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義”流變考

王 煒

“演義”作為專業術語，現在一般用來指稱歷史題材的長篇白話小說，學界也往往將其視為特定的文體概念，集中于探討它的內涵和外延①。但事實上，從這個詞萌生之初的漢代到近、現代，它在指稱對象、意義內涵等層面都發生著衍生和轉換，由普通的動詞短語轉變為專有名詞，最終演變為文學術語。本文試圖描畫演義一詞的內涵遷轉、義項重構、質性變化的運動軌跡。

一

演義一詞萌生于漢代，“似最早見之于后漢光武帝時博士范升詆毀周黨的奏語”②?！逗鬂h書·周黨傳》載范升之言：“黨等文不能演義，武不能死君。”③這里，演義是普通的動詞短語?！把荨钡谋玖x是“長流也”，引申為“廣也，延也?！肚皾h·外戚傳》：‘推演圣德’”④?！傲x”的本義為“己之威義也，從我羊”，鄭玄云，義“與善同意，故從羊”⑤。所謂“不能演義”，是指周黨態度不恭，不能傳布、推揚禮義、善行。范升批評周黨“文不能演義”，這說明，演義在萌生之初，就與“文”形成了天然的對應關系。演義，即傳布禮儀、禮義，是“文”的題中應有之意，是“文學之士”應當具備的核心能力⑥。演義一詞在創生之初就明確地規定了自身與“文”、與文字以及借助文字的形式留存的知識之間的內在關聯。這種關聯不是生硬地規劃、鋪就演義這個詞語前行的通途，而是勾勒出它衍化的最大范圍，賦予它在這個范圍內演變、化生的無限可能性。

演義一詞在與“文”的穩固關聯中，它的性質特點、指稱對象、詞義內涵經歷了多次遷轉。在唐代，演義由動賓短語凝固成為合成詞。它所對應的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語義項，而是指向具體的、特定的實體——由多種形態的書籍組成的動態的、開放的系統，這有效地強化了演義與“文”的關聯度。較早將演義用于書籍命名的是唐代澄觀編著的《大方廣佛華嚴經疏會本演義鈔》。之后，蘇鶚也將自己的作品命名為《演義》。宋代以后，演義一詞指稱的對象迅速擴張，成為高頻詞，如房庶《太樂演義》、曾原一《選詩演義》、錢時《尚書演義》、劉元剛《三經演義》等。元、明兩代，這些書籍構成的層級序列愈加豐富復雜。人們在處理經部的知識時會使用演義一詞，如祝堯《大易演義》、梁寅《詩演義》；關于詩文的著述也會以之冠名，如楊慎《絕句演義》；其他類型的書籍也有以之命名者，如張子密《潛虛演義》、楊循吉《釋奠演義》等。這個詞的內涵也完成了突變：“義”與自身的原始義——“己之威義”完全剝離開來，演義不再指稱在現實生活中推揚禮義，而是轉向了“依文演義”⑦，即在知識場域中，依據某部書籍闡釋、申發其中的本義、原義或者玄言、微旨。如澄觀談到《大方廣佛華嚴經疏會本演義鈔》說：“大教趣深，疏文致遠……再此條治，名為隨疏演義?！雹噙@本書圍繞《華嚴經》的經、疏隨條辨析，進行講解，闡發經文及疏文的含義。《潛虛演義》與《潛虛》一書的關系是：“初未有演義之篇，故尤欽于絕識；及今見發微之論，乃盡掩于前功?！雹嵝鞄熢劦健吨芤籽萘x》也說：“前者《周易補義》蒙付書賈，傳諸江南。今鄙懷不愜，重加刪刻，更名演義。”⑩所謂補義、演義，就是在已有文本的基礎上闡明其中的深義。

詞語指稱的對象總是處于動態的流變之中，演義這個詞也不例外。明代，演義一詞在特定的知識場域——書籍命名統系中發生了大幅度的位移和調適。它在指稱《詩演義》等書籍的同時，也迅速地與《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形成對應關系?！度龂萘x》等白話作品是明代新生的文本類型，尚未進入經、史、子、集四部統系之內，但卻迅疾地規?；?、集群化。演義與這些書籍之間建構起穩定的對應關系，并發展成為專有名詞。以演義命名的白話作品除《三國演義》《隋唐演義》外，還有周游《開辟演義》、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演義甚至發展成為白話“小說之別名”?，可以用來指稱長篇白話小說，“無論是歷史題材還是神話傳說……統統可用‘演義’指稱之”?；也可以用來指稱中、短篇白話小說，“‘三言’‘二拍’也可稱之為‘演義’”?。“小說演義”成為穩定的組合?，常常作為并行的概念出現。

