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鋼芹
(嘉應學院 音樂與舞蹈學院,廣東 梅州, 514015)
自東晉開始,由于常年的戰亂和饑荒,中原漢民經過數次南遷分批到達閩、粵、贛三地交匯處。外來移民與土著居民之間不斷融合、同化,形成了我國的一大民系——“客家民系”??图覍W者房學嘉認為:“客家文化可以視為漢民族多元一體文化格局的一個縮影??图椅幕男纬墒且粋€動態的歷史過程,它不僅以漢文化為總體背景,而且很大程度上吸收了中國南方各地的區域文化以及土著文化?!盵1]
千百年來,客家人在漢文化的背景下吸收了南方各地的區域文化,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禮俗儀式,“哭嫁”就是傳統客家婚俗儀式中一朵絢麗的奇葩。民俗學者張嗣介指出:“客家過去閨女出嫁,流行哭嫁?!藜奘切履锊潘囍腔酆图覀鞫Y儀的一種傳統形式,否則將被族人視為沒出息,沒良心不懂規矩的村姑。”[2]
客家哭嫁一般分為三次。第一次哭嫁發生在迎親前一天的晚上,男方迎親隊伍敲鑼打鼓來到女方家中,當迎親花轎到達女方廳堂時,那聲聲嗩吶和陣陣鑼鼓,迅速催哭了母女倆。第二次哭嫁發生在第二天拂曉,女兒在梳妝打扮時,面對姑、嫂、姐妹,催發了第二次哭嫁。第三次哭嫁發生在早宴后,當女兒蒙上紅頭巾時,母女、親人之間對哭。但有些客家哭嫁在出嫁的數天前就已經開始,這些姑娘出嫁前見人就哭,表達自己內心的不舍,因此所發生的哭嫁次數也無法統計。
客家哭嫁不僅要高聲痛哭,還要邊哭邊唱,因此哭嫁歌就成為客家婚俗里的一種獨特文化。據定南縣陳招娣老人介紹,“哭嫁,不僅僅是哭,還包括有板有眼地邊唱邊哭。而且在婚禮前就開始了,女方的所有女眷都要參與進來,哭訴命運的不公,對父母、親人的不舍和對媒婆的謾罵”。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哭嫁,她們邊哭邊訴,有板有眼,往往即興地將當地山歌曲調套上訴詞即成為哭嫁歌。

歌詞2、3段:喇叭(即嗩吶)吹的嘀嗒響,只怪出世亂忙忙,唔(客家話“不”)該變成黃花女,一上花轎到別鄉。喇叭吹的嘀嗒響,舅公牽捱(客家話“我”)到廳堂,娭爺廳下拜三拜,屋中姐妹痛心腸。
這首哭嫁歌為客家民間典型的嘆息似音調組成。徵調式旋律框架,每一句的落音均在徵音上。旋律以級進的形式先上行后下行,配合五拍子的節拍律動和較高的音區,很有哭訴的意味。
“表演”和“藝術”是密切相關的詞匯。一般來講,藝術是通過聲音、動作、圖像等表演來獲得某種審美的體驗。民族音樂學家張伯瑜指出:“當民族音樂學把研究視角轉向了“文化”之時,其研究便不僅僅思考藝術問題,而且還關注聲音和生活的關系問題?!盵3]客家哭嫁歌就屬于民族音樂學研究范疇,其歌聲屬于客家人民生活禮儀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對客家哭嫁歌的研究必然要融入到婚俗儀式當中去。這時,哭嫁就不僅僅是一場藝術表演,更是一種客家文化生活的體驗,也是客家人族性內涵的體現。
客家人聚居區范圍較廣,不同區域的成婚儀式略有不同,但總體來看,客家婚禮還是繼承了傳統漢族婚禮中的“六禮”。第一禮“問名”,即通過媒人了解對方姓名、年齡、家庭情況等。第二禮 “納彩”,即男、女方如果滿意,男方給女方下彩禮。第三禮“納吉”,即男方將訂婚禮物送予女方。第四禮“納聘”,即男方將鞋子尺寸告知女方,女方根據尺寸做郎鞋。第五禮“請期”,男方根據黃歷選好迎親日期,并告知女方。第六禮“迎親”,男方赴女方家迎親,行成婚大禮。
過去的客家婚宴,男方必須宴請三天,女方須宴請兩天。迎親時,男方須請花轎、八音樂班等隊伍浩浩蕩蕩前去迎親。回來時,請挑夫把女方嫁妝一同挑回男方家?,F在的婚宴,一般就舉辦兩場,即男方一場,女方一場。在儀式用樂上,除了常見的嗩吶、鑼鼓之外,有些富裕家庭還會邀請西方銅管樂隊加入其中。在演奏安排上,八音樂班常常演奏儀式核心環節,銅管樂隊則在閑暇時穿插演奏??梢?,客家的婚禮已經是傳統與現代的結合。然而,傳統的客家婚禮,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經歷數天的哭嫁。以前的姑娘在出嫁前,都要跟母親學唱“哭嫁歌”,這是客家先人留下的“規矩”,也是婚俗儀式的一個重要部分。因此,演唱哭嫁歌是客家已婚女性的必備能力。
