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1

飛機晚點，落地已經兩點多。

十二月份的香港早已走出雨季，林小曼有些后悔自己低估了凌晨的溫度。

原以為大部隊早就集合完畢，最后剩她一人只得孤身打車回酒店，沒想到在出來的時候，一抬頭看到有人舉著“林小曼”的名牌。

來接機的男孩子眼睛里充滿血絲，顯然已經在這里等候許久。

林小曼抱歉地上前打招呼，你好，我是林小曼。

對方沒有多余廢話，丁嘉瑋。

回去的路上丁嘉瑋開著車，林小曼稍微吐槽起導致航班誤點的鬼天氣，然后引出話題，謝謝丁嘉瑋這么晚還在機場等自己。丁嘉瑋卻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沒關系啊，你是女孩子，本來就應該被照顧嘛。

林小曼小小的一只，個子不高，身材扁平，不太化妝，隨便扔人堆里都是一副“誰家高中生忘記穿校服”的即視感，盡管她已經25歲，參加工作兩年多，可身上帶著的那股學生氣息總是很難改變。生在這個“顏即正義”的時代，很少或者說根本沒有男生對林小曼說，你是女孩子，應該被照顧嘛，似乎大家約定俗成，只有那些好看的女孩子才應該被照顧。

所以在聽到丁嘉瑋的回答后，她內心蕩起了小小的雀躍和歡喜。

2

到旅館的時候，大家都差不多睡了。

林小曼怕吵醒和自己同屋的四川妹子，找丁嘉瑋借毯子準備在大廳里將就幾個水時。丁嘉瑋找了間空房間，表示可以暫時住一下。林小曼猶豫著要不要搬行李進去的時候，丁嘉瑋又探出頭來，放心，就幾個小時，不收你錢的。睡沙發對頸椎不好，明天，哦不，今天你不舒服也沒辦法好好玩啊。

第一天晚上人都到齊，都是20+的年輕人，有人提議說搞個趴大家一起玩。

所謂的趴無非就是一堆人吃吃喝喝，在短暫的七天旅行中借此迅速熟絡起來，免去剩下幾天見面的尷尬。

因為彼此不太熟悉，首先切入的話題就是“為什么來香港”。

大家盤腿坐著，光線很暗，就著小雨開始說理由。有人說，為了購物；有人說，為了吃東西；還有人說，為了在朋友圈發照片。林小曼笑笑，大概很少有人像自己這樣忽然很想來香港，就請假立刻飛過來了吧。但是這么說的話，大概周圍的人會一同唏噓，喲，土豪啊，土豪的世界我們不懂哎，于是她迅速在大腑編扯了聽上去還算合理的理由——“我喜歡黃家駒”。

色拉油狀的氣氛里，大家迅速忘記了林小曼的答案，轉而對著東道主丁嘉瑋開始扒皮。

丁嘉瑋無奈地笑笑，他身邊的朋友一副調侃的語氣，我們的情圣丁嘉瑋同學，為了等出國的前女友……

丁嘉瑋不客氣地打了他一下，都幾年前的爛谷子了，你還拿出來翻？

他不好意思地解釋，前女友是香港人，后來分手了，我就搬來香港了，他們家在觀塘區，剛來的時候我也在那邊住，后來實在交不起房租就找了個工作搬這里來了。

那個吐槽的男生叫阿凱，他指著丁嘉瑋說，這個蠢貨竟然去跳海喔，當時我去海邊正好碰到，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回來，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在場的女生都很驚訝，這么電視劇的情節竟然真的有人做哎。丁嘉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都不要學我啊。

林小曼這才看清那個等到凌晨接機的男生，五官硬朗，是那種不帥但是很有氣質的男生，瘦削，整個人陷在寬大的T恤里，脖子上有條細細的項鏈。

大家關注的目光也都差不多，有活躍的男生調侃丁嘉瑋戴了條“女士項鏈”，他也不辯解，害羞地把項鏈藏到衣服里面，大家嘻嘻哈哈繼續另一個話題。

3

聚會結束后大家戀戀不舍地帶著滿身疲憊回各自房間。

林小曼覺得有些悶，去樓頂吹風。

香港的建筑很密集， “觸碰”被塞在一堆高樓大廈里，顯得十分不起眼。林小曼有些恍惚，這是自己長這么大第一次出來旅行，沒想到一切還算順利，希望以后的幾天也會如此順利吧。

