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春

“老缸調兒是磁州窯捏缸的工人,閑時哼唱的一個小調兒,就像船工號子一樣,是磁州窯保存下來的唯一的戲曲文化?!闭f起老缸調兒,峰峰礦區彭城鎮張家樓村82歲的趙榮老大爺滔滔不絕。
我和河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鄭一民第一次到張家樓,就對這個普通的北方小村有一種親切感,錯落有致臨河而居的村莊布局,河岸兩側蔥郁的古樹名木,一種靜謐的江南古村落的氣息撲面而來。如果不是看到用廢棄的陶瓷匣缽籠盔壘成的房子院落,我還真以為是置身于江南了?!芭沓沁^去生產大缸,缸土原料就從張家樓村南的花山運到彭城的瓷廠,過去村里的壯勞力主要是挖瓷土,再用獨輪車拉到彭城的瓷廠去賣?!?/p>
趙榮大爺說的彭城是位于峰峰礦區元寶山腳下的陶瓷重鎮彭城鎮,素有“南有景德,北有彭城”的贊譽,曾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命名為“中國磁州窯之鄉”。金代的時候,彭城還是個村。在距離彭城不遠的南響堂石窟寺的崖壁上曾刻有“大定十年四月二十三日中彭城村陳氏蓋殿一座”的題記,這是關于彭城最早的記載。后來,隨著彭城周邊瓷土的大量發現,特別是彭城南部花山腳下瓷土礦的發現,使彭城的制瓷業得到快速發展,到元代的時候彭城已經成為北方最大的制瓷中心,彭城村也升格為彭城鎮。彭城鎮東側的老爺山摩崖石刻下邊,保留著一塊石碑,上有“廣平府磁州滏陽縣彭城鎮……大元國大德元年社首”的題記,這是彭城鎮建鎮七百多年的見證。
“據說最早從磁縣西鄉來了張氏兄弟兩人,他們在彭城南的花山腳下發現了瓷土,于是開始挖土燒瓷。花山一帶的土層很厚,張氏兄弟倆就在土崖上挖土洞居住下來。后來隨著開掘瓷土的人增加,居住的窯洞也逐漸增多,上上下下,一層一層的,像樓閣一樣,后來就把這里叫張家樓了,再后來就形成了村莊。最早在這里居住的人都是挖瓷土的?!壁w大爺向我講述張家樓來歷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所說的“磁縣西鄉的張氏兄弟”,張氏兄弟已經沒有文獻可考。我曾查閱有關磁州窯的資料,磁州窯在宋金時期的主要燒造窯口在磁縣西部的觀臺、冶子一帶。令我驚訝的是,在大量的磁州窯文物中最著名的就是磁縣西鄉的制瓷名家張家的“古相張家造”瓷枕,那么,這個觀臺制瓷名家的張家是不是就是最早來發現張家樓瓷土的張氏兄弟呢?或許只是一種巧合,無法確認,但卻給了我遐想的空間。彭城的制瓷輝煌一直延續到明清和民國,新中國成立后,邯鄲陶瓷也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宋金時期,隨著張家樓一帶大量瓷土的開挖,磁州窯的窯火逐漸從磁縣的觀臺、冶子,轉移到了彭城這個區域,趙大爺所說的花山就位于現在張家樓村的村南,從山坡打個不深的土井下去就挖到了瓷土,村里的壯勞力多數是從業于此。他們從花山推著裝滿瓷土的獨輪車,沿著村里野河溝溝底的小道,一路下坡約摸走二里地,就把土賣到了彭城的窯場,換回了銀兩或大缸、瓷碗等生活用品。
彭城的窯主們都知道張家樓的瓷土質量好,坊間流傳著“水冶釉拔劍堿,樓當土不用管”的說法,都喜歡進張家樓的料土,窯主們與送土的“車豁子”廝混得很熟?!皹钱敗本褪歉G主們對張家樓的愛稱。彭城在民國時期有缸窯四十多座,而這些缸窯大都是從山西來的捏缸人在把控,當地人把山西捏缸人叫“缸找找”。
“過去彭城捏缸的人都是山西過來的,他們有個行規,就是捏缸的技藝不許外傳,只能傳給山西人。”彭城民俗研究專家柴步堯曾對彭城的缸窯進行過調查,原來明代以后,彭城逐漸成為我國北方最大的民用缸生產基地。缸匠們還在彭城的半壁街一帶修建了缸神廟,敬奉和祭祀從山西請來的缸神爺。缸神廟的修建也主要是由山西缸匠人出資,后來缸神廟逐漸成為山西籍彭城捏缸匠人聚會議事的場所,也稱“山西會館”。這些山西來的缸匠們還在滏陽河對岸的紙坊村建了一座晉祠娘娘廟,廟宇雖小,但結構布局和有關晉祠娘娘的傳說卻與山西太原的一樣。
