: “不客氣,小姑娘。”
那是孟襄第一次被人叫小姑娘,感覺像卉裝劇里的稱呼,因為當地人一般都叫她小丫頭。小丫頭和小姑娘聽起來簡直有天壤之別,前者土里土氣,后者文藝清新。
幾天后的中午,孟襄被她媽指派下樓丟垃圾,鄧原坐在門口的樹下乘涼。
一見她就問,小姑娘,吃飯了嗎?
小姑娘,請你吃橘子
一來二去,孟襄跟鄧原也算認識了。
起初店里的生意還不錯,但活動結束后就沒什么人來了。店里只有一個學徒,鄧原整日坐在樹下泡茶。孟襄在陽臺上澆花的時候,能看見他坐在底下翹著二郎腿,悠哉地搖著扇子,像個無所事事的老頭子。
后來,在他們日漸相熟之后孟襄才知道,其實他才25歲,沒念大學,去理發店當了幾年學徒做了師傅,今年自己開了這家小店。
八月的下午,孟襄正在午睡,忽然聽見窗口傳進來一聲聲小姑娘,她立即驚醒,趴在窗口往下看,只見鄧原拎著她早上剛晾的小襪子。
孟襄看了一眼晾衣桿,見文胸還在,頓時松了口氣。
一分鐘后,她從樓上跑下來,鄧原把襪子還給她,還望了一眼她的陽臺說: “下次可別把不該掉的掉下來了。”
孟襄頓時漲紅了臉,從他手里搶過襪子,急急地跑回家去,趕緊把文胸收起來,從那以后再也不敢晾到外頭去了。
沒兩天,孟襄在家看電影,忽然聽見樓底下傳來鄧原的聲音。
“小姑娘,請你吃橘子。”她低頭一看,鄧原身邊站著一個賣青橘子的老頭,而鄧原買光了他所有的青橘子。
孟襄不愛吃酸的,但還是下樓了,那天下午吃橘子吃到腮幫子都酸倒了。
孟襄知道鄧原是出于好意買光了老頭的橘子,好讓他早些回家。但那老頭不領情,第二天又挑著一擔橘子來賣。于是,鄧原又喊,小姑娘請你吃橘子。
“明天他再來,你可別買了。”孟襄酸得臉皺成一團。
鄧原點頭,再這樣下去他要破產了。孟襄看著他好人沒做成,一臉苦惱的樣子, “撲哧”笑出聲來。
第二天老頭又來了,孟襄怕鄧原敵不過老頭的裝可憐,英雄好漢一般沖下樓,對老頭說,我們不買了,明天你也別來了,找別人買去吧。
老頭挑著擔子走了,孟襄叉著腰一副大功告成地樣子看向鄧原,哪知他也正看著她,眼里還有岑岑笑意。
“叮咚”一聲,孟襄的心好像掉在滾燙的瀝青路上,融化了。
小姑娘,你長大了
九月,孟襄去外地念大學了,走之前找鄧原剪頭發,為了軍訓方便,過肩長發剪成齊耳短發,露出一截小小的耳垂。
“什么時候開學?”他問。
“后天。”她答。
兩人沒再說話,他的剪刀溫柔地剪掉她最后一縷長發。
寒假回來那天,孟襄特地到店里去打招呼,鄧原正在給人做頭發,見她進來眼神亮了亮,笑著說,小姑娘,你回來啦。endprint
孟襄點點頭就跑了,仿佛走這一遭就是為了聽這一句。
第二天,孟襄跑來找他剪頭發,鄧原問,不用軍訓了為什么還要剪頭發?她說,她習慣短發了。
鄧原沒說話,幫她剪掉發尾。后來,孟襄每次寒暑假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剪頭發,好像已經成為某種約定成俗的規矩。
大二那年夏天,孟襄風風火火地跑進店里找鄧原,依然是齊耳短發,剪完后露出白皙好看的脖子和鎖骨,恍惚中,他忽然說了一句,小姑娘,你長大了。
孟襄怔怔地看著鏡子里的鄧原,他的手輕柔地拂過她的發梢。
“那當然,我都20歲了。”孟襄說。
鄧原笑了笑,小聲道: “不會在學校偷偷戀愛了吧?”
孟襄霎時紅了臉,拼命地搖頭: “我媽說大學畢業前不能戀愛。”
鄧原用風筒吹掉她肩上的碎發,臉上有隱隱的笑。
那個暑假,孟襄只在家里待了兩個禮拜,就跟同學一起去做暑期工了。最后一天深夜才回家,鄧原的店也開到深夜。她溜進去打聲招呼,他遞給她一盤橘子。
依舊很酸,孟襄卻吃出一股甜味來。
早上媽媽無意間說起鄧原,還說他的店可能也要經營不下去了,果然沒人能沖破這個三年的魔咒。
孟襄的心“咯噔”一下,跑去樓下問鄧原,他說沒這回事。
寒假回來的時候,孟襄遠遠看著理發店開著門,歡歡喜喜地跑過去,但還沒走近就停住了。鄧原穿著白色羽絨服正在給一個穿同款羽絨服的姑娘吹頭發,兩人說笑,全然沒注意到門外的她。
那個冬天很冷,孟襄鮮少下樓了。
我喜歡吃酸的
開學前,孟襄還是去找鄧原剪了頭發。剪完,他給她吹了一個最新流行的內扣,襯得她下巴尖尖的很好看。她說了聲謝謝,準備要走,鄧原忽然對她說: “小姑娘,以后你還是留長發吧。”
孟襄不解地看著他,他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她想起那個跟他穿同款羽絨服的長發女生,仿佛屋檐的冰錐都落進了她心里。
孟襄拖著行李下樓,鄧原朝她揮手: “小姑娘,再見。”
那是孟襄最后一次見到鄧原。暑假回來的時候,他的店已經變成了一家飲料店,每天都放著吵鬧的音樂,害得一向好睡的孟襄夜夜失眠。
媽媽說,鄧原的店能開三年真是奇跡,平日里經常一個客人都沒有,最后半年他連學徒都辭退了,不知道為什么非要拖到現在。
孟襄忽然想起,大學開學的前幾日,她曾開玩笑告訴他,這個店有魔咒,沒人開得過三年。鄧原說,他偏不信這個邪。
孟襄沒來由地難過,以至于深夜想起這件事來,還有想哭的沖動。她想問他,既然三年都熬過了,為什么不等我回來?
可惜,她沒有站得住腳的身份來這樣質問他。
鄧原仿佛一場漫長的臺風,過境之后就憑空消失了。孟襄沒有再剪過短發,就連戀愛后,男友明確表示喜歡短發,她也沒有剪過。
孟襄把西瓜籽丟進陽臺的花盆里,沒想到半個月后竟長出了西瓜藤,還開了幾朵小黃花,只是還未結果就被雨水打落了。
孟襄不禁想,如果她早些把花盆移進室內,那些小花是不是就會結果呢?如果那年,她能早些明白她對鄧原的心意,是不是就不會錯過他了?
只可惜,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
很快,夏天過去了,樓下那些小販車上的西瓜變成了橘子,到冬天就會銷聲匿跡,狹窄的馬路上又被烤地瓜的小販們r與領,而孟襄只能在漫長的冬日里,等待下一個夏天。
小販叫住她: “姑娘,買個烤地瓜吧。很甜。”
她頓了頓搖頭: “不,我喜歡吃酸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