這樣，演義就由“演言”轉為“演事”?。演義展開的基礎不再是“依經演義”?、“依文演義”，而是“依史以演義”?、依事以演義，“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義”?。也就是說，由直接申明經、子、集等書籍的大義、微旨，轉變為依據史部書籍鋪演故事之細節，改造和構設情節，進而呈現事件之義旨。演義類書籍的構型方式也不再是闡明義理，而是呈現出全新的特質——講述故事，也即敘事。

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文本正式進入中國知識體系的建制之內，被歸攏在文學學科之中。演義成為“小說”這一總概念之下的子概念，指向的實體由全部的白話小說收縮為白話小說中的某個類型?！靶≌f演義”這樣的說法逐漸失去了有效性，“歷史演義”成為習慣性用法。演義作為《三國演義》等文本的標識物，只能用來指稱“長篇章回小說之類型”中“以歷史為題材的小說作品”?，完成了由動詞短語向文學學科專用術語的轉化。

二

演義一詞雖然適用于經、子、集等部的書籍，但它更多地是在“小說”這一知識類目中不斷重復、衍生。梳理經部、集部或者佛典與演義一詞的關系，可以看到，演義在應用于這些類型的書籍時，它的變化沒有呈現出規律性。如演義一詞最早用于書籍的命名，出現在佛教典籍《大方廣佛華嚴經疏會本演義鈔》中。之后，它也偶用于佛教語境。宋代，趙蕃談到，“生米市盡處有寺名演義”，他還說，“八十初逢演義僧”?。按，演義寺在昆山，系“寶慶五年，僧演義建，明宣德中僧凈所增建”?。另外，演義雖然用于《三經演義》等書籍的命名，但是，這些書籍較少被引用，它們的傳播也不夠廣泛和持久。這些書籍與演義一詞的關聯具有偶然性，以至于迅速地湮沒甚至被徹底遺忘。

相比之下，演義與文言小說的關聯較為密切。演義與小說的關聯最早見于唐德宗《君臣箴》：“殷有盤銘，周有欹器，或試以辭，或警以事。彼圖演義，發于爾志，與金鏡而高懸，將座右而同置?！?這暗暗呈露出演義與子部小說之間潛在的、晦昧的關聯。在唐人的觀念中，盤銘、座右銘等屬于子部小說類?！端鍟そ浖尽纷硬啃≌f類載：“《座右方》八卷（庾元威撰）。《座右法》一卷?！遏斒缝テ鲌D》一卷（儀同劉微注）。”?唐德宗說，盤銘、欹器所載之辭具有演義功能。這里的演義接近于《后漢書》所使用的含義，強調的是盤銘、欹器、座右所具有的箴規、警示功能，關注的是“義”和“儀”，是度和規范。后來，蘇鶚將自己的作品命名為《演義》?！冻缥目偰俊贰缎绿茣に囄闹尽穼⑻K氏《演義》歸入子部小說類。此書“考究書傳，訂正名物，辨證訛誤，有益見聞”?。推演書傳涉及的名物、趣事之本義和源起，正是“依經演義”“依文演義”。演義一詞在文言小說這套知識統序內的轉型，與它整體的衍化、流變歷程同步，即由關注儀度、規范變為闡發既有書籍的內容、義旨。

《演義》一書問世后，流傳甚廣，引者甚眾。如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引及24次，史炤《資治通鑒釋文》引及18次，朱熹《通鑒綱目》引及8次，羅泌《路史》和李劉《四劉標準》各引及5次，洪興祖《楚辭補注》、吳仁杰《離騷草木疏》、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各引及4次；元代徐元瑞《吏學指南》、佚名《居家事類必用全集》各引及7次，黃公紹、熊忠《古今韻會舉要》引及3次。這種征引，是促使演義這個詞成為高頻詞的重要動力，這強化了它與子部小說之間的關聯。

