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對代孕媽媽：來一場托孤的房車旅行

小彭 清水

身患絕癥的林茹欣在生命盡頭，帶著12歲的女兒趙小佩和聘請的司機鄭萍，開始一場房車旅行。旅途中，正處在叛逆期的趙小佩，和母親以及鄭萍之間矛盾不斷。旅行結束，在林茹欣生命的盡頭，趙小佩的身世之謎也一步步揭開……

絕癥媽媽生命盡頭，為女兒的未來綢繆

2015年12月23日，長沙街頭圣誕的氣氛越來越濃了。可時年40歲的林茹欣穿行在人群中，像一個被抽空了的游魂。一個小時前，她從湘雅醫院拿到了診斷書：乳腺癌，晚期。湖南省腫瘤醫院的醫生告訴她，施行雙乳切除手術，剜去病灶，能暫緩癌細胞的蔓延。林茹欣知道，即便這樣，也不過多茍活幾天，她婉拒了手術的提議。她要把最后的時間留給12歲的女兒趙小佩，不久前小佩失去了父親，如今又將失去母親……林茹欣不敢想下去。

從痛苦中抽離出來的林茹欣穩了穩神，來到女兒就讀的長雅中學門口，趙小佩早已等在那。見到母親第一句話，趙小佩提出平安夜想去參加同學舉辦的圣誕party。要是以往，林茹欣肯定不會同意，但那天，她遲疑了一下說：“好吧！”趙小佩不相信地問了幾遍：“真的嗎？”得到肯定答復后，她一蹦三尺高地想摟住母親，卻又不好意思地放下雙臂。看得出，母女之間有些疏離。此時天空下起了淅瀝的小雨，小佩問母親怎么沒帶傘，林茹欣頗有深意地說：“沒有傘的孩子要學會奔跑！”小佩笑著說：“媽，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文藝了？”

這個女兒來之不易。13年前，林茹欣和丈夫趙大軍從常德來到長沙三湘建材大市場做建材生意，遇上了房地產大發展的好時候，他們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很快在長沙買房買車。遺憾的是，林茹欣先天性子宮畸形，無法生育。趙大軍雖說他不介意，但林茹欣心里有愧。好友蔡青給林茹欣出主意：找個代孕母呀！把你們的精子和卵子做成胚胎后移植到代孕母的身體里。林茹欣最初很猶豫，可她查了相關資料，并偷偷走訪了幾家代孕機構后，動心了。2002年12月，經人介紹，林茹欣接觸到深圳一家地下代孕公司在長沙的分公司，實地考察后，她向丈夫提出請人代孕，沒想到趙大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2003年年初，林茹欣夫婦選中了代孕女鄭萍。時年24歲的鄭萍是湖南省益陽市人，高中畢業后在長沙打工。因為重病父親急需籌錢治病，她不得不選擇這條路。雙方簽下保密協議后，林茹欣夫婦支付了20萬元作為酬金。接下來，經過漫長的取卵、授精、胚胎植入，他們的孩子在鄭萍肚子里悄然成長。

女兒墜地時，林茹欣沒有想象中的欣喜，不過趙大軍見了女兒第一眼就愛不釋手。林茹欣對蔡青說：“就沖著這一點，我的處心積慮，總算沒有白費啊。”蔡青看著她，長長地一聲嘆息。孩子滿月，就是鄭萍離開的時候。沒想到這個女人對孩子產生了感情，提出以后想見孩子。林茹欣一聽大驚失色，斷然拒絕，擔心鄭萍糾纏，后來還搬了家。

有了孩子作為紐帶，夫妻倆感情越來越好，生意也越做越大。2008年4月，趙大軍拿出全部積蓄與朋友合伙投資開了一家裝修公司，沒想到半年后，不僅虧掉全部資金，還被合伙人騙了300多萬。2011年，已經負債累累的趙大軍結束生意，賣掉門面和一套住房，才還清債務。為了生存，趙大軍給人開大貨車跑運輸，林茹欣在家附近的一家公司找到一份會計工作。日子雖清苦，但也安穩。