每年的九月初三是缸神爺生日,也是彭城缸神廟的廟會日。廟會臨近的時候,會頭出面在山西缸窯中募款,籌辦廟會,廟會的儀式和敬奉習俗也與山西敬奉缸神習俗相同。廟會期間的主要活動有演唱晉劇、山西小調兒、敬奉缸神爺、許愿還愿、議事等。敬奉缸神爺的供品也以山西風味面食為主。作為彭城的外來窯工,缸匠們每年在缸神廟會的聚集逐漸成了同鄉會,到后來就演變成了行業會性質,也就有了一套規矩。不僅遇到同鄉有難,互相幫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而且對于他們賴以生存的捏缸技術,更是有了嚴格的規定。
由于缸體較大,在制作、成型、燒制過程中比制作碗、盤等瓷器要難,“自古以來,山西的制缸匠人就有一套捏缸技術不傳外人的習俗。在彭城,如發現有山西匠人私傳捏缸手藝,將對其進行嚴厲處罰,并驅逐出彭城?!币虼耍镜厝撕茈y學到捏缸技術。參與缸神廟會的本地人就很少,其敬仰者也大都為山西人。在繁華的彭城制瓷業中,精明的山西捏缸匠人形成了自己獨立而相對封閉的圈子。直到公私合營時期,這個圈子才被打破。新中國成立后,把彭城所有的陶瓷窯場合并建成了邯鄲陶瓷公司,包括十個大的陶瓷廠,其中第五瓷廠主要就是合并山西缸匠而建成的,主要產品還是以大缸為主。缸神廟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被改為彭城劇院,在七十年代被拆除,山西的捏缸匠人逐漸退居在彭城陶瓷舞臺的背后。
山西缸匠的捏缸技藝雖然不傳外人,但他們終歸是要和本地人打交道的。比方說,面對張家樓送土的車豁子們,山西缸匠雖然閉口不談捏缸的絕活,但說笑言談中,山西的晉劇和小調兒自然就被車豁子們熟悉。捏缸匠人在勞作困累時會哼唱一種小調兒,時間久了,車豁子們也學會了這腔調兒,他們把這個小調兒叫“老缸調兒”,沒有固定的唱詞,每次哼唱,詞都是信口拈來。
學會了這種小調兒,張家樓的車豁子們常常在采土時、送土途中,或在卸了貨的窯場中,嬉笑唱樂。干活累了,在山坡或者野河溝或者窯場,就地歇腳,說著葷段子,唱著小曲子,嘻嘻哈哈亂作一團。高昂隨性的“老缸調兒”就在這嬉笑打諢中唱響并流傳下來?,F在彭城坊間還流傳著“山坡窯場野河道,沒天沒邊瞎說道”的俗語,山坡就是指在花山掘土井的場地,現在還有大量的瓷土井遺址。野河就是張家樓老村中間的那條千涸的古河道,舊時人們都是沿著這條野河道去往彭城等地。隨性的唱詞中也不乏有些名句流傳下來,如“彭城街五里長,圪里拐彎籠盔墻”“推小車的不用學,只要屁股扭得活”“窯作苦窯作苦,汗水撒遍窯場土,活著難見爹娘面,死后沒有兒女哭,煤渣堆上曬白骨”“彭城街四大怪,八棱磙子倆驢拽,籠盔壘墻眼朝外,娘們帽子漢們戴,窯作伙使旱煙袋”等。
“老缸調兒彭城沒有,只有張家樓村才有。”老缸調兒的傳承人“老包子”曾這樣自豪地對我說。彭城舊有內五村和外五村,內五村主要是瓷窯多,外五村主要是供應原料。這些村子從事瓷業的工人眾多,而令人奇怪的是,老缸調兒只在張家樓有流傳。
曾經在當地劇團從事過美工返鄉的文化人趙萬昌說,在彭城窯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叫“南渣賽北土”,就是說彭城南部張家樓一帶瓷土的土渣,也比彭城北部幾個村的料土好。所以,窯主們對張家樓送土的車豁子們格外客氣和親近,時間久了,便不把他們當成圈子外的人了。張家樓的車豁子在窯場內也可以隨意走動,即使是看他們密不外傳的捏缸技術,山西的缸匠也不設防。
“樓當一把土,彭城一口缸”。彭城的大缸生產和銷售延續時間持久,我和我同輩以上的人們,都清楚地記得,行走在紙坊河邊的一隊隊滿載缸碗的小馬車,這個景象一直持續到計劃經濟時代結束。如今,隨著社會的發展,大缸已經逐漸從人們的生活必需品中退出,彭城的大缸制作技藝也漸行漸遠,而在張家樓村,偶爾還會有幾個老人湊在野河東岸,一起哼唱那遠逝的老缸調兒。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