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丁酉年春末,我去衡陽縣曲蘭鄉菜塘灣參觀了王夫之的故居湘西草堂。印象最深的既不是草堂左側洗筆池的黑不見底,也不是草堂右側古藤莖的矯若游龍,而是后山上的兩座亭子。亭子本身毫無特色,漆皮斑駁,名字倒是耐人尋味,一座叫莫急亭,另一座叫且緩亭。亭名的由來已無從考證,只知王夫之在山下隱居了40余年,著作等身,“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最終如愿以償。莫急才能不慕繁華,精研學問,“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且緩方可忍耐寂寞,等待時機。《船山全書》的橫空出世延遲了170余年,既是出版界的盛事,也是人間奇跡。若論韌勁和耐心,看其之前的史家,有司馬遷、司馬光,看其身后的學者,腳步大多匆忙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天下學問,唯慢不立。此理可與智者道,難與俗人言。
一個人性子急,你勸他慢一點,再慢一點,他就能放慢節奏嗎?未必。同治元年(1862年)秋,江蘇巡撫李鴻章邀約郭嵩燾前往任職。郭嵩燾途經安慶,去湘軍大營拜訪曾國藩,盤桓一月之久,兩人相處融洽,無話不談。臨別之際,曾國藩書聯一副贈予郭嵩燾:“好人半自苦中來,莫圖便宜;世事多因忙里錯,且更從容。”兩句箴言可謂對癥良藥,但郭嵩燾徒為心領,并未神會。日后,他無論是署理廣東巡撫,還是泛洋出使英、法,都因為求治太急,行事過于操切而落職。越忙越錯,越錯越忙,一旦陷身于這個怪圈中,就難免遭遇鬼打墻,不管怎么繞都休想繞出去。
“慢”不是傾向懶散,而是傾向精細。這方面,一直都有高人指引。同盟會元老胡漢民夸贊道:“黃興是個標準的‘湖南騾子。更隱藏‘老子不信邪的脾氣,其雄健不可一世,處世接物則虛衷縝密,轉為流輩所弗逮。先生使人,事無大小,輒曰‘慢慢細細。傳聞耳熟是語,以為即先生生平治己之格言。”大革命家黃興的口頭禪居然是“慢慢細細”,這確實出人意料,他一生教人“慢慢細細”,教人慢工出細活,急就章率爾粗疏,難成精品和絕活。這就難怪了,由于準備不足,廣州起義倉促致敗,折損了一大批精英,始終都是他心頭治之不愈的劇痛和揮之不散的陰影。
單論慢慢細細,現代人中,我最佩服清華大學老校長梅貽琦。他的名言“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乃有大師之謂也”,知之者不少,至于他的性格特點“慢、穩、剛”,則知之者不多。這個“慢”,不是傲慢,不是怠慢,不是簡慢,也不是梅貽琦不惜時,不守時,而是從容不迫,張弛有度。當年,他報考清華學校首批庚款赴美留學生,揭曉之日,看榜者早早就位,唯獨梅貽琦姍姍來遲,單看他冷靜的態度,沒人能猜出他是否獲雋。當校長,教育學生,他主張慢慢熏陶,不贊成匆匆模鑄,速成的流水線注定培養不出“博極今古,學貫中西”的通才,而只會扼殺“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天才。他的“從游論”頗具新意:“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反觀今日師生關系,直一奏技者與看客之關系耳,去從游之義不綦遠哉!”抗戰期間,物力維艱,西南聯大經費奇絀,校方原本給校領導配備了一部小汽車,梅貽琦視之為奢侈品,將它封存于倉庫中,辭退司機,安步當車。若要外出應酬,他就坐人力車代步。若要去重慶出差,只要時間允許坐郵車,他就不坐飛機。坐郵車豈不是要比坐飛機慢得多累得多嗎?梅貽琦卻舍快求慢,舍舒適取勞頓。“慢”與“累”后面當然還有一個字,那就是“省”,艱難時期,省就是賺。梅貽琦常說:“讓我管這個家,就得精打細算。”他講的“家”,并非自己的小家,而是國立西南聯大這個大家庭。他給“慢慢細細”注入了新鮮血液,教授們都敬他,大師們都服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如今,事事處處都強調高效快速、日新月異,這樣的節奏當然令人欣喜,然而說到做學問,它依舊是個慢工程,必須往精細處狠下功夫,絲毫馬虎不得,也沒有任何快捷鍵可摁。梁啟超曾愧嘆自己做學問如同騎駿馬追疾風,欲速而不達,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也應該引以為訓。
(常朔摘自《光明日報》2017年11月24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