沒想到2014年5月的一天，趙大軍駕駛的大貨車在湖南省平江縣境內遭遇車禍，當場身亡。那段時間，仿佛天塌地陷，林茹欣想死的心都有了，可當女兒甜甜地叫她“媽媽”時，林茹欣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此后，林茹欣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到小佩身上，這對處于青春期的趙小佩來說，母親的控制欲太強，她急切想逃。趙小佩越來越沉默，每天回到家就躲進臥室，兩人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藩籬。

那個圣誕節，趙小佩玩得很晚才回，林茹欣沒有責怪她。小佩說：“原來您也是個講民主的媽媽。”林茹欣笑著說：“那我就再民主一回，你不是想去看海嗎？想坐房車嗎？這個暑假我們就去吧。”趙小佩驚訝地問：“你確定？你有時間？你不怕花錢了？”林茹欣瞥了她一眼調侃道：“你還有什么愿望？為娘盡量滿足。”趙小佩湊近她問：“您是不是有什么陰謀？”林茹欣心頭一痛，她伸出雙臂迎向女兒：“我只想讓你抱抱我。”趙小佩勉強擁抱了母親，林茹欣卻緊緊摟住她……

背地里，林茹欣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身后事”。她來到長沙市星沙律師事務所，立了遺囑，將財產分成三份，一份留給在常德的父母，一份留給趙小佩，她沒有兄弟姐妹，剩下的就給了趙大軍的家人。隨后，林茹欣去常德探望了雙方老人，還拜托幾個表親，讓他們照顧好兩家老人。怎么看，她都有著訣別的意味，可親戚們沒有一個人看出來。

蔡青目睹林茹欣的行為后，心痛不已。她流著淚說愿意收養小佩，林茹欣緩緩地說：“我要去找鄭萍。”蔡青愕然道：“你瘋了？”林茹欣淡淡一笑地說：“她是小佩最合適的托付人。”

浪漫房車之旅，母親的另類托孤告別

當年，林茹欣擔心鄭萍糾纏他們，要求地下代孕機構出面制止。這之后，鄭萍再也沒有了消息，據說地下代孕機構用了“非常手段”對付她。后來，林茹欣通過收藏的舊手機，好不容易開機后，查到當年聯系的一個代孕公司的電話號碼。竟然有個曾經的員工沒有換號，對方讓她支付了一筆錢后，給了她代孕者的資料。林茹欣拿到了鄭萍的身份住址信息，她按圖索驥，來到鄭萍老家——益陽市桃花侖街，在那里她打聽到鄭萍2年前離異，如今在長沙南站開黑車，并拿到她的電話號碼。

2016年3月12日，林茹欣撥通鄭萍電話，她剛自報家門，對方就掛斷電話。林茹欣不死心，隨后幾天在長沙南站徘徊，終于摸清黑車司機的聚居點。當林茹欣再次找到鄭萍時，她正和幾個男司機圍桌“斗地主”，鄭萍手指間夾著一支煙，嘴里嚼著檳榔，吆五喝六地催對方出牌，她眼睛浮腫，頭發凌亂，完全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就在林茹欣四處張望時，鄭萍一抬頭看到她，扔下手中的牌，挑釁似的走到她面前，林茹欣急忙說：“我要叫車。”車啟動不久，林茹欣問她：“你想見小佩嗎？”鄭萍像被蜇了一下，猛地剎住車，回頭厲聲道：“下車，你給我下車！”見林茹欣不動，鄭萍憤然說：“當年你們利用完我后就找人把我打走，你現在找我干什么？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林茹欣流著淚說：“對不起，當年是我們不對。不久前我丈夫去世，如今我也不久將離開人世……”鄭萍愣了。那天，林茹欣提出希望鄭萍能幫她開幾天車，她會支付報酬，鄭萍問：“你為什么請我？”林茹欣沉默半晌說：“我想讓你見見小佩。”鄭萍沒做聲。