時間越來越晚，溫度有所下降，林小曼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聽到有腳步聲，林小曼下意識地回頭，丁嘉瑋拿著一件薄外套走上前來，不開心嗎？

林小曼想他肯定是誤會了，趕忙辯解，自己不太舒服，想來頂樓吹吹風，沒想到又低估了這氣溫……

丁嘉瑋把手里的外套遞過去，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問她，你也喜歡黃家駒嗎？

林小曼想起剛剛自己編的那個借口，慌忙點頭。

那，你想去看看他嗎？后面你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帶你去送束花。

林小曼答應著，一看時間已經快凌晨一點，趕緊回了房間。

4

無論什么時候，好像香港都在搞促銷，滿大街貼著三折起售的廣告，跌破底價的商品吸引了一大批男男女女來此購物。所以第二天大家都跑去采購，女生買買買各種化妝護膚品衣服鞋子，男生也買買買各種化妝護膚品衣服鞋子，給女朋友。

林小曼不會化妝，對化妝品幾乎沒有需求。但是臨走前關系不錯的同事反復叮囑要她幫忙帶某個牌子的面膜。收到消息的時候，林小曼藏不住自己的疑問，10盒面膜，100片啊，要用到什么時候？

同事發了個“白眼”給她，對于我們這種小仙女來說，十盒面膜根本不算什么的好伐。林小曼繳械，準備到時候逛到哪里就到哪里買。

林小曼按照網上的推薦去蘭桂坊找吃的，幾乎每家餐廳都是爆滿，偶有幾家人不那么多的，林小曼想起網上某知名旅游寫手的提醒， “吃東西一定要多排一會兒隊，這是對美食的尊重，不要總想著抄近路，你要知道，人越多的餐廳味道越好”。

林小曼咬咬牙，挑了家排了神龍隊的云吞面店，站在了隊尾。一個小時過去了，林小曼兩條腿酸掉，后面又蓄積了十幾個人，前面的隊伍卻沒怎么變。

林小曼向來不是那種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她從隊伍里脫離出來，盡管吃不上想吃的云吞面有些沮喪，可不去想就好了嘛。

她想，還是先去給同事買面膜，要不然容易忘記。附近有化妝品店，也是空前火爆。林小曼好不容易才搶到了要買的面膜，付完賬又被人擠了出來。endprint

拿著買好的面膜，十盒重量不輕，林小曼準備打道回府，回旅館附近吃個飯也不錯，至少不用排這神龍隊。

5

林小曼沒想到的是，她從店里出來時，外面整個世界變了樣，不是自己剛進去的那個門。她往外走，想找回原來的路上。沒想到背對著正確的方向越走越遠。

差不多下午五點，林小曼手機快要沒電自動關機，此刻她有些慌神，腦子里浮現出各種女生一人出門旅游被綁走賣掉的故事。

沒有存旅館任何一個聯系人的電話，林小曼想不到找誰幫忙。忽然想起來手機之前給旅館打過電話，是丁嘉瑋接的。

她慌忙找幾天前的通話記錄，撥過去，松了一口氣。

那邊的丁嘉瑋讓她找個身邊的人接電話，那人“嘰里咕嚕”地和丁嘉瑋用粵語對話。過了十幾分鐘，丁嘉瑋趕到。

本來氣氛有些尷尬，林小曼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出了聲。丁嘉瑋“噗”一聲笑了出來。要去吃云吞面嗎？

林小曼驚訝，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這個？

丁嘉瑋笑笑，很正常啊，這不是香港十大旅游小吃嗎？

林小曼不置可否。

丁嘉瑋帶著她去了一條小巷子，有幾家賣吃食的，都不重樣，吃飯的多是當地人。

說實話，環境有些簡陋，林小曼有些懷疑。

丁嘉瑋是熟客，他和老板打招呼，要兩碗云吞面，轉身招呼林小曼，拿了一次性筷子遞給她，嘗嘗吧，這可不比外面那些排長隊的差。

林小曼原本滿心懷疑，可在吃完第一口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感慨，啊啊啊！真的好吃啊。