隨著時代的變遷,現在的客家婚禮已經很少有人會唱哭嫁歌了,大部分的婚禮不唱哭嫁歌,會唱的人也就越來越少?,F在能夠完整演唱哭嫁歌的村民大多成為了哭嫁歌的傳承人,她們偶爾會被邀請到一些村民家中為婚禮演唱。通過整個儀式過程我們發現,哭嫁者是在“表演”,而且是非常藝術化的表演。此時,哭嫁歌又由“文化表演”演變成了“藝術表演”。
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M al ino ws ki)認為,“所有的文化都是為滿足需要而生的,是有特點功能的。正是因為社會有需要,文化才得以產生、發展和延續?!盵4]傳統客家婚禮常常以歡騰喜悅的嗩吶鑼鼓表演和悲切控訴的哭嫁場面,吸引了大量客家人前來觀看。從表面上看,婚禮場面悲喜交加,婚禮儀式的娛樂性極強。但從哭嫁的運用場合來看,其儀式的文化功能性色彩遠遠大于娛樂性。
在傳統客家社會中,婚姻的締結主要是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未婚女性對于自己未來的命運是未知的,她們對未來充滿恐懼。在沒有話語權的歷史情境中,客家女性只有在結婚之日才受到最大的關注,這一天她可以在眾人面前盡情的傾訴著自己的情感。此外,客家是一個男尊女卑的民系,重男輕女是客家人的一貫傳統,客家女性在社會中處于絕對的弱勢。因此,哭嫁就成為一種情感宣泄的最好手段,女性通過哭嫁來哭訴對命運的不公、對未知生活的憂慮、對親人的不舍、對媒人“多事”的怨恨等等。
在客家哭嫁儀式中,哭嫁的另一個主角是母親。母親一方面表達對女兒的依依不舍,另一方面對即將踏入社會,為人妻母的女兒進行教導。因此,哭嫁就成為女兒出嫁前母親對女兒的諄諄教誨。在興國縣的實地調查中,母親黃云英唱到:
乖呀!妹呀!尺子帶大在身旁,唔知唔覺20年,今普結良緣;
乖呀!妹呀!早去早成家,勤打掃、動燒茶,是非場合切莫惹;
乖呀!妹呀!丈夫面前細思量,粗言細語肚中藏;
乖呀!妹呀!家官家娘大聲叫,你要細聲應,刺耳之語莫發言,酸甜苦辣把話吞;
乖呀!妹呀!鋤園種菜要向前,做好家務把田耕……
在這里可以看出,客家女性出嫁前母親對女兒未來婚姻生活的諸多教誨,所述內容多為教導女兒婚后要勤勞、隱忍、孝順等等。
英國人類學家厄內斯特·蓋爾納(Ernst Geller)指出:“人們熱愛自己的文化,他們知道自己離開了文化就不能呼吸,不能保持自己身份的完整性?!盵5]在傳統客家社會中,新人只有通過舉辦婚禮,才能得到宗族和社會的認同。而對于女方家庭,女方只有通過哭嫁才能得到父母、親人的認可。同時,女方通過哭嫁儀式來表達女性的“孝”,男方也在這一過程中對女方進行了品格的認可。在女性哭嫁過程中,哭父母、哭姐妹、哭兄弟、哭叔伯等,女方在這些哭訴中強化了這種社會關系,同時在這些哭訴中也增強了社會對客家女性的品格認同。
在客家地區流行這樣一種說法“結婚乃大喜之事,必招惡鬼嫉妒”,于是大婚之日,新娘不樂反哭,以悲傷之感來蒙騙惡鬼,從而確保新娘的安全。這種做法在客家的日常生活中也有諸多體現,如某家小孩實際長的很好看,卻愿意叫他丑小孩,還給他取一個難聽的名字。這些都是害怕鬼怪惦記,故意丑化子女的做法,而其中又和哭嫁一樣,飽含著祥瑞之意。另一方面,在客家話中“哭”和“?!笔侵C音,客家人認為哭的越多則福氣越多,不哭反而帶來晦氣,因此哭嫁便成為了一種客家風俗。
民俗專家曲彥斌指出:“物理意義上的聲響,即便是萬鈞雷霆,也不強大,也并不讓人畏懼;而民俗、神話意義上的語詞卻有著強大的魔力,被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盵6]客家哭嫁儀式正是如此,它以哭嫁傳遞了客家女性對不平等社會的控訴,對未知生活的憂慮和對親人的不舍,同時哭嫁的背后又傳遞了父母、親人對出嫁女性未來生活的美好祝福。在哭嫁儀式中,一句句娓娓道來的訴詞,一首首哀怨悠長的曲調,使哭嫁成為溝通祖先、神明的重要媒介。女方家庭通過哭嫁的行為展演,在祖先和神明下祈求祝福。因此,傳統客家婚俗儀式中,哭嫁自然而然就成為儀式的中心,也被上升到更加重要的位置。