2016年7月初，林茹欣打電話讓鄭萍來到長沙荷花園小區。原來林茹欣以每天1200元的價格，租好了一輛中型房車，林茹欣向小佩介紹她是司機鄭阿姨，將全程陪伴她們的北海之旅。鄭萍和小佩四目相對時，突然愣了：“這女孩怎么這么像我小時候？”就在鄭萍猶疑時，小佩卻撅起嘴說：“你牙齒怎么這么黑？吃多了檳榔吧？”鄭萍尷尬極了。林茹欣趕緊呵斥小佩：“不準這么沒禮貌。”小佩伸伸舌頭，不再說話。

很快，鄭萍就領教到，小佩是一個多么難以相處的孩子。7月14日，從桂林前往北海的途中，鄭萍不小心摔壞了小佩帶上車的含笑花盆栽，花盆上面烤瓷印制了幾年前小佩和父母的合影，非常珍貴。小佩大發雷霆，動手打了鄭萍幾拳。林茹欣命令小佩道歉，并打了她一巴掌，小佩一氣之下跑下車，等她們發現時，她已不見蹤影。林茹欣和鄭萍四處尋找，終于在附近的清水鎮一個抓娃娃機前看到她。小佩見到她們倆就邊跑邊喊：“人販子，快抓人販子！”結果，三人都進了派出所。經過一番折騰，民警總算弄清楚了，這是一個熊孩子搞出來的烏龍。

三人從派出所出來，一路上，林茹欣默不作聲。回到房車，趙小佩本以為會迎接一場暴風驟雨，沒想到，林茹欣卻柔聲道：“小佩，你現在想任性就任性，想發泄就發泄吧，媽媽不怪你。以后，也許沒有人再讓著你。”趙小佩不解其意，鄭萍趕緊主動向小佩伸出手：“咱們握手言和，怎么樣？”小佩順勢抓住她的手，兩個人都笑了。林茹欣決定教會女兒做飯。這個念頭源于她看過一個日本作家的書《會做飯的孩子到哪里都能活下去》。一路上，林茹欣還教小佩做簡單的針線活，如何處理女孩生理期的問題，教她如何保護自己。林茹欣恨不得把所有的生活經驗傾囊相授……一個與死神賽跑的母親，無能為力卻又如此充滿力量。鄭萍看在眼里，也開始對林茹欣充滿敬意。

四天后，房車終于到達北海邊。這天晚上，三人漫步在沙灘上時，趙小佩發現一只小海龜從沙洞里爬出來，她看呆了。這時，林茹欣輕聲道：“如果沒有媽媽陪伴，你能像這只小海龜一樣爬向大海嗎？”小佩奇怪地看了一眼母親，說：“您不是陪我來看大海了嗎？”林茹欣說：“我是說以后，你能否照顧自己？”小佩大大咧咧地說：“放心吧，您忙您的，我會照顧好自己。只要——您按時向我卡上打款就行。”她調皮的樣子把林茹欣逗笑了，一旁的鄭萍卻覺得心中一陣酸澀。

少女的身世之謎，親情交接愛在延續

10天后，她們結束了北海之旅，回到長沙。小佩主動留下了鄭萍的聯系方式，還邀約她到家里來玩，鄭萍笑著點頭答應了。

這年8月初的一天，正在長沙市區拉客的鄭萍突然接到趙小佩的電話：“阿姨，你快來幫幫我，我媽媽怎么叫都叫不醒。”鄭萍一聽大感不妙，第一時間趕到，并將林茹欣送入長沙市第八醫院。林茹欣在搶救時，小佩這才知道，母親竟然罹患絕癥，她在急救室外哭得撕心裂肺，鄭萍不停地安慰她。

兩天后，林茹欣轉到普通病房，守在身旁的有鄭萍和小佩，還有閨蜜蔡青。林茹欣讓蔡青帶小佩離開，請鄭萍留在病房里。這天，林茹欣向鄭萍道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起初，林茹欣試探著問鄭萍：“你覺不覺得小佩很像你？”鄭萍一驚：“怎么會？她只是借我的肚子來到這個世界。”林茹欣一字一句地說：“其實，小佩是你的孩子，你是她的親媽！”鄭萍嚇得站起來：“這不可能！別開這樣的玩笑！”林茹欣流著淚，講述了當年代孕變成盜卵的隱秘交易。