丁嘉瑋一如既往地淡定，自顧自地吃東西。

吃完飯，兩個人變得熟絡了很多。林小曼和丁嘉瑋打趣，你帶很多女孩子來吃過吧。丁嘉瑋佯裝正經，也沒有很多啦……百八十個吧。

林小曼整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丁嘉瑋這么高大帥氣，又在旅館工作，肯定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子遇見他，找機會跟他聊天，一起出來吃飯吧。想到這里，竟然有些微微酸意。

6

第三天，丁嘉瑋的朋友幫忙來店里照顧。丁嘉瑋帶林小曼出去玩。林小曼說不用，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丁嘉瑋裝作生氣地說，我可不希望我的房客出什么岔子。

繼林小曼第一天走丟后，丁嘉瑋就成了她的免費導游。

丁嘉瑋說，香港雖然沒有港片里那么亂，但畢竟是個旅游城市.世界各地的人都有，魚龍混雜，還是小心點為好。

林小曼拗不過，跟著丁嘉瑋出去。

倆人坐著叮叮車慢慢逛，丁嘉瑋給林小曼介紹那些有名的店的故事和來歷，逛累了就找地方吃東西。丁嘉瑋在香港待得久，總能找到味道不錯的店。

晚上，丁嘉瑋帶林小曼去了太平山頂，票是提前在網上訂好的，稍微排一下隊就能檢票坐上纜車。

十二月的晚上，香港氣溫略低。林小曼穿了件薄外套還是覺得有些冷。丁嘉瑋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她。

經過三天的相處，林小曼已經和丁嘉瑋變得很是熟絡。她做了個夸張的流口水的動作，沖著丁嘉瑋問，哎，你說，我現在是不是很色啊？

丁嘉瑋笑笑，有點……可愛啊。

山頂上風有點大，整座城市的燈紅酒綠差不多就這么盡收眼底。林小曼很少在晚上登高，也很少在晚上看到這么棒的夜景。她忍不住拿手機要拍照給朋友看。拍完以后她想和丁嘉瑋分享，卻在回頭的時候發現，她已經進了丁嘉瑋手機的畫框。

7

第四天丁嘉瑋帶著林小曼去海邊。有個老嫗在撿礦泉水瓶，丁嘉瑋把手里的半瓶水快速灌下去。

因為喝得急，有一點嗆到，林小曼看著他快速跳動的喉結，失了神。

丁嘉瑋追上那個老嫗，把手里的瓶子塞給她。 林小曼問他，你有沒有看過《藍色大門》？

丁嘉瑋不解。林小曼說，里面有個男主角很像你剛剛那樣。她表達能力差，比劃了幾下，丁嘉瑋還是不解，只能換個角度，我像男主角哦？我有那么帥嗎？

林小曼很想說，你比男主角帥多了，出口的卻是，誒，你額頭上爆了一顆痘哎。 丁嘉瑋一邊打趣，哎呀，不要在意這么多細節嘛，一邊伸手去摸那顆痘。

沒有話題閑扯了，林小曼忽然想起問“觸碰”名字的來源。

丁嘉瑋手還停在那顆痘上，說，是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里面的。“有人認為……愛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林小曼有些不懂，既然愛，為什么還要收回手呢？雖然自己一直是個小心翼翼的人，可碰到喜歡的人，不是應該緊緊抓住嗎？

香港的天氣很難揣測，十二月份的時候竟然又下了一場小雨。

第五天上午，林小曼窩在房間里，原本打算去看偶像的計劃也只能取消。

丁嘉瑋來敲門問她和四川妹子要不要出去聊天，原來大家都因這雨放棄了出門的打算。

和林小曼同住的四川妹子性格比較活潑，她首先苦大仇深地吐槽說，自己還有化妝品沒有買完。前幾天和她一起逛街的妹子疑惑，你都買了那么多咯。四川妹子驚呼，這才哪到哪啊。

大家真的是蠻無聊，有人窩在沙發里玩手機還有人打游戲。

丁嘉瑋的朋友搞來了一套略顯簡陋的音響，拿著話筒問，有沒有人想聽什么歌。林小曼壯著膽子點了首楊乃文的《應該》。這是她從丁嘉瑋的Facebook上看到的，他有提過這首。