當然，與白話小說相比，演義與文言小說之間尚未生成穩定的關聯。比如，關于《演義》一書是否歸入子部小說類，人們尚未達成共識?。而且，這個詞與子部小說類的關聯仍是孤立的，子部小說類并沒有其他書籍以演義命名。直到明代《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書籍出現，演義一詞才在白話統系內建立了與小說這套知識類目的穩定聯系。

演義在與白話小說形成對應關系的過程中，融會了它自身所包含的相互矛盾的兩層原初義項，完成了自我重生：第一層義項是因文演義、以文演義；第二層是借助口頭語言進行演義。這兩重義項原本是各自獨立、互不相關的，在與《三國演義》等文本對接之時，它們才組構于一體。

演義既用于文字形態的書籍，也用于口頭傳播知識。潘岳《西征賦》說：“靈壅川以止斗，晉演義以獻說?！?《文選》六臣注云：“谷洛二水斗……王欲擁之。太子晉諫曰：‘不可。晉聞長人者不隳山防川。今吾執政，實有所僻，而禍夫三川之神。’故云演義獻說也?！?周靈王填土堵塞，以控制河水泛濫，姬晉依據“長人者”所說的“不隳山防川”之言加以勸阻。這里，演義是動賓詞組，意謂姬晉在“長人者”之言的基礎上進行推演，申明個人見解、立場。演義可以依托他人口頭的言論進行推演，推演的方式也可能是“獻說”。演義一詞與口頭形態的表達方式形成了直接的關聯。

魏、晉、南北朝至唐代，在佛、道兩家傳播教義的過程中，演義一詞與口頭傳播的關聯反復出現，并不斷強化。杜光庭《道德真經廣圣義》“疏：聽理之余，伏勤講讀”，句下注云：“義曰：……臨文曰讀，演義曰講?！?此后，演義逐漸生成了特定的使用規則，“除了進行文字層面的敷演、解釋外，還有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形式向普通大眾宣講佛學義理與佛教故事這一層面的意義”，“這其實就是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文學意義的俗講”?。宋元時期，演義一詞與口頭講說佛道故事建立起更為緊密的關聯。人們談到，“生公演義，頑石肯首”?，“左右侍立滿三百，談玄演義聲玲瓏”?，“云掩蓮花峰下座，若人演義若人聽”?。一直到明代嘉靖年間，演義仍然保持著這樣的用法，如海鹽縣有人“假說因果，唱和演義，無故惹人百十叢”?。

唐人常聽“講經、論議、轉變、說話”?。到了宋代，人們“以野史作為評話，令瞽者演說其間”?。《三國演義》等類型的文本就是從說話演化而來的。據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云，“至有宋孝皇以天下養太上，命侍從訪民間奇事，日進一回，謂之說話人，而通俗演義一種，乃始盛行”?。明、清兩代，演義這個詞指稱的對象往往包含著書面和口頭兩重形態：它一方面用來命名《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文本，另一方面也用來指稱口頭形態的內容。如有人談到說書人柳敬亭說：“夫演義雖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萬類，不與儒者異道……張沈以歌，生以談?！?還有人談到，“各據遨坐，聽演義平話、因果道情、鼓詞彈詞”?，“只怕演義盲詞難入尊耳”?。

演義一詞在進入《三國演義》等文本命名系統的過程中，融會、整合了自身包含的雙重義項，申明并強化了這些文本在傳播方式、演化軌跡上由口頭形態轉化為文字形態的專有屬性特征。到了近、現代，這個詞與歷史題材的白話小說建立了穩定的對應關系，生成了全新的內涵與意義指向。

三

從唐宋時期演義用來命名《演義》《三經演義》，到明清時期用來命名《三國演義》等，這個詞所對應的知識類型在基本特質上完成了從雅正到通俗的轉型。唐宋時期，演義一詞與通俗不存在直接關聯，甚至與通俗是背離的?！度浹萘x》等著眼于經、子、集等部類書籍的大義，它們的風格是典正、嚴肅、雅馴。到了明代，演義一詞與《三國演義》等形成對應關系，這些書籍語言淺顯，具有趣味性。如《三國演義》的特點是“文不甚深”?。人們談到，“演義，以通俗為義也者”?；“取其義深者演而淺之，文簡者繹而細之……使艱晦者大明，不解者悉著”?；“文不能通而俗可通，則又通俗演義之所由名也”?。隨著《三國演義》等書籍的大量涌現，演義一詞也實現了自身內涵的反向建構：它割棄了與雅正的關聯，將這些書籍通俗的特點移植、嫁接到自身的語義范疇之內。從此，“通俗演義”成為固定搭配。