原來，替他們做代孕手術的醫生發現林茹欣不僅子宮畸形，卵子也有問題。為了做成這筆生意，這個黑心的醫生向她建議用代孕母的卵子！林茹欣痛苦萬分，但事已至此，她也沒有退路。她不僅同意了醫生的提議，為了讓他守口如瓶，還給了十萬元封口費。就這樣，他們利用鄭萍醫學知識淡薄，經常以檢查身體為由讓她來手術室，實際上尋找合適時機取卵。盜卵成功后，醫生利用趙大軍的精子與鄭萍的卵子結合，孕育了胚胎，再植入鄭萍的腹中。

鄭萍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她憤怒地說：“原來這一切都是你處心積慮，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不能生育，還離了婚。現在你遭到報應了，就想編個故事讓我來照顧你的孩子，這不可能！”她起身要走，林茹欣苦苦哀求道：“我是個罪人，看在我時日無多的分上，你接受小佩吧，她不用你撫養，我會給你們留一筆錢。”鄭萍冷笑道：“錢？你以為錢能買來一切？林茹欣，我恨你！”鄭萍大步走出病房，跑到住院部樓下的亭子里，忍不住潸然淚下。幾年前，她與益陽人王學文結婚后，幾年都沒有生育，她偷偷去醫院檢查過，醫生告訴她，她的卵巢受損，再孕很困難。得知這一結果，她痛心不已，怕代孕經歷曝光，也因為不想拖累王學文，鄭萍提出離婚。離婚后，她孤身一人來到長沙，把自己活得像個男人一樣，對人生再沒有任何追求。原來，自己今天的悲劇都是當年林茹欣造成的，她恨這個自私的女人。

為了證明林茹欣所說屬實，鄭萍將小佩的毛發送到長沙市芙蓉區親子鑒定中心鑒定。幾天后，鄭萍收到了親子鑒定的結果，證明她與小佩是血親。鄭萍看著鑒定結果，心里五味雜陳。而這邊，林茹欣的病情仍在加重，癌細胞早已擴散到了全身。在離世之前，林茹欣必須說服鄭萍接受小佩，她是小佩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那段時間，林茹欣給鄭萍發了大量的微信、短信，懺悔自己的過往，也哀求她能照顧小佩。此時的鄭萍想起房車之旅相處的種種情形，不禁愁腸百結。

2016年9月4日，林茹欣感覺身體好了許多，她掙扎著起床，說要去見鄭萍。蔡青在一旁攔著她，林茹欣哀求道：“我不能就這么丟下小佩，鄭萍是她親生母親，也是這個世界唯一能夠給她母愛的人。”在她泣淚哀求下，蔡青陪著林茹欣找到鄭萍位于長沙南站附近的一間出租屋。

當鄭萍見到已經形容枯槁的林茹欣時，她心有戚戚。林茹欣“嘭”地跪在她面前，哭著說：“小佩太可憐了，是你、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你忍心看著她孤單長大啊？”一旁的蔡青也勸道：“‘女人本弱，為母則強醫生說林茹欣能夠熬到現在就是奇跡了，為了讓你接受小佩，已經多天無法進食的她硬是撐著來找你……”鄭萍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她扶起林茹欣，流著淚點頭同意了！那天，鄭萍說，她將繼續守護這個秘密，等小佩成人之后再告知真相。林茹欣很感激她的成全之舉。

2016年10月12日，夜里十一點左右，林茹欣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那天，鄭萍、小佩以及一些朋友都陪在她身邊。閉眼前，她把鄭萍和小佩的手拉到一起。林茹欣去世后，鄭萍作為“好朋友”，陪伴小佩，兩人關系融洽。在她的悉心照顧下，小佩情緒穩定，慢慢走出喪母的陰霾。

這一天，是小佩開學返校的日子，鄭萍開車送她。天空飄起了細雨，小佩開門下車，走進雨中。鄭萍從車窗里遞出一把傘：“小佩，快打傘！”小佩大聲道：“媽媽說過，沒有傘的孩子要學會奔跑！”她迎著雨大步跑向教學樓。

鄭萍笑了，含著淚。她在心里說：孩子，我會一直陪著你奔跑，不管多大的風雨！

編輯/劉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