民俗活動和相應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背景緊密相連,它的生成、演變與群眾的信仰需求息息相關。隨著社會的發展,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改變,群眾的信仰也會發生了相應的變化,而民俗活動就會隨著群眾信仰的變化而發生相應的改變。[7]
(1)文化變遷的影響
“一般而言,當一種文化形態或文化方式已經與傳統觀念相背離,或與傳統日常生活脫鉤的時候,傳統的東西要么通過某種特殊的方式得以流傳,要么就被新的文化形態所替代。這是文化變遷的規律?!盵8]
改革開放以來,客家社會經濟得到快速發展,客家女性的社會地位也得到明顯提升,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另外,隨著交通和信息的快捷便利,文化交流變得日益頻繁,特別是一些新思潮正逐漸沖擊著那些古老的客家習俗。隨著文化土壤的瓦解,客家哭嫁儀式變得越來越少。據筆者對廣東的五華縣、興寧市,江西的上猶縣、定南縣調查情況來看,四十歲以上的人對哭嫁儀式有較深的記憶,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很多都不知道哭嫁習俗。據定南縣哭嫁儀式傳承人廖云白介紹,現在很少有人家會請她去“表演”哭嫁,一年能接兩三場婚禮哭嫁就不錯了??梢姡S著文化的變遷,哭嫁的生存空間正在急劇萎縮。
(2)傳承的困境
哭嫁民俗具有“以人為載體”的鮮明特征。非遺專家馮驥才先生曾經指出:“民間文化處于最瀕危的現狀有兩種,一種是少數民族民間文化,另一種是傳承人的問題。”①哭嫁儀式生存土壤的急劇萎縮,造成了該項民俗活動傳承上的困境?,F在客家地區的哭嫁傳承人屈指可數,四十歲以下的傳承人已經絕跡??梢哉f,客家哭嫁民俗活動已經到了瀕臨滅絕的邊緣。
哭嫁民俗反映了客家人的傳統習俗和道德觀,表達了客家女性對不平等社會的控訴,對父母的感恩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哭嫁歌的各個儀式文本都作為一種客家族群記憶的“符碼”,充當起了客家文化記憶的職責。如高亢哀怨的哭嫁音調,如泣如訴的哭嫁言詞,都作為一種文化符碼喚醒人們心靈深處的“記憶”??图铱藜迌x式通過各類表演文本的構建和音聲符碼的系列構建,重構了客家族群的歷史記憶,以及對客家文化認同的重復性和持續性。這種認同的重復和持續,將作為一種紐帶,將“客家”與“客家”,“客家”與“中原”牢牢聯結在一起。從這一層面來看,客家哭嫁又何嘗不是一種“中華文化的認同”?
從民族音樂學的角度來看,我們常常將民間表演藝術的研究上升到對其文化表演的研究。但隨著文化變遷和諸多因素的影響,許多本屬文化表演的民俗正在逐漸演變成藝術的表演,客家哭嫁民俗就是其中的典型。直到今日,哭嫁儀式仍然是客家社會維系宗族情感、凝聚宗族人心的重要紐帶,也是彰顯宗族尊卑,促進客家文化認同的有效方式。正是這種強烈的區域文化認同,才不斷促發閩粵贛一帶客家民系在傳承客家文化方面呈現出的“認同力量”。今天,雖然哭嫁儀式生存空間急劇萎縮,但我們相信,只要客家人的信仰觀念不變,宗族文化不滅,哭嫁儀式就仍然會在客家婚俗中扮演重要角色。
注釋
①2005年3月22日非遺專家馮驥才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的“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調查項目啟動新聞發布會發言”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