我們還可以將“衍義”作為參照物來考察演義的轉型和轉義。衍義一詞始見于宋代。如真德秀《大學衍義》、王柏《大象衍義》，《大學衍義》也題作《大學演義》。自明代起，新生的《三國演義》等書籍逐漸成為演義一詞主要的乃至核心的指稱對象，而與經部相關的、嚴肅雅馴的書籍往往用衍義命名，如胡震《周易衍義》、夏良勝《中庸衍義》等。另外，需要留意的是，在書籍命名時，《大學衍義》有時題作《大學演義》，但《三國演義》從未題作《三國衍義》。可見，“演”與“衍”的通假具有單向性。據《康熙字典》，“演”“與衍同”?，但是在“衍”字條下卻未見“衍”與“演”相通的注解。衍，“從水從行”?，表示水順流延伸，“衍”的意義偏重于沿襲、繼承。演，“《說文》長流也”?，“引申為不斷變化”?。以衍義命名的書籍強調的是承續、申明典籍的原初意義，呈現出雅正的風格；演義類書籍則可脫離史實展開發揮與想象，完成了從正史之雅到演義之俗的根本性轉變。

演義這個詞還持續更新著其自身與“文”、與“義”之間的關聯。在漢代“文不能演義”這一表述中，“文”是演義的基礎，演義是“文”應當達到的結果，是“文”的外化。演義與“文”在語義上沒有重疊，也并不重合，與演義直接對應的是知法度、重德行等等。到了宋代，有人談到科舉取士說，選拔士子應該“先德行不專文詞”，“所謂文章，豈特摛章演義云乎哉”?？這里的演義將循守法度、弘揚德行等清除出自身的義涵之內，轉而與辭章關聯起來，“摛章演義”與“德行”相互對應甚至對立。明代沈懋孝的《洛誦編》列有“序八首 書六首 策一首 論一首 演義一首”?，其中的“演義一首”是指《舜發于畎畝之中一章演義》。這里的演義，成為與序、書、策等并行的文體名稱，拋開了與社會規范的關聯，積聚著融入近、現代文學學科的內在力量。

總之，演義與歷史題材小說之間的關聯并不是天然生成的。演義和小說各有特定的指稱對象、運行軌道和發展邏輯。在漢代，演義是一個普通詞語；小說則是中國知識體系中子部之下的二級類目，它們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到了唐代，演義開始與小說建立起初始的關聯。在明代，演義最終確認了與小說之間的從屬關系。到了近、現代，演義成為文學學科的專業術語，專門用來指稱歷史題材的長篇白話小說，它的內涵、性質、范疇等完成了更新與轉換。

① 如譚帆《“演義”考》（載《文學遺產》2002年第2期）、黃霖等《“演義”辨略》（載《文學評論》2003年第6期）、劉曉軍《在小說與史傳之間——論明代歷史演義的敘事模式》（載《文藝理論研究》2008年第3期）、楊緒容《“演義”的生成》（載《文學評論》2010年第6期）、嚴雷《〈三國演義〉“演義”考》（載《長春工業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李金松《演義及其文體生成的佛經淵源》（載《人文雜志》2013年第4期）。

② 黃霖等：《“演義”辨略》。

③⑥ 《后漢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762頁，第6213頁。

④ 許慎著、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57頁。

⑤?? 張玉書等編《康熙字典》，上海書店1985年版，第711頁，第711頁，第711頁。

⑦ 謝章鋌：《段述之四書講義序》，《賭棋山莊集》卷四，清光緒間刻本。

⑧ 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疏會本演義鈔序》，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九一九，清嘉慶間內府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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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 徐師曾：《與胡秀才書》，《湖上集》卷六，顧廷龍主編《續修四庫全書》第135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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