丁嘉瑋的朋友也是坦誠，說這個我不會唱，但是丁嘉瑋很拿手啊。丁嘉瑋拿他沒辦法，接過了話筒。

事實證明，朋友說的“很拿手”，可能僅僅代表一個調侃。

丁嘉瑋把《應該》唱出了“不該”的味道，變成了說唱歌手的典范。

大家就著這首跑調的歌變得不那么拘謹，有人接過丁嘉瑋的話筒唱自己拿手的歌曲。大家來自各個地方，都沒有放過這個在女孩子面前表現的機會。endprint

雨有些停了，四川妹子回房間敷面膜，之后準備出門血拼。

林小曼有些無聊，她默默回了房間。

桌上的手機提示有新消息，是丁嘉瑋發過來的音頻文件。她點開播放，是beyond的《海闊天空》。丁嘉瑋粵語很好，字字句句也都拿捏得在腔調土。

林小曼問他，原來你唱歌這么好聽，剛才是故意的嗎？

丁嘉瑋回復，總得有個人跑出來墊底呀，要不然我太驚艷怎么給大家展示的機會。林小曼笑著想，真臭屁啊。

四川妹子看林小曼傻笑，問她，又是丁嘉瑋嗎？

林小曼疑惑，你怎么知道？

她把臉上的面膜揭下來去洗手間洗臉，這幾天你們倆都廝混在一起，有嫌疑啊。大家都心知肚明啊。

林小曼理解這個心知肚明指什么，她有些失神。

四川妹子出門前碰了，碰她要抓住哦。

9

林小曼在床上怎么躺都不對。

她來香港的真實原因和其他人十分不同。別人來血拼購物，游山玩水。她來見這個眷戀的城市最后一面。

兩個月前，她被診斷出惡性淋巴癌，已經開始轉移，治愈的幾率只有30%甚至更低。她是個隱忍安靜的人，得病的消息只有她自己知道，來香港之前還在公司正常上班，扮演那個健康快樂的林小曼。

一周前，她在網上瀏覽酒店信息的時候，看到了這個很不起眼的家庭旅館“觸碰”，價格不高，評價卻不錯。最關鍵的是被它奇怪的名字所吸引。林小曼帶著對這個名字的疑惑，飛來了香港。

她在床上滾來滾去，什么姿勢都煩躁。

她調調空調溫度，打開電視，就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電視里正在播當地的午間新聞，一位女長官正在講話，她的名字叫鄭李什么。香港人有個習慣，女生結婚后要冠以夫姓。林小曼腦子里忽然冒出個新名字，丁林小曼，聽起來還有些順耳。

她又僵硬地翻了個身，心底涌起一片苦澀。

10

林小曼把機票改簽，準備提前一天離開這座城市。

其實，林小曼原本的計劃是打算在周六晚上坦白自己的病情，反正明天過后，各自天涯，大家連彼此的名字都記不得。可是最后她改了主意，她怕別人人給她貼上一個哀冷的標簽，她不想被衷冷。

于是在第七天中午，大家都不在的時候，林小曼留了張字條，兒子生病，先走一步，祝好。

可是她連婚都沒有結過，哪有什么兒子。

三個小時后飛機在上海落地。

丁嘉瑋的消息擠進來，祝好。

其實林小曼不知道的是，那天中午她離開的時候，除了還在購物玩樂的其他人，原本應該駐守“觸碰”的丁嘉瑋和阿凱也不在，他們為了晚上的派對出去采購準備。丁嘉瑋打算在派對后對林小曼說一句話。

她還不知道的是，丁嘉瑋脖子上那條被嘲笑的“女士項鏈”，他已經戴了很多年，就在兩天前，他拿去把它融成了一枚小小的戒指。

戒指背面，刻了林小曼名字的縮寫。

收到丁嘉瑋的消息后，她刪掉了他的聯系方式。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to uch。

林小曼落